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耀宣简直不敢设想在五星级酒店里失禁的后果,她小声哀求着:“放我下来!慢慢放!”千万不能再涌出更多了。
“别叫了,我送你去医院!”江淇奥怕没抱牢她,又往上托了托。“放心,不坐我那车,我们打车总行吧。”
“不行、不行……”温耀宣都快哭出来了,“我,我失禁了……”
“哈?”她声音实在太小,江淇奥又问了一遍才听清,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不是吧!我的姑奶奶!”
温耀宣先前苍白的脸现在涨成了紫红色:“快点走啦!不要让别人闻到!”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江淇奥几欲长啸一声,“我衣服左边口袋里有钱包,摸出来。”
“干嘛?”她弱弱问。
“开房间!还能干嘛!”
温耀宣还记得自己小学时玩过一个游戏,四个人分别写人物、时间、地点、事件,然后凑成一句话,那通常是非常爆笑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当她在五星级酒店的卫生间里冲洗自己沾了大小便的裤子时,竟然又想到这个游戏,她笑不出来。
“温耀宣,你好了没,是不是又在拉,我给你买了药先顶着——”江淇奥转转门把手发现没锁,试探着喊,“我进来了啊!”
里面没有声音,他壮着胆子,推开门那一刻他听见了莲蓬头的流水声,赶紧闭起眼睛往前摸索:“我可没看啊!你没事吧不用我帮忙吧?”
他说不看不看但眼睛还是睁了一条缝,温耀宣裹着浴袍蹲在淋浴间,手拿莲蓬头冲地。“你在干嘛?”江淇奥皱起眉头。
温耀宣不答他,不过江淇奥看出来了,她在拿衣服擦瓷砖。江淇奥上前夺过,扔开:“行了,别管了,你还光脚!再着凉怎么办!”
温耀宣怕他再突然一下把自己抱起来,下意识做个防备的动作,江淇奥笑了,没说什么,他是要抱她,不过动作放得很慢很慢,像动物救护组织者抱起一只随时会挣扎逃窜的流浪猫。温耀宣额头碰到他上臂,肌肉竟然硬硬地把她弹了回来,她摸摸额头,有些怏怏。
江淇奥放她在床上,扯开药盒掰了两片药在她手心里,最后倒杯水过来说:“不急着走,先休息休息。”他看着温耀宣吃了药,点点头站起身,“我有事出去一下,一两个小时就回来。”说完他还摸摸她的头。
温耀宣想起衣服还在浴室地上,撑着去晾时发现空空如也,百分之百被江淇奥带走了,这下可好,要是他不回来自己岂不是连房间门也出不了。转念一想实在不行可以打电话给施沅求救,这样又安下心来,回到床上眼睛一闭很快就睡着。
醒来时整个房间都是暗的,不过她很快就知道是因为拉上了窗帘的缘故。沙发椅一角的落地灯光线被调到最底,照出江淇奥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样子,温耀宣奇怪他为什么不开电视也不对着笔记本,甚至连手机也不看,就坐在那里发呆发得像座雕塑,他不无聊么?
更奇怪的是她也懒懒的不想动,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住他,脑海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多大岁数来着?上次看护照只记得看名字,忘了出生年月,他有怎样的过去?兴趣爱好是什么?这些念头一闪而逝,她并不是很关心。现在的江淇奥在她眼里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身上有一些她已经了解的,但更多是她好奇却一无所知的。
他伸个懒腰,手从搭在扶手上变为枕在脑后,身子顺势往下滑了一段,他有笔直的腿和修长的腰,温耀宣觉得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些设计师才会如此任性,只肯设计美人穿了好看的衣服。
江淇奥轻轻叹了口气,温耀宣躲在被子里睁大眼睛,他这样的人也有烦恼么?她听别人叹气从不会有感觉,即使是朝夕相对的施沅。那些叹息与她无关,可江淇奥这一声竟然钻到了她心里去,打个圈,慢慢沉寂。
她看江淇奥拿出手机发了个消息后起身朝床边走来:“你醒了吧。饿不饿。”原来他已经察觉到温耀宣的目光。
温耀宣摸着胃部点点头,她现在能吃的东西很有限,应该花不了他多少钱。
“我给你买了衣服,在洗手间里,换上我们去吃东西。”他摸摸她的头,扶她坐起还给她穿上拖鞋。
温耀宣裹紧浴袍,打开那几个袋子,有BCBG的羊毛裙,EBLIN的内衣,吊价牌都已撕去,她有些奇怪江淇奥怎么会知道她内衣尺寸,猛然记起半年多前的旧事,窘迫之余又有些感慨,这是巧合还是天意?
衣服很合身,温耀宣缓缓拉上拉链,镜子里的她脖颈那处曲线看起来有种异常骄傲的感觉。
浴室的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江淇奥抬眼望去,温耀宣站在走道上的光带里,赤着脚,深灰色的地毯衬托着异常白皙的脚趾,胭脂红的脚尖,以及泛出淡淡粉色的脚后跟。
一时之间……江淇奥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既不是衣服本身表达的甜美味道,也不是温耀宣给他的一贯宁静倔强的印象,江淇奥慢慢的思索,毛茸茸的衣裙、盖过手指的袖子、错落分割的色块,短发和细瘦突出的脚踝……把这些联系、交织在一起,酝酿出了一种不容于世的纯净和忧郁。
掩藏在这件衣服之下的,是水粉红和银灰色的宫廷风格的内衣,江淇奥忽然咳嗽一声,抓过长袜丢给温耀宣。
他带她到一家潮州餐厅,叫了几样清淡的食物,递过筷子说:“吃吧,吃完了送你回家。”
温耀宣慢慢喝了一口粥,问:“江淇奥,你是哪里人?”
他在椅子上动了动,像是不习惯这狭小的空间:“广州。”
“居然一点口音都没有。”
江淇奥笑了笑:“快吃吧。”
温耀宣低头吃着,过一会儿又抬头,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的朋友真是又多又杂。”她垂着眼帘用勺子在粥里搅拌,一边说,“有我爸那样附庸风雅的俗人,也有买二手内衣的变态。”
“你跟家里关系不好?”
“谈不上,他们又不是我家人。”温耀宣端起碗,忽然打了个喷嚏,一股血从鼻子喷到粥里,江淇奥呆了呆,慌忙抽两张纸巾压在她脸上,再低头一看,血丝衬着白粥,竟然美丽非常。
他不放心,把温耀宣塞进车里,说要到医院做全身检查,温耀宣没有异议,她也有些后怕,自己年纪轻轻该不会得了绝症吧,就算有得治,但要花个十万二十万那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江淇奥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还带她去那种环境很好收费昂贵的私立医院,温耀宣看清后掉头就想走,被他摁住:“能报销的!不用你给总行了吧!”
温耀宣很不自在,四个护士一个医生为她一人服务,整个大楼安静得就像疗养院,她已经习惯了医院就应该是那种飘满刺鼻消毒水的地方,因此对充盈着淡淡茉莉香的房间感到极度别扭。
检查很快做完,结果却要等几天,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医生请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护士给温耀宣倒了一杯花茶。
“不用担心,目前看来没什么要紧,温小姐应该是劳累过度以致电解质紊乱,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调养。其实你这个年纪,是身体最好的时候,照理是不会出现这些症状的,只能说拼得太过分了,千万要记住,要是年轻时底子熬差了,以后再好的补品都补不回来,可能连怀孕都成问题哦。”
江淇奥看温耀宣点着头,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嗤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怀孕离你还远得很,我告诉你,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等你想怀的时候就哭去吧。”
“是啊,人的身体是很奇妙的,如果你底子太差,那么身体就会得出你不适合孕育后代的结论,就会自动发出讯号,令到你不孕,或是流产,女人流过一次产之后对身体的伤害可是非常非常大,说实话,我们医院最多的就是养胎和堕胎。”
温耀宣讪讪一笑,她又不是来堕胎养胎的,简直对牛弹琴。
不过私立医院刨开贵这一点之外,无可挑剔,觉得她用不着,连药都没开。
江淇奥送她回去,看着她上楼。温耀宣抱着保温桶慢慢爬着楼梯,想着他把这锅粥塞过来时跟她说的那番话:“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想赚钱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毕业之后来帮我做事吧。”
她笑着掏出钥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十几年不曾有过这么好的心情了。
那几个月施沅和温耀宣过得很开心,天气怡人,不冷不热,务须早出晚归地打工赚钱,对找上门的摄影预约,也只挑脾气好的客人接待。
施沅的论文还没着落,她说反正大家都到最后半个月再赶,不如先帮温耀宣搞定毕业设计,那个比较好玩。
温耀宣选了十个金庸笔下的人物,力求用真人走秀的方式展示戏服。施沅天天在表演系蹲点,看到帅哥美女就过去搭讪,她想过拖池钧下水,池钧问她:“你看我适合扮谁?”
施沅不假思索说:“段——誉。”
池钧问施沅的时候温耀宣满脑子想的都是江淇奥,她觉得他就是活生生的欧阳克。
虽然江淇奥绝不可能做她的模特,温耀宣还是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感觉去设计,她和施沅一起去图书馆查北宋服饰资料,去博物馆看两宋文物展出,温耀宣拍照,施沅做笔记,因为影印太贵,大部分时候能抄就抄,很多年后施沅还清楚记得,那本硬面抄上的第一段话是这样的:
宋代,由于皇家画院注重花鸟写生的风气,也影响了当时的丝绸图案风格。由福州黄升墓和江西德安宋代墓出土的实物看,以牡丹、芙蓉、山茶、莲花、月季、海棠、萱草、松、竹、梅等植物构成图案,成为主流。在使用上,一般以大朵的牡丹、芙蓉为主体,配以梅花、海棠一类较小的花蕾,并且在叶子中再填以各种碎花,富有花中有叶、叶中有花、花叶相套的奇特效果。如海棠牡丹纹、芙蓉梅花纹。福建省福州的黄升墓,出土了大量丝织品,上面纺织或绣出多种图案,如牡丹、四季花、动物、卷草、云朵、几何图纹……尤以狮子滚绣球花纹最为灵动。
欧阳克,一身白衣,轻裘缓带。温耀宣觉得他应该全身穿白,却是不同的白,中衣是莲白如意云纹,直裰是月白相思鸟纹,最外面的鹤氅是银白缠枝牡丹芙蓉,腰带是火勾连矩,一双靴子不染纤尘,全部都是暗纹,并不显眼,只有仔细才能看出。就像这个人,不靠近他,便只觉得华丽,却不知华丽在何处。
她在那张简陋的桌子上画着美轮美奂的设计图,嘴角常常是扬起的。她和施沅两个人跑遍了本地以及周边城市大大小小的面料市场,找那些有着古典纹样的布,连卖遮雨棚的铺头都没放过,终于给她们找到跟期待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料子,温耀宣和施沅都最最喜欢那块浮雕牡丹的烂花雪纺,花是白的,叶子是银灰,大小如盘。
只是相思鸟纹市面上遍寻不着,两人便买来白缎寄去苏州绣坊,请绣娘照着开版刺绣,小小一转边就花了近一千,施沅听到报价时目瞪口呆,这是一省再省的温耀宣会干的事吗?难道生病的人真的会性情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