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必须用真丝做基料底料,这是施沅不容置疑的决定,真丝质感是其他布匹无法比拟的,也是汉服这一种特殊服装的魂,更是多年以前温耀宣告诉她的关于服装的第一句话。使用真丝所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因而诞生,真丝不能机绣,只能依赖绣娘一针一线的手工;真丝的染色工序繁杂造价昂贵,回色常常超出控制;真丝的剪裁缝纫要倚赖更为精巧的机械和纯熟的技术,在制作前上浆,制作时使用专用针和压脚,一切的一切都是时间,施沅忙得没空做梦,这些就是她醒着的梦。
与她兵分两路的温耀宣则泡在云锦研究所附属的产织基地,云锦速度一点不比苏绣乐观,熟手每天可以织五到八厘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急性子的人来这里一定不是得心脏病就是得精神病。温耀宣在库房和门店里分别挑了些现成的,而那块用作婚服的主打压轴云锦仍在她每日的望眼欲穿中,不紧不慢地等待自己诞生于世的那一刻。她甚至会梦到这块云锦在即将完工时因为某种事故毁于一旦,醒来后简直无语黑线。
但是,两个人都相信,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酝酿,她们才能得到极致的璀璨。
世界上的事,大都是如此道理。
原料送来后真正意义上的忙碌开始了,之前都是前奏曲,是小儿科,两人还不得不分神出去跟模特沟通,这事温耀宣比较在行,施沅便更多地专注于制作上。
温耀宣一语成谶,明天就走台了,她们还有一套唐代婚服和一套明代婚服是布片。
“要不唐朝人和明朝人就别结婚了。”施沅说。
几个忙得如火如荼的人不约而同停下回头看她,施沅举起手:“开个玩笑。”
又干了一会儿,施沅说:“要是这时候失个火……”
温耀宣忍无可忍,吼:“自己去厕所洗把脸!”
施沅乖乖去了,水流声哗啦啦的,夹杂着何洛阳的声音:“没有多的机器吗?”
施沅拧上水龙头,搬来凳子,把橱顶上的纸箱抱下来。
飞跃820,圆头圆脑,很多白的地方都发黄了,何洛阳拿布擦干净,上了点油,让它空转听了听声音,点点头说:“能用。”
大家对他竟然会踩缝纫机表示了一通震撼后就各忙各去,唯独施沅还站着原地不动。何洛阳缝了条系带抛在一边,大惊小怪地看她一眼说:“我们爹妈那一代谁家没台缝纫机啊。”
“……”
“这是领子这是袖子,全身就那么几个部件,看也会了。”
施沅看着他专心致志的侧面,一瞬间竟然觉得他和池钧有几分重叠。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对何洛阳的不尊重,任谁都不会愿意被拿来充当想起另一个人的媒介。她心不在焉地钉了几个扣子,又忍不住抬头去看。
如果现在坐在那里的是池钧……
现在想起来,施沅仍觉得和他的一场相识宛如梦境成真。池钧是她做一个好女孩所得到的最好的奖赏。
眼前这些无条件为她忙碌的朋友,是她的人生在度过三分之一之后,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奖赏。
明天和未来,是她即将得到的奖赏。施沅看着手中的绣花比甲,把它举高对着灯,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纱丝,把这个彩色的梦境投照在她虹膜上。
凌晨三点,最后一片布料归位,放下熨斗的祁灵宛如濒死之人得到新生,发出一声痛苦又欣悦的呻吟。
大家抓紧时间睡觉,施沅送何洛阳下楼,他说:“行了,回去吧。”
她站在台阶上不动:“洛阳,谢谢你啊。”
“谢什么。”他摆摆手,“快上去吧,再不上去天亮了。”
施沅似乎有话想说,何洛阳觉察出来了,止住转身的趋势,等着。
“你帮我实在太多了,这段时间,不,是我们又再见之后,你为了我的事情耽误不少生意,我都知道……却只能跟你说个谢谢。”
他愣了一会儿,慢慢笑了:“就这个啊,我愿意啊,你别多心,我跟其他人一样就是纯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啊?”施沅也愣了。
何洛阳点了一根烟,他站的地方走廊灯照不到,整个人昏暗着又烟雾缭绕,说的话也就带了点不真实的感觉:“以前我自私,又不懂事,明知道你对我没意思还缠着你不放,还幻想什么日久生情,呵。”他笑了两声,施沅笑不出来。
“要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话,那这儿跟你说一句,没别的意思,至多是希望能补偿一些以前的过失,绝没有再续前缘之类的念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根烟抽完他打了个呵欠,“行了不说了,明天加油啊,别顶两个黑眼圈上去。”
他走了。
施沅回到家,丢钥匙进盘子里时被那响动吓了一跳,才发觉屋子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几分钟光景已经全员睡死。施沅随便洗把脸,和衣倒在沙发上,想起何洛阳的话,不知为何心里一阵苦涩。
他明确了态度,不再存有幻想,她该安心才是,那此刻辗转反侧又是为的什么缘由?
何洛阳也一语成谶了,天亮以后施沅顶着两个黑眼圈被其他人大呼小叫。
大家一起睡一起醒,每个人都有或轻或重的黑眼圈,但谁都能有,施沅不能有,她作为设计师最后是要上台致礼谢幕的,黑眼圈简直是昭告天下昨天我们赶了通宵,一点也不艺术,不潇洒。
“要不我最后就不上去了。”施沅说。
“难道我上去?”温耀宣瞪着她,相视两秒,施沅点点头:“当我没说。”
华夏衣冠是整个展会的开幕式,数十个模特把宽敞的后台挤得满满当当,化妆盘头穿衣服,不时抢发胶、借眉粉。总负责人拍着掌,一路走过去走回来反复道:“大家记住训练时候的节奏,踩着音乐走,每个人下来有三分钟的时间换衣服,切!记!抓!紧!”
温耀宣见过不少这种场面早已淡定,施沅却一副梦游神情,让人情不自禁产生她会搞砸的联想。
“听着!”温耀宣揪着施沅领子道,“我在后台盯着,你去前面,要是谁走快了或慢了,打手势提醒她,但是记住,第三单元一定要回来就位!”
施沅点头,表情比刚才的梦游状清醒不了多少。温耀宣吁了口气,把领子给她理好,语重心长说:“这是你的第一场秀。无论好坏,第一场就是第一场。”
施沅走到前台,灯光刚刚暗下来,她抓住熄灯前最后一刻扫了一眼全场,没有看到何洛阳。
T台大屏幕开始播放短片《花间梦》,这是施沅第一次在正式场合仔细完整地、面对面地看它。《花间梦》里有很多水墨动画镜头,蝴蝶与蚕的故事,经由温耀宣修改后,从童话变成了另一种古典味道,就在周围人专心致志看着台上的模特时,施沅却不由自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屏幕上。吴冬蕾一身雪白汉服坐在古筝前,镜头移到她弹琴的手上,移到古筝上,慢慢与织布提花机重叠一处,吴冬蕾用弹琴一样的手势织布,那些音符化作了云锦上彩色的八则团花。
施沅笑了笑,那是她在某个清晨,等公车时所想到的画面。
秦汉的‘倾城’以诗经为主题,婉约古朴;唐宋时的‘花间’是百花和鸟兽集锦,豪放奢艳;明朝的‘明月’分别是十二个月份,深沉典雅。
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你还在这里,快准备谢幕了!”
施沅一路被拖回后台,温耀宣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把她推向吴冬蕾。
三个展示单元全部结束后,所有模特鱼贯而出,绕场一周,成月牙形站队,中间留出缺口,灯光亮起,施沅知道该自己出场了,她深吸一口气,竟有点醉意。
吴冬蕾微笑着把手伸过来,她穿粉金色修身长袄,领口用苏绣绣了一圈灰叶金菊纹,下着粉色底豆沙红木槿团花裙,裙子用裙撑撑得圆如满月,外罩青灰色揽月披风,正是象征秋天的“九月”。施沅再看自己,米黄色立领碎花雪纺长裙,藏青短外套,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就是那只琥珀蝴蝶胸针。两人牵手,相携而出,走在九米长的T台上,施沅看见了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杨芝,江淇奥,祁灵,戚雯……她还想起了远方那些和眼前有着如出一辙表情的脸孔,像是张迁,赶赶……他们都鼓着掌,为了此刻的她,施沅朝吴冬蕾看去,她也正看着她,眨了眨眼,两人一齐向台下深深鞠下一躬。
直起身时,施沅看见了人群外围很远的地方,出现在大门入口处的何洛阳,保安正向他要入场证。他冲施沅挥了挥手,施沅便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来,也向他挥动,引得观众纷纷后望,把他吓了一跳。
趁着众人看向门口,音乐尚未结束,施沅飞快而敏捷地跳下了T台,混入人群中,向门口挤去。
大部分时候,她很平凡,很多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并不惊心动魄,没有阴谋诡计,来到这世上,无趣而无害地长大,邂逅一个教会你责任感的人,一个让你美梦成真的人,一个并肩作战的人,慢慢的,你成了今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