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水,不记流年。
拂尤轩青灯未灭,映着窗上一道颀长的人影。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
慎微正立于案前写字,青衫孑然,长发未束,整齐垂于身后。他的字亦如他眉眼的俊逸漂亮,一笔而下,雄秀端庄,方圆兼备,意味着此人性情平稳,偶而孤高,却不露锋芒。“使人喜怒失位——”原本流畅的动作不知因何突然停顿,素帛立刻被墨汁染出一小片痕迹。
他的思路也跟着一顿,因自幼修道养性,他极少会生喜怒之心,唯独年轻时与重鸢断义一事起过波澜,不久便也看开了。凡人皆有七情六欲,他从未刻意压制,只是天性很难动情动念。近日连番触动情绪却都是因她——她眉开眼笑,他会喜悦;她言行轻浮,他会恼怒;她身临险境,他亦会担忧……
关心则乱。今日对她的一番严词质问,此刻想来更似赌气而为。他全不在理,竟咄咄逼人,实在失态。
慎微略略定神,继续写字:“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
他的心却难以平静,目光落在案前的青铜方樽里,那儿斜插着一枝白玉兰,花苞全拆,如云似玉。她如今养成习惯,每日抄书必然要摘一枝花来,有时是山茶,有时是木槿。他起初看着别扭,后来便由她去了。犹记得那日她折花门前的姿态——槐荫楼阁,漫过斜晖,她挽袖赤足立于石上,全无女儿家的矜持,惟是因这大胆更显得其人明艳不可方物。脚踝处红绳穿铃,衬着雪白的双足,连同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亦莹洁得如有香气。
那一瞬,他宁是光与尘,花与影,可以肆意亲近她的身体发肤,而免于指责。又想索性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如同红尘男女的温存缠绵。
“啪”,手中毛笔滚落,慎微人也跟着大退一步,惊异地瞪着那枝玉兰。
它静默不言,低垂的花瓣一如少女垂着颈项,清腮润玉,妙目流盼,渐而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撩人的媚态。他记起来了——香习是花妖,她采摘的花里必定沾上了她的精气,所以离开枝头仍能开得这样娇妍,这样蛊惑人心,才会令他生出这些妄念!
他心口一悸,而右手已经先于自己的意识,飞快取过花枝弃于窗外。
月波凝滴,鲜润繁阴,悄悄转清圆。
今夜是满月,天色却不够明朗,芭蕉叶上泛着水光,似乎快要下雨了。
慎微关上窗子,拾笔蘸墨,继续默写《南华经》。少了玉兰花的撩拨,他的思绪果然归于正途,古井无波。
“笃笃”,窗棂忽被拍响,伴着来人轻快的声音:“师兄——师——兄——”
尾音故意拖长,想象得出此人满含笑意的俏皮的脸,不是香习是谁?“咦?师兄你怎么把花丢了?”她无意间踩到地上那枝玉兰,诧异半分,很快又笑起,“玉兰太招摇,配不上师兄的清正严谨,明天我去山上摘更好看的花儿给你。”
窗户那头一阵沉默。良久,响起冷淡的声音:“你来做甚么?”
“师兄你要替我保密哦,我今日偷偷溜下山了。”香习一脸喜色,拎着浅绯色的绣樱齐胸襦裙左看右看,自己先陶醉起来,“我去布庄做了一身女裙,很好看呢。”想起当时那老缝工听她说要制女装时异样的眼神,她不禁有些好笑,“还好我机灵,说是替一个身材相仿的表姐裁的衣裳,欲当做礼物送她,才把他们骗了过去。”
慎微闻言一惊,薄斥道:“胡闹!”
“嘻嘻,我刚刚才换上的,没有人看见,我只穿给你一个人看,师兄你不是喜欢女人吗?”香习瞅着他始终紧闭的窗户,咬咬嘴唇,“师兄你不开窗看一眼吗?”
慎微听到后面已然明白了:他虽未经历情事,却也被不少姑娘家示爱过,亦能猜想得出她深夜来他窗前怀着怎样的心思,但他不能开窗——他无法在这样混乱的心境之下面对她,面对她裙袂飞扬的模样——
他心里清楚,即便她换上女装也未必就能一夕颠覆,变成一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可他的心态早已不复当初,他怕推开窗子会情难自禁,又如何劝她回头是岸?
“师兄,我没什么才学,说不来漂亮话儿,我只能唱给你听。”香习轻抚散在胸口的长发,待气息平定便清唱起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音色清亮,因平日里说话总故意扯着嗓门,显得中气十足,此刻却多了细腻婉转的情思,那不曾受过训教、自然毫无技巧可言的曲声里都是她清澈剔透的心。而慎微听着更是方寸大乱,她必定是知道这首曲子的含义的,却如此郑重其事地唱给他听,对他袒露心迹——他内心不可能没有触动,可是他不能容她瞧出半分。
一曲终了,香习脸颊发烫,轻咳一声道:“我初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很像一个故人,偏是冷冷淡淡的。起初我是故意与你作对,就想看你恼羞成怒的样子。后来我发现你表面上不易亲近,却对同门师弟分外关照,便想着,若是也能被你照顾该有多好。那日你在荣王府喊我名字,对我笑,让我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美妙的事,我才下定决心来乾虚观。”
她眼眸微垂,双手因紧张绞握在一起,这样的情态显得她极其认真,对于一个说惯了谎话的妖精来说,或许在她千百年来的光阴里亦只会正经那么几次:“师兄你不要笑,我从前是瞧不起这些情情爱爱的,本来一个人自由来去多好,为何还有那么多傻子甘愿被束缚,飞蛾扑火、抵死追求?直到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我也变成了这样的傻子。”
她贸然动了凡心,可她亦体会到不曾有过的幸福感,只要看着他,连日色风影都是言语,天地不动也添人情滋味。她比从前还要快活,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都有所期待,也终于明白为何沉虞和衔环甘愿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爱情啊,真是一种让人甜蜜忧愁、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
“我知道,即便我穿女裙戴钗钿,也不大像个姑娘家。”香习望着窗子上他寂寥的倒影,声音低下去,“但是我可以学,学她们走路,学她们说话——师叔们都夸我悟性高,只要我用心去学,一定很快就能学会。”
“你……不必为我改变。”慎微仍隔着窗子,语气难辨情绪,“你只需做你自己。”
她理应是那个逍遥长生的妖,而他是凡人,即便短暂相爱,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会老去,倘若他不能得道成仙,亦会死去,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感情中的太多变数使他理智却步,他不可能像那些冲动莽撞的青年,遇见心爱的姑娘便想到一生相守。他是习道之人,他考虑的更多、更远——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她负责。
“可我也想被师兄喜欢。”香习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原以为感情可放可收,我只想简单地喜欢你,每天能看到你、听你说几句话就够了,可是日子一长我也变得贪心,也想像诗经里的那样,与你恩爱欢好——”
“是我不对,不该让你抄诗经。”慎微疾声打断她的话。他原以为她是出于对陌生情爱的好奇,便没有执意阻拦,偏她生了一颗玲珑心,与诗中的人物也能很快相知相亲,由此沾染上人类的贪嗔爱欲,“你所看到的都是爱情美好的一面,才会对它产生单纯的憧憬。而实际上,爱情也有丑陋不堪的一面,会有背叛,会有伤害。你忘记衔环的结局了?”他在劝诫她,亦在劝诫自己,他见过太多惨淡收场的爱情,正因为看得透彻,便很难试着迈开步伐——与其等到日后覆水难收,不如趁情窦初开的时候快刀斩断,而他最擅长的,便是对自己狠心。“你还年轻,以为一点点情怀就是爱,待你年岁渐增,你便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管不了那么多!”香习抗拒叫道,头一次讨厌他以这样一副谆谆善诱的口吻对她说话——他就像个神,一个无情无欲、悲天悯人的神,对着一个需要点化需要救赎的妖,她凿凿切切的示爱,不是为了听他这些大道理的!“师兄,你不是喜欢女人吗,为什么我愿意当一个女人,你却不愿意看我一眼?”她的脸上落了几滴水珠,水珠很快连绵成串,夏夜的雨从来是不由分说便倾盆而下的,“师兄,外面下雨了……你打开窗子好不好?”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慎微握紧拳头,眼睛紧盯着素帛上的经文,一字一字说得沉重迟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对你并没有那种念头,无论你是男是女,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