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微心里有几分迟疑：“师父应当发现她是……”
封洵知道他的顾忌，笑道：“杏妖原本不分雌雄，何况她行事作风颇有些男儿气概，委实与寻常的姑娘家不同。”
慎微一怔，渐而陷入深思：他早已知道她是妖，原本无需以凡人的眼光度量她，可莫名的，他总是格外在意她本为女身的事实。
“我此次唤你过来，是想交给你一样东西。”只见封洵拂尘一扬，掐指念咒，半空中显现一个墨釉瓷瓶。“也是宴泷一直想找的东西。”
“这是……讳深瓶？”慎微面露疑惑。
“你自幼随我习道，便懂得克己身、克己性、克己言。即便是自己的身世——你知道为师不便说，便从来不问。”封洵摩挲着瓶身，目色沉沉，“如今你心性已定，为师也该同你透露几分，外面争传数珍阁内藏有灭世之力，并非空穴来风。因你生来确实具备这股力量，如今便收在讳深瓶中。为师原想待你飞升之日再交还予你，但现下这讳深瓶遭各方势力觊觎——”他话语一顿，“不光是那些企图不劳而获的道人，还有魔界之徒，恐怕落入他们手中会造成人世的灾难。”他将那讳深瓶递予慎微，“如今由你自己保管再合适不过。”
慎微并不接：“据本派门规，唯有离观弟子才有资格索回自己的讳深瓶。”
封洵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慈祥一笑：“看来你是舍不得这里的。”二十五年的相处，他对这位徒儿的心性再熟悉不过，慎微胸怀大善大爱，与世间万物皆生灵犀，虽照胆照心，却诸不关己，只怕任何情义在他眼里都是过眼烟云。倘若他想离开，乾虚观定然留不住他。“既如此，为师再替你保管两年。”
“多谢师父。”
慎微心里清楚，封洵说的两年并非随口一应，两年之后他必定会修成大道，羽化登仙。到那时——
他忽发感到些许茫然空寂，像是寒江升起的烟雾杳杳望不到边。到那时，他会成为新任观主，步其后尘，弘善济世。若不能得道成仙，便平淡老去，归于尘土。
这便是他无欲无求的一生么？
小满将至，晴日暖风生麦气，绿荫幽草胜花时。山中常有养性之人，观朝槿以习静，折露葵以悦心，端的是“浮生日日闲”。
蝉噪也，林逾寂。
盛况空前的八仙论道已近尾声。列御场上，最后一场甲级弟子的比试，由乾虚观对阵天师府。场下百余人皆聚精会神观看比试，噫吁声此起彼伏，不曾留意到天边瑞霭光曳，一朵五色祥云翩然而至。
“幸余，可瞧见你家主子没？”
此刻立于云上说话的男子锦袍玉带，明珠缠发，衣冠佩饰之精奢无度，连同衣褶里的每一朵纭纹皆是用的上等的丝，顶级的线——但这通身的金翠辉煌竟都不及那一张皎若明霞的脸，瑰姿艳逸，芳泽无加，正是司命府有狐上神。
他身旁还跟着一只黑虎，一双蓝眼珠澈如琉璃，探头往云下张望。
“千里银汉，云霄一别。如今相望却不能相认，真叫人相思欲绝呢。”有狐自觉苦恼地扶着额头，视线扫向列御场下掌声不绝的观众，“嗯哼？”碧眸微眯，盯住其中嗓门最大、表情最浮夸的一个道士，“她怎么也在这里？”
那道士正是香习。“哇，这一招好绝！师兄太俊了！我要是女的一定给师兄生孩子！”她正和着一帮师兄弟嬉闹助威，忽觉自己身子一轻，眨眼间已在云巅。
“香习？”有狐长眉一扬，万千风情悉堆眉梢。这原是他们首次相见，他却清楚喊出她的名字。
“九尾狐！”香习脱口而出，顿觉不妥，飞快扬起灿烂的笑脸，“阁下是……神仙？”
居然一眼看出他的本相。有狐露出一抹有趣的笑：“司命府，有狐。”他做了五千年的妖帝，尽管后来入了神殿，偶尔遇到妖精仍觉得亲切。
“哦哦，失敬失敬。”香习装模作样行了大礼，她其实并不知道有狐是谁，不过看这架势也猜到是不小的官儿。“怪不得都说神仙好看，今日一见，果然华曜桃李、艳冠群芳！太阳看见您也要围着转，月亮看见您都躲着不敢出来啦！”
她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心里却打着算盘：素来听闻神仙自命清高，且极其挑剔，看见八竿子打不着的妖啊怪啊总要找理由数落几句。她亦知道神仙大多讨厌恭维，她偏要溜须拍马到对方恶心她，自然就可以避免被找麻烦。
不过，她这番话却并非夸大其词，方才正眼相见她确实被惊艳到。他的那种艳并不同于戎鹤的宝相端严，相反带了些勾魂摄魄的意欲。但他亦自顾自——管你魂牵梦绕肝肠寸断。他偏是高贵得绝不肯迎合世人，世人想要迎合他更休想。
果见有狐脸上浮现淡淡的嫌恶：“油嘴滑舌的，一点仪范也无，戎鹤怎会对你另眼相看？”
他语气里难掩嫉妒之意。之所以认识香习，是因为戎鹤的画——
那个如兰芝高洁优雅的神，自他们相识，便一直是那副闲云野鹤、无欲无争的姿态。六界有度，古来世事皆凭道法去衡量定论，而他本身即是天道——天道无亲，但亦平和得与众生素面相见，了无嫌隙。遭遇凶戾之辈，他会耐心救赎、感化，事了拂尘去，片叶不沾身。
有狐忆起五千年前，神魔大战胜利后，他受封为上神，入主司命府，双方交情益笃，但也只是一壶酒，一支曲的宁淡幽远。
后来他发现，戎鹤静下来时会描一幅画，画上是个绯衣少女，乌发浅瞳，杏花扶鬓。在他看来实在称不上漂亮，只是有几分俏，细看才知所有的灵气皆融进笑容里，神韵之极，艳如香气，艳如生死。何况在他眼里凡是戎鹤的一切，他酿的酒，他弹的曲、他描的画——必定是最好的。
戎鹤看着画亦会笑，偶尔还会念出一个名字：“香习。”
有狐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温柔的神情，仿佛对着情人一般。他私下翻遍仙藉妖册，乃至凡人的《命籍》，然不见其名。她究竟是谁？有何资格能被戎鹤惦念至此？
那日他终于忍不住询问，戎鹤眼里掠过淡淡的伤感：“是一位……逝者。”
他以为，逝者已逝，纵会缅怀，亦不会再生瓜葛。直至那年他们结伴去阑相殿，他知道了那只杏精，亦从戎鹤口中得知这样一段过往。
“那些神姬仙娥，加起来都还不及你有本事。”有狐耻笑道。他见过不少思慕戎鹤的姝丽，各个色艺俱佳，有的知书达理，有的甜蜜解语，有的嫣然百媚，戎鹤也会欣赏，却绝不会留在心上。
他的心里容下了天地苍生，自然容不下一己之私、乃至儿女情长。
偏是这个看起来轻浮怪诞的杏妖，在他心里竟成了特别的存在。有狐万般疑惑：莫非戎鹤见惯了好的东西皆滴水不入，见了她反而觉得新鲜？
香习一径心不在焉听着，突然惊得叫起：“你你你认识戎鹤？”不对，戎鹤上神谁人不识，但他方才说什么？戎鹤对她另眼相看？“你们很熟吗？他……现在好吗？”她问得小心翼翼，再不似方才嬉皮笑脸的样子。提及戎鹤，她心底里仍有些卑微的怯意，像尘埃里开出的花儿，可她情愿仰视着他，任他远在山外云端——她原本亦没有奢望过与他相守的。
有狐支颔暗忖，看来她并不知道慎微便是戎鹤的转世，那她为何会出现在慎微身边？他可不认为这只是巧合。“他好得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当神仙啊。”香习随口应道，“都说乾虚观是修仙圣地，肉体凡胎都可以修道成仙，我作为妖也是很上进的。”
“你以为成仙那么容易？说到底还得看仙缘，仙缘这东西——啧，”有狐把一双修长玉手举到眼前细细端相，似乎很满意这双手下主宰的命运，“出生前就已经定好了的。没有仙缘的人，习道到老死连神仙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眼风一飞，指了指列御场外的百余弟子，“我就在他们上头，他们却不会抬头看一眼。我走到他们面前，也只是擦肩而过，这些便是没有仙缘的人。”
“那我能与您这样美丽高贵的神仙对话，是不是意味着我有仙缘？”香习笑嘻嘻问。
有狐轻嗤一声：“你得戎鹤神泽护体，虽为妖身，已具仙骨，星宿下凡也未必有你这般待遇。”
而这亦是戎鹤转世的原因——廿五年前，南方朱雀七宿因触犯神规，被凰瑛天帝怒罚转世重习道法，但星宿飞升不同于凡人修成的神仙，必经上神亲自点化才可回归神位。原本司命神君们已经替这七宿拟好了命运，皆是在凡间受尽磨难，一生多舛直至寿终羽化。而身负点化之任的上神本该由他来担，但因当时他与善觉玄女纠缠不清，无暇分身，戎鹤便主动提出渡这些星宿成仙。
星宿转世投胎后与普通凡人无异，而戎鹤毕竟为亘古上神，肉体凡胎根本承受不住他至强的神力，他便与封洵约定，将自己的记忆与神力一并封印在讳深瓶中，以一介凡人之身，虔心研习道法，普度众生。
这一切皆为天机，所有知情者必须守口如瓶，不得泄露。一来是让星宿心无旁骛，二来亦是防止魔界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