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成了仙,仍与他遥遥相隔,倒不如不见面,免得心生妄念。”香习自言自语。
有狐清楚听见她这番话语,倒是有些诧异。他原以为——像她这样低微的妖,若有幸能得上神垂青,必然要承欢献媚,借机攀附。不料她却自己划清界限,甘于平凡。
“你在乎的东西,恰恰是他不在乎的。我虽瞧你诸般不宜,或许在他眼里难能可贵。”有狐坦然道。是了,他这位挚友从未觉得神仙高人一等,自然不会觉得妖精矮人一截,而这亦是他所钦佩的地方。“同你说话好费力气。比试看完了,我也该回去补眠了。”他掩了个呵欠,作势要走。
“等等——狐——狐仙!”香习一时忘记他的名字,“要不,您顺便把我送回去呗?”她指指自己脚下的彩云,讪笑道,“我法力没了,这么下去肯定摔个半死。”自她受过坠崖的伤痛后,便知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逞能这种事坚决不做。
“狐仙?”有狐眯了眯眼,唇角突兀地勾起笑意,“举手之劳。”
香习只来得及见他衣袖一拂。
“哎哟我的老腰——”
自云端跌落,香习一路从参机台滚下来,好不容易撞到一棵树才止住滚势。她爬起来拍拍屁股,嘴里骂道:“呸!小肚鸡肠!神仙了不起啊!”
“呵——你这招叫什么?不尽长江滚滚来?”
有道戏谑声入耳,香习这才发觉身边有人。“重鸢,”她诧异道,“你没去看师兄比试吗?”
“看完了啊。”重鸢抱臂倚树,闲闲道。
香习踮起脚望了望,尽管列御场离得不算远,但从这厢看过去仍比较吃力。
“我眼力很好,看得一清二楚。我也不乐意跟他们挤作一团。”重鸢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方才你被神仙唤去,我也看到了。”他好整以暇地睥睨着她。
“厉害厉害,你的耳力也跟眼力一样好吗?”香习笑得灿烂,手心却有些冒汗。奇怪,她身体是不是出毛病了,以前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最近一紧张就出虚汗?
“谁稀罕听你们嘀咕了什么。”重鸢动身往阶下走去,“我早就知道天师府沽名钓誉,没料到派出的甲级弟子也这么弱,在慎微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还不如我呢。”他言语间十足的轻狂傲慢。
“你以前真的学过师兄吗?”香习专心瞅着他走路的背影,健步疾行,飒沓流星,与慎微完全不同。“不像,一点都不像。”她啧啧摇头。师兄言行之中总有几分端丽闲适,意态优雅,因而格外赏心悦目。倘若脱掉一身道袍,他看起来更像是文人墨客。
咦,脱掉衣服?师兄的身材一定很好,先前被他拦腰抱起的时候便感觉到他臂上的力量……香习脑中闪过香艳的画面,只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热。
重鸢突然停步,转身,香习遐想之中不曾提防,迎面撞了上去。
“嘶——”香习吃痛地揉着额头,余光正巧瞄到他胸前鼓起的一团,襟口隐约露出青袂一角,“噗,你每天都带在身上啊!”她大笑,分明猜到那是什么,径直伸手去取,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你做甚么!”重鸢左手扣住她手腕,冷着脸斥道,耳根却红了。
“嘿嘿,你不会也喜欢师兄吧?”香习好奇心重,执意要瞧个究竟,一招兰心诀弹向他左腕阳溪要穴,对方马上撤回左手,同时右掌以最快的速度斜劈而来。香习两眼一眯,脚步轻旋,虚晃一招从他掌下避开,身子就势绕着他转了一圈,同时右手两指一探,欲再窃他胸口之物。原以为这招出其不意,不料重鸢出手更快,刹那左手前探,五指一缩便将她的右手腕扣住——“喀,”脱臼声清晰可辨。
“好啊你!”香习怒极,顾不得叫疼,左手飞快一道紫薇诀疾攻而来,岂料——
“还是慢了。”近乎调笑的声音近在耳畔,重鸢亦在同时右掌推出,捉住她的左手。
两手交叉被擒,竟是半点也挣脱不了,香习气得瞪大眼睛:“放手!爷爷我不稀罕看了!”
“你的招式过于花哨,面对高手动静太大,想偷袭自然不易得手。”重鸢倒是有兴致点评起来。
“嘁,要不是我六千年——”
“香习。”
蓦地一声低唤打断香习的言语,她心惊之下回首,发现慎微便站在石阶下方,脸上瞧不出情绪,目光却冷冷淡淡。
“师兄!”香习双手得空,便飞快迎上去,笑得眼儿眯起,“师兄,你方才的盖世英姿我们都有目共睹,简直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重鸢听得闷声直笑。她用成语真是不经大脑,信口开河。若是让那些同门知道自己被比作鸡群,会作何感想?
慎微置若罔闻,只问:“前几日落下的诗文都抄全了么?”
“早就补齐啦!我都抄到《静女》了!”香习得意应道,见他往寝舍方向走去,忙屁颠屁颠跟上,“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她张口即背,抑扬流利,“师兄,我想见你的心情也像那人一样,视线遮蔽看不见,搔头徘徊心紧张。”她果然悟性极高,如今不用讲解也能自己领会其中的奥义,“对了,师兄你欠我的三笑还没补呢。”她眨眨眼一脸期待。
慎微脚步忽滞:“我笑与不笑,与你何干?”
香习不防他这样问,亦因他生分的语气愣了片刻,才期期艾艾道:“有,有很大关系啊。每次看到师兄笑,我就觉得,觉得晴空万里,百花齐放,自然心里欢喜,欢喜得想要多吃三大碗饭!”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脸红。这才悔恨肚子里墨水太少,说不来婉转动听的句子,想要表达的心情总不能恰如其分。
“我险些忘了,引人发笑一贯是你的本事。”慎微扯了扯嘴角。
“我不是在逗你笑啊……”香习急得抓耳挠腮,隐约察觉对方情绪不对,却糊涂到不曾想是自己言行失当惹得他不快,“师兄的笑与他们的不同。”
“有何不同?”慎微追问。
“因为我喜欢师兄啊!最喜欢师兄了!”香习情急喊道。
“喜欢?”慎微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是以男子的身份,还是以女子的身份?”
香习一时迷惑:“这……有什么区别吗?”
慎微的面色又深沉几分:“倘若你是以男子的身份,抱歉,我没有这种癖好,只将你视作同门师弟。也盼望你端正心态,悬崖勒马。倘若你是以女子的身份——”他缓缓泯了口气,眼底一片漠然,“我听不出这当中的真心。”
女子示爱,断不会以这般潦草之态。至少也该有些羞涩,有些忐忑——但这些在她脸上完全找不到,她语气轻浮得一如平日插科打诨。如何能信?
他别过脸不去看她,胸口始终有股郁气纠结不散。忆及方才,他在列御场上感受到仙泽,便知道有仙客驾临,但他专注于比试,并不因此分神,直至他偶尔瞥眼看到原先的位置没有她,他心里莫名一阵担忧,只想尽快结束比试——他使出的招数虽精妙利落,亦失了道术切磋的初衷。
他设想过,以她的性子,怕是不讨神仙喜欢的,切莫招来无妄之灾才好。离开道场他便匆忙去寻她,却远远见她与重鸢嬉笑打闹的样子,他们离得很近,眼神交汇,乃至肌肤之亲,他看在眼里只觉得万般不合礼数,偏她是光明坦荡到亦未察觉自己是女身、是要顾及男女之嫌的。
是了,她一贯将自己认作男儿。她对重鸢,对岿斗,对所有的师兄弟都可以如此亲密无间——包括对他。他以前只当是她生性挑挞不羁,今日看着却格外刺眼。
可她何错之有?他最初不正希望她同男儿一样么?如今他又出于怎样的心境对她横加指责,甚至希望——她能真正像个女子对他倾诉衷肠?
慎微因这个念头而骇然大震。真是——荒唐!他岂可有这种想法!?
“以后休要再说这种话。”他冷冷道,拂袖而去。
徒留香习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她不明白——凡人的爱是要顾忌性别的吗?沉虞爱书生,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在旁人眼里即是合乎情理。但衔环同样可以爱殷绥爱得不顾生死——那么她坦言喜欢师兄,为何却会惹他生气?
“你曾说,因为我是男子,你便绝不会对我动心。如果——我是女儿身呢?”
“你会的。”
衔环临死前哀怨的泣诉在脑中回荡,香习陡然一怔,接着思绪一片清明,长久以来纠缠不清的暧昧情愫终化作蝴蝶破茧而出:原来,男女之爱才是天经地义。殷绥介意衔环是男身,便压抑着不敢去爱他。所以师兄一定也喜欢女子吧?
“嘻嘻,那我就当女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