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香习猝然尖叫一声，“师兄你会对我笑，你会关心我的生死，你会抱我……”甚至偶尔她也会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情意，纵然清浅，却绝非无动于衷。“我不信，你心里一定是在乎我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她声嘶力竭大喊，忽然激动地上前拍打窗棂，“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一定是在说谎对不对，你怕被我看穿，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说到最后已带着哭腔。
“因为你是妖。”这样简单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全部气力，慎微面色苍白，艰涩的笑意一点一点爬上嘴角，他想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宽仁柔和，他并非瞧她不起——“我想感化你，渡你成仙。”
他看不见香习此刻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一阵冗长的寂静，唯能听见雨声滂沱，这样大的雨——她总该离开了罢？他闭上眼睛，逼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直至她的哭泣掺杂在雨声里清晰传来，他的心也跟着紧紧揪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香习踉跄着退后几步，望着沾满泥污的裙角，心里蔓延开一种钝重的痛楚，渐而侵入四肢百骸，她恍惚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心里连求生的念头也没有，只有麻木空荡的一片，大雨淋在身上也毫无知觉。她脑子里混沌想着那日的青云暮雨——明明发生在不久以前，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当她蹦蹦跳跳躲到他伞下，当他如玉的脸庞映入眼帘，风雨声一刹消隐，天下世界皆生在这执伞人的端正妙严。便是从那时起，她的心里生出无止境的期许，日积月累，直至成灾成难——可是她想要的他永远不会给！
“原来……你一直就知道我是妖，你会对我笑，会允许我留在乾虚观，只是想抚平我身上的戾气，让我虔心皈依道法，是吗……”香习哑声道，只觉得自己好蠢，好狼狈，好可笑——他一早就看出她的真实身份，而她却想尽办法掩饰，还以为——只要他没发现，她就可以像个凡人一样与他朝夕相对，情意相投。“哈哈……”
她果真笑了起来，雨水混合着泪水落了满满一脸。她的衣衫完全湿透，整个身子一直在发抖，明明感觉不到冷，却出于本能地不住战栗。凡人经历病痛折磨时也是这样吧——她害了凡人的病，兴许一辈子也好不了了。“我想起来了，你对衔环、对重鸢，都是这样宽厚仁慈，你从来不会轻视妖精，对于邪佞之徒也耐心劝化，你一直这样高尚，伟大……”她兀自低语，“像你这样的救世主，怎么可能会喜欢我这样不知悔改的妖呢？你想渡我成仙，可我根本不稀罕成仙！哈哈……”
她一时大笑一时大哭，喉咙口涌上甜腥她也不顾，直至雷雨停了，她渐渐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亦安静下来。仿佛上一刻她枝头初生明媚如花，由着性子贪玩撒野，笑容里都是人世的团圆和喜悦，而下一刻她已然经历一场天劫，九死一生后，便对这世界多了畏惧和厌倦，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天真糊涂了。
她抬头望向天际，那是一轮圆圆的满月，很皎洁，很漂亮——可是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这尘世美满昌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我原以为，你虽然出类拔萃，毕竟只是一介凡人，我好歹是修行六千年的杏妖，我对你说喜欢，不是没有底气的。可是，我错了……我配不上你，慎微，”她一顿，喊出他名字的同时自己也迷惑了，这样陌生拗口——慎微，只是慎微，再也不是她心里辗转牵挂的师兄，那些烂漫成诗的少女情怀从此也离她远去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说这种话了，你放心，再也……不会了。”
她毅然转身，就那么一步一步离开那扇窗子，离开他的世界。
后院种满了石榴和玉兰，经暴雨打落，一地红白的花瓣，一地霜洁的月光，一地晶莹的眼泪。
天净如洗。
连日的阵雨之后终于迎来一天晴空，清泉流石，日照松间，暑气渐盛。
自悟真殿入内，设偏殿四间，东西建钟鼓楼。再往北便是观中弟子的修真道院，只见斗拱疏朗，台明高峙，砂石砌筑的阔道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焚香炉，两侧豫樟成林。此时正有几个乙级弟子从旁经过，一面神采奕奕交谈着。
“重鸢，你没见方才入观焚香的昭乐公主，那模样生的可太美了，说她倾国倾城也不过分！”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短瘦的弟子，下巴上一小撮胡髯，目光精铄。他语速极快，配合着生动的面部表情很有些滑稽。
“可惜她被圣上派去月氏国和亲，真是遗憾呐。”另一个体型稍胖的弟子接上话来。
“这可不能怪咱圣上，他先前也给公主指过三次婚，一个是大司马，一个是丞相之子，还有一个是谁来着，反正每次都是还没过门夫君就死了。致使昭乐公主现今二十又五了仍未嫁得出去，圣上无法，才将她派去月氏国和亲。”
“这个我也听说了，算命的说昭乐公主是星宿转世，生下来就容易招惹妖邪，所以一连克死三任丈夫。她此次前去和亲，圣上怕她路上出意外，一道圣旨下到咱们乾虚观，要求师父派两名甲级弟子沿途护卫公主安全，其中特意点名要慎微去呢。”
“这是当然，慎微可是八仙论道甲级夺魁者，凡道教中人谁不知道？”
听闻三个师兄兴致勃勃的讨论，重鸢只冷哼一声：“皇族的破事，不找天师府，倒是找我们。”他余光一瞥，方巧见到焚香炉后经樟木掩映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香习！”
香习正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东西丢入炉中焚烧，原以为躲在树荫后不易被人发现，不料重鸢眼力实在太好，她便笑嘻嘻探出头来：“师兄们早啊！今日几位师兄依然神清气朗，立如松柏，行如流风！让人见之忘俗啊！”
几位师兄俱是一笑：“香习师弟永远这样朝气蓬勃，看着叫人愉快。”
那留着山羊髯的乙级弟子名叫邵愈，在几人中年纪最大，也是最活络的，跟着打趣道：“香习你可千万别太早成仙啊，我们都想多看你几年，多听你说些俏皮话呢。”
香习听得哈哈大笑，面色却有些发白：“我可不是成仙的料，到时候只有眼巴巴看着师兄们升仙的份啦！”
唯独重鸢发现一丝异样，径直绕到她身边：“你在烧什么？襦裙！？”他眼尖辨出，一脸惊奇地瞪着她。
“是啊，今天是我表姐的祭日，她爱漂亮，我便给她烧件女裙去阴间。”香习顺口编道，眼睛却不看他。那天晚上的事情，她其实一直不愿去回想，她被慎微拒绝后便换上道袍，回到寝舍虽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件女裙却成为她眼里的刺，每次看见都觉得锥心刺骨、无计回避，直到今日天气放晴，她便想到烧掉它。
“因为你是妖。我想感化你，渡你成仙。”
那个声音时不时还会在脑中回响，像一道魔障，冰冷尖锐，彻底打破她天真的幻想和痴心的等待。所有空泛的说教，犹不及切身入骨一场经历。她在那时才真正体会到衔环爱着殷绥却得不到回应的绝望心情，心里的那种痛苦更胜过火云之箭对肉体的摧残，她是尝过一次痛便铭刻在骨的妖——她在那个寒凉的夏夜明白，喜欢一个凡人需要很大的勇气，而她一次便已用尽。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敢嬉皮笑脸地对他说喜欢，再也不敢——面对那一扇永远不会打开的窗。
“哎，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慎微！”
邵愈突然出声唤住从南面小径走来的一位男子，高华清姿，玉容柳骨，正是慎微。而他身边还陪着一位黄衣佳丽，待她闻声转眼，邵愈忙躬身一揖：“草民见过公主。”
原来那黄衣女子便是先前提及的昭乐公主——姬流熹。
一时间路过之人皆行大礼，并借机一睹公主绝色芳容。香习循着动静望去，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公主的样貌，而是她怀里抱着的白猫，涂着鲜艳丹蔻的手指缓缓抚着猫儿的脊背，惹来它餍足的呻吟。视线往上，渐窥得楚腰削肩，蛾眉曼睩。她的衣饰不见得有多奢华，五官亦偏于清丽，倒是那鹅蛋脸面生得大气富贵，瘦不见骨，丰不余肉，衬了天之骄女的身份。
这副模样在凡人眼里必然是好看的，但是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吗？香习不以为然地想，她早已领教过戎鹤与有狐的倾世艳容，何况沉虞的美貌也远在她之上，只是嘴上仍附和着赞了声：“啊，真美。”
“我好像在哪见过她。”重鸢若有所思道。
香习脚步一转站到他面前，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取笑道：“别想太多，人家马上要嫁到月氏国当王后了。”
重鸢没理她，扬手朝不远处唤了声：“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