邱若蘅恍惚了一瞬,低声问顾锦书:“相公的生辰,是哪一天?”
顾锦书道:“就在这个月,十八。”他又很兴奋地问阮春临,“太奶奶,我听学广说,二十要行冠礼,是不是很热闹?好不好玩啊?”
邱若蘅的思绪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对了,二十岁,这对顾凌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天,及冠,取字。正式成人。
阮春临重重哼道:“有什么好玩的。”她想了想,露出头疼的表情,又叹道:“就算帮他筹备得妥妥当当,他也未必然领情,说不定连面都不露,我这把年纪了,何必苦操心,自讨没趣!要办,你们办!我不管了!”
顾锦书“哦”一声,兴高采烈地同邱若蘅商量,而顾沁文因为有热闹可凑,自然不会反对,至于现场是帮忙还是帮倒忙,那真的就要看三小姐心情了。
这些事情,远在工房里的顾凌章全然不觉。
他反反复复研究着图样,改了又改,其间给朱冠亭看过几次,大约第三次朱冠亭就已经挑不出毛病了,他却还不满意,嫌哪里不够细致似的,又改了几稿,朱冠亭笑道:“我这算是找对人了。”天子性情顽劣,不喜寻常事物,屏风若是合他眼缘,一步登天亦非不能。朱冠亭只当顾凌章醉心仕途,觉得很正常,所以除了时不时催问一下进度之外,一切由他。
顾凌章在琴棋书画方面的天赋,全然承自母亲冯小屏,有过之无不及。他也不喜教条桎梏,不论作诗作画,填词造曲,总是另辟蹊径,自成一格。可惜,扬州的文人圈子唾弃他攀附权贵,商贾圈又将他归为朝廷的爪牙,敬而远之;至于官场,朱冠亭思忖片刻,觉得顾凌章若是真的卯足了心思混,所得绝非仅此而已。他承认有点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他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明明有才情,亦有手段,却在哪里都是个不容于世的异类。
夜渐深了,工匠们都已经歇下,顾凌章聚精会神描着隔层上的镂花,烛豆轻跳,笔头长长的影子在纸上晃颤,他停下来,等它们重归安静,才又揉了揉手腕,续上方才那一笔断处。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时,他终于觉得乏了,手背按在唇上想打呵欠,却吸气过深,喉咙刺痒,一阵猛咳,他担心喷到图纸上,忙用袖子掩住,搁笔转过身去,倒了一杯茶,先润一润嗓,待不适感消除些许后,再一气灌下。而后就手持杯子,顺势发呆。
窗子叩叩响了两声,顾凌章狐疑地投去一瞥,估计是风大,没当回事,他把茶杯放回盘中,那叩叩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换成了门,同时,顾锦书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
“大哥,你这是刚起身,还是没歇呢?”
顾锦书习惯了顾凌章的冷漠不理,自顾自走到桌前,看一眼那比拳谱繁复出千万倍的图纸,眼睛都瞪圆了:“天!这都是大哥你画的?光用看的就要我命了!”
“别碰。出去。”顾凌章道。
“嗯,我不碰。我早上刚练完功所以顺道来看看,很快就走啦!”顾锦书说着拖一个凳子在顾凌章跟前坐下,完全没有马上走的迹象,“大哥啊,你都快一个月没挨家了!后天你满二十岁,好像要行什么礼才对,你今天会回去的吧?”
顾凌章微微一怔,后天?自打娘亲去世,他就再没做过生辰,唯一有概念的,就是二十岁,因为孔良在他幼时说过,以他的身体恐怕很难活到及冠,顾凌章记住了这句话,这一年相当于他的鬼门关,想不到竟然就在后天……可是继续一想,什么狗屁大夫,胡说八道,他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顾凌章随意瞥一眼衣袖,看见星星点点的几片斑纹,在衣料上有些突兀,他转了转袖口,一片深色血渍跃入眼帘,他木然看了会儿,突然一震。
“大哥,你是现在跟我一起回去呢,还是晚点我再来接你呢?”
顾锦书没太注意到对面顾凌章的脸色变化,仍在那里兀自说着。
“走!”顾凌章打断他,厉声说,“马上给我走!”
“啊?啊!”顾锦书站起来,没等他迈步,顾凌章扭头拼命咳起来,扑到水盆边上,拽下架子上的绢布浸在水里,然后淅沥沥地捞起来捂在口鼻上,咳嗽声被闷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口中清楚地感觉到了某种粘腻腥稠的液体,顾锦书叫道:“哎呀!孔大夫说过,不要让你受凉的!这里这么湿冷,早知道,我就不应该让你留下过夜嘛!”说着,把刚随手关好的门又打开来,过来扶起顾凌章,道:“大哥,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找孔大夫!等等,这、这是什么?”
他一把抓住还未浸入盆内的绢布,硬是从顾凌章手中抢过来细看,“哇!有血!大哥,你这次真是熬得太狠,不得了了,我还是马上去找孔大夫吧,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顾锦书嗖的一声就跑了,顾凌章勉强歪坐进椅子,看着晃动的水面,一股深深的恐惧自心底破土翻涌上来。
他是真的就要死了?就要去另一边和娘亲重逢了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刀山火海,不见天日?他觉得怕。茫然四顾,这儿没什么好,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还让他留恋,他想,应该是不甘,在屏风完成之前,在亲眼看到顾家分崩离析之前,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顾锦书拽着衣衫谈不上整齐的孔良,跌跌撞撞冲进了工房。
孔良一看顾凌章的气色,就叹了口气,顾锦书睁圆眼睛,孔良忙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来好好瞧瞧。”
顾锦书等在一旁,顾凌章赶他出去,他不干,孔良将二人打量一番,和颜悦色道:“锦书,你跑得快,劳你去医馆里将我书架上第一排第七本医书取来吧。”
顾凌章一听就知道是个借口,支开了顾锦书,他朝孔良淡淡道:“我果然只能活到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