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纹丝不动,视线亦没有移开过。她知道慎微正往这边走来,而她便是为了避免与他直面相见,才故意背过身去。自那一夜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原以为自己的心情渐趋平静,终究还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他随意一个眼神动作,她这厢已经天翻地覆。所以她不想在这样仓促尴尬的情境之下面对他。
“听说你要护送公主去月氏国?”重鸢问得直接。
慎微的目光淡淡自香习后背扫过,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颔首道:“我与上衡一道,此行约莫三个月时间。”
香习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下。“哇,好大一只知了!”她笑着跑去樟树前,抡起衣袖,作势要捉。
“何时启程?”重鸢又问。
“和亲队伍已在山下等候多时,待我们收拾好行囊便出发。”
慎微无意间看向左侧的香炉,炉中仍有半件襦裙尚未焚尽,浅绯色的绉纱质地,裙角绣着缠枝山樱,花瓣小簇牵延成势,如同二八芳华的少女青涩曼妙的姿态,行走时一步一摇,香肌玉骨里都散发着日晒气与花气。他心头猝然一悸,竟移不开目光。
重鸢挑眉不满:“这么急?”
慎微迟迟没有回应,只见那炉中的火舌霍然蹿起,吞舐了衣裙。他目不转睛看着,未觉额头冷汗密布。“兹事体大,非容耽搁。”许久,他回过神来,淡声应道。
……
后面的对话香习没有听清,两人有意压低声音,她便识趣地不去分辨。晌午的阳光温而不烈,苍云高远,她仰头专注望着树干上那只青蝉,想着他马上要去月氏国,心里渐而升起一种既松懈又滞重的矛盾感受,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调整好心情,忘记那一夜沉钝晦涩的苦恨,等到再次相见,她一定可以坦然面对他。
可是,三个月……真的很长,很长啊。
“你俩什么情况?”重鸢突然一声问询打断她漫无边际的思绪。
香习愣了愣,这才发现慎微已经离去,连背影都无处寻觅。真是好潇洒啊,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啊?”她装傻,眼珠子四处乱转。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重鸢轻嘲一笑,“他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照顾好你。”
“是吗。”香习懒懒应了声。
“他还说,抄书不能落下。”
香习一手举掌,装模作样朝着焚香炉拜了拜,分明是不想理会了。
“最后他说……”重鸢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她身上巡了一圈,似乎要从故作镇定的人身上寻出蛛丝马迹,等到她疑惑扬眸,才慢悠悠道,“无论你有什么新的打算,务必要等他回来再说。”
香习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心跳被某种不可预期的东西打乱:他是在留她?
——慎微,你是在告诉我,即便我想离开乾虚观,也要等你回来,是吗?
——我若真想离开,今日又岂会出现在你面前?想要见你,却又不甘;想要送君一别,到底是欠了勇气。那夜你的冷静和宽仁第一次让我觉得你真可恨,恨到想要忘了你,此生再不与你相见。却因真正喜欢过你,不是被拒绝了就可以痛痛快快一刀两断的啊。
香习的内心刹那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她阖目拜祭,耳中只听得蝉声漫过了天涯。
小满已过,白桐落尽,梓树花又发。
两个月后。
月氏国居敦煌、祁连间,较中原更早入秋,河滩漫布,层林尽染,落霞苍鹭齐飞。
往西再行百里便是月氏王氏部落,昭乐公主将要嫁的国王阎蚩便在其中。和亲队伍歇脚处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长,遥遥的不见其源头。
“慎微。”
上衡轻步走近河畔站着的一道青色身影,他唤得有些迟疑,因那个男子遗世独立,安静注视着河面,虽素衣木簪,自有一种华丽入眉入骨。而他的沉默,不如说是容不得旁人打扰的清贵端严,只是此刻他的眼底更多了一丝如云似雾的幽邃情绪,正映着水面的霞光,显得几分哀柔,几分恻然。上衡暗诧,他与慎微同门十余载,从未见他眼里流露出这样一种——近乎思念的感情。
他从左边走来,自然没看见慎微右手里握着一枚金铃,指腹轻抚,感受其表面细致的纹路。听见他的声音,慎微不着痕迹地将同生铃收起,转眼面对他时一派清淡温宁。
“一路有惊无险,明天总算可以回去了。”上衡自觉卸了重担,笑着同他闲聊起来,“你说,这公主莫非真是星宿转世,才这么容易招惹妖邪?”他倒是有些相信。因为护送姬流熹的路途着实不算顺利,时常会遇到小妖小怪,但面对他们两个法力精深的道士到底是掀不起风浪。
“转世之说暂且不论,我倒是听闻西域拜鹿教巫女之血的确会招惹邪祟。”慎微别有用意道,目光扫向远处椿树林中的和亲队伍,姬流熹正与几个陪嫁的侍女相谈甚欢。
慎微口中的“听闻”,必然是有九成把握。上衡太了解他的言语风格,跟着便是一凛:“你是指……公主身边有邪教中人?”
“你觉得公主美么?”慎微却问出这么一句。
上衡愣了片刻,继而哈哈大笑:“怎么不美?”他虽已至而立之年,但因性情耿直不阿,没有复杂深沉的心机,也少了出家人淡泊的气质,偏是极喜欢与慎微交心,“有几次我与她对视,都觉得心跳加快,像是回到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啊……”他回味起来,“我也有个很喜欢的姑娘。哈哈。”
“若是像这样远远看她呢?”慎微又问,俊眸微微眯起。
上衡当真远看了一眼,摇头笑道:“这样我也不慌张了。她毕竟是金枝玉叶,我怎么可能有别的心思。”
慎微若有所思道:“她的容貌确实奇异,若只是远观还好,一旦与她对视,便心旌荡漾,神志迷离。定力欠佳的更会觉得周身欲火煎灼,渴望云露。但又不同于妖精的媚术,因为受蛊惑者幻想的是自己的心上人,并与之共赴鱼水之欢。”他说的很淡然,上衡却听得面红耳赤,连连咳嗽,“且女子看她只觉得清秀可人,没有男性看他的惊艳之觉。”
上衡又是尴尬又是好笑:“慎微,你还真是清心寡欲,思无邪。”除了他,还有谁能面不改色的说出男女床笫之事?想必他说这些话时脑子里一点杂念也无。可他多年轻啊,寻常男子如他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受不了一点淫言秽语的刺激和怂恿,他倒是连避嫌也省了。上衡叹息道:“你呀,果然就适合当个神仙,哪个姑娘家要是喜欢上你肯定被你伤透了心。”
那本是一句玩笑话,慎微却浑身一颤:“是么。”他想起那个夏夜,窗外风雨声里悲绝的哭泣,连她那样烂漫无忧的妖精也会哭,一定是真的被他伤透了心吧。“我是不是……很过分?”他问得迷惑,或者只是一点点犹豫,他本是为了她好——她是妖,是不应该喜欢凡人的,若是迎合反而会害了她。
因而,即便有时想起她也会有一些怦然喜悦,有一些柔肠百转,在他二十五年来平淡无痕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般陌生的情愫,说不心动是假的——但他会克制,不让她察觉。
所幸,克己戒欲于他而言并不是那样难的事。
“我是达不到你那样的境界,喜欢你的姑娘家更达不到。”上衡坦白道,“她心里必定会怨你,但既然你没有那种念头,也不必勉强自己。两情相悦的才叫爱,一厢情愿的那叫傻。”只是有时他反而会怀念那种傻——那种轻狂无知、不管不顾的痴。
“我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我毕竟也是一介凡夫。”慎微神色平淡。他生于道门,所有的在外人眼里足能称为“高尚”的品性,皆是从大义凛然的道法规诫中耳濡目染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得从未想过去质疑。他慎思入微,是为了在处理师父交代的事件中能够拨雾见日;他法力高强,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同门师弟。或许这些都是他生来便该承担的责任,因而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也会有渴望——那些超出责任之外的东西。
“或许我是喜欢她的,却不可以与她在一起。”慎微转而望向河水,似乎那样会令他身心平静。
上衡这下是真的吃惊不小:“你居然也有喜欢的姑娘家?”他实在好奇,“我猜她一定才貌惊人,举世罕见。”否则岂能配得上他的一身清华?
“不是。”慎微情不自禁地笑了下,“她的才学……不算好。”乱用成语,词不达意的才是她。而她从来不介意自己闹笑话,甚至乐意哗众取宠。有时他会觉得理应是这样——她性子洒落,若是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修饰才令她不堪忍受。
“那就是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上衡兴起猜测道。
“也不是。”慎微摇头,没发现自己的眼里满是怜惜,“她其实有点……不像话。”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却是最温柔的宠溺。而他确实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似乎这世上一切定型的美恶去评价她都不对。他开始回忆最初的相见,她的出现几乎是蛮不讲理,却不容忽视。“她就像一道春光,当你尚在冬日沉睡,她已经轰轰烈烈洒下一大片,不管你是否消受,她偏是这样明媚耀眼。她的人、她的好——你无法描述,只是身在其中已拥有了世间一切繁华。”他徐徐道,语气里千丝万缕的纠缠和不舍渐而变成一种刀斫的冷冽,那是对他自己的狠心,“她说她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