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白首余年
宝弋2016-07-14 15:563,915

  一千年,一万年,她都会等着他。

  她是这样想的,亦当真是这样做的——

  自此以后,她每隔几日便去看他,纵然庆幸他一直没有离开,却也不可避免地被一再伤害。前几次他出手堪称狠辣,数度令她昏死过去,待清醒过来已是半夜。她一语不发回到上乐境,翻开《命籍》,挑灯夜读,时常连夜赶去人间为新生凡婴烙下宿命。

  日子忙碌起来,便甚少有伶仃之感,何况还有幸余,还有他。

  岁月何须溪上记。千古黄花,自有渊明比。

  依照规矩,每个月她需去神界司命府领取新的《命籍》,起初有狐还会询问她进展,后来便懒得问了,从她脸上已能看得出来。有时她会被鬼霁拉去朱雀宫喝酒划拳,有时她也会捎上自己酿的杏花酒,饮至兴处会聊起从前在人间的趣事,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

  鬼霁代她受的那一道神斧,她铭记于心。他当回神将后仍像从前那样桀骜不驯,一意孤行,但他对戎鹤、对她,亦有这样的恩深义重。

  一年……两年……三年……

  直至那株古杏不再排斥她的靠近,已是十年以后。

  十年间,受过多少次伤,她已经记不清了。身体会痛,心里也会痛,但她咬牙坚持下来。相比于戎鹤入灭时所承受的痛苦,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接近树身,她便开始和他聊天。从来都是她喋喋不休,也不管他是否在听,讲人间百态,讲奇闻异事,讲他们曾经的相遇、相知、相爱……她初时尚会觉得伤感,后来只像是看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讲到雩娄古城,讲到慎微诈死,她甚至可以哈哈大笑:“那个神仙是为了救她,可她好蠢。”她揉揉眼睛,“她当时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们之间的故事,她重复说了多少遍,她同样记不清了。直至那一年秋分——

  风清露冷,凉蟾光满,桂子飘香远。入夜已分明感受到寒意侵骨。她凌晨醒来,幸余正守在门外酣睡,她辗转难眠,便携了半壶杏花酒,独自绕到古杏旁。

  “你睡了吗?”香习倚着树干坐下来,早已习惯了自问自答,“今晚月色真好。跟你说哦,从天上看月亮和从地上看月亮是不一样的,我第一次看见那样大的满月还是在太恒府呢。”她就着月光慢悠悠品尝起杏花酒,思绪渐远,“你知道太恒府里住着谁吗?他是神族第一战将,那年神魔之役……”

  她忆起那年瀛洲初遇,他以仙气替她续命,原是因为心怀愧欠,比那一身荣光更令她倾心的,却是他的诚挚与坦荡。她知道这样的神仙只可是一个影子,连他的慈悲亦冷得不分亲疏,没有感情。直到后来她才读懂他淡泊之下的孤独,他重负之下的隐忍。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相遇之前他们皆不食烟火,不沾情愁,于不知不觉中遗失掉许多好光阴。但缘分由天,便以红尘为道场,以世味为菩提,彼此的命运紧密相缠。从此携手走过的地方,都是日丽风和,沙净鱼嬉,岁月尽数鲜活起来。

  “……杏妖被她的朋友骗入魔界,原本打算自己逃出来,不料神仙出现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说到这儿她已经有些醺然微醉,阖上眼睛呢喃,“你还记得妙荼吗?她就是沉虞,哦不,她一到晚上会变成那个兰妖,真奇怪,他们的灵魄居然共存于同一具肉身,虽然不能见面,却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迷迷糊糊睡去。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飞纱献旭,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她意识尚不清醒,起身下床,甫趿着鞋儿欲往外走,转眼却见案上那幅画像摊开,映着艳金的日霞,画中男子瑰姿禀异,神清骨秀。她心头狂跳,视线往上,有道朦胧的白影长身而立,像是望向窗外那一株扶桑。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香习眼眶湿热,声音不住发抖:“……戎鹤?”

  “嗯。”

  “九十八……九十九……”

  香习数着床头横栏上的刻痕,在末尾又添加一道。

  自他入画,已经过去一百天。先前鹊应告诉过她,戎鹤原是亘古上神,本元之精纯,比普通妖灵需要更久的时间筑魂。

  所以,她不急。

  “今日是冬至,要是能下雪就好了。”香习对着画像一笑,他如今仍不喜欢讲话,唯只是默然聆听,“有二十六个凡婴降世,其中一对孪生姊妹,我要跑九个城镇,到傍晚才能回来。”她习惯了同他详细交代每日的行程,尽管得不到回应。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入冬之后,瀛洲愈发显得凄清,九九严凝,河海结层冰。香习离去前回头看了一眼,心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沧凉的哀愁与失意。

  他还是不记得她。

  她偶尔会想,他如今的本性不算是好的,且拥有这样可怕的力量,这样不顾一切让他复生,或许会为六界带来灾难,但只要他好好活着,她别无所求。

  香习烙下最后一个凡婴的命运,正欲打道回府,却被有狐召去神殿,说是她管辖的东次三经之域有个村的村民全部染瘟疫而死,但送入冥府的亡魂数目少了一半,需要与判生冥使核对《命籍》。这一对便是整整一宿,待香习打着哈欠离开司命府,已是翌日清晨。

  “他还没出来?”有狐送她至瑾云池,不经意地询问。

  香习摇摇头,笑道:“你说过,一千年,一万年,都是要等的。”

  她说这句话时,望着池边的一树桃花,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只是等待一场花事的轻巧,因而她的神色显得分外温柔,柔艳至极,便也似开在枝头,秀于林中。令有狐有一刹的惊异迷惑之觉,从前那个惯会油腔滑调、乔张做致的丫头何时竟变了一副模样?可她依然是这样的眉这样的眼,眼里有水摇萍绿的悠悠情意。

  碧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你可曾想过,他如今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可能……再也不会爱上你。”

  这些年他时常会怀疑,让香习做这一切是否应该?他原本孤注一掷,想利用香习的情意感化戎鹤,诱出他心底的善念,但若不被接纳,又该如何收场?

  尽管他确定那是戎鹤的另一半元神,可他同样有陌生之感。不禁想起当初离开阑相殿时鹊应的提醒——“倘若戎鹤是个无恶不作的邪魔,我们还会结交这样的朋友么?”

  他确实,有过迟疑。而香习却只简单地认定这么一个人,毋论他是好是坏。

  “我知道。”香习回眸一笑,“我如今还是喜欢他的,为他受的苦都甘之如饴。他不喜欢我,我便想法子打动他。至于将来会如何,我从未考虑过。”她生来即是这样的光明糊涂,因为当下的每一寸光阴都这样珍贵,连未来亦无暇去想。“我和他不一样,我永远也学不会他的忧患意识,我只会依着自己的心、快活地过。”

  活在当下,及时行乐——那是她历经生死劫难之后依然改变不了的本性。

  有狐憬然明白,戎鹤一心想要守护的,不正是她烂漫无忧的样子?在戎鹤眼里,所有未知的变故和不测是他该考虑的,而她只需纵情欢笑便已足够。

  飞雪趁风,裴回千嶂。

  香习一回瀛洲,正赶上一场鹅毛大雪,她不禁加快步伐,走得浑身发汗,面如朝霞,像是某种兆头——有人在迎接她归来。“啊,梅花开了。”她欣喜地发现杏岭的一株梅树已绽开花苞,小而密的绿萼白瓣,一朵朵堆挤成势,香气犹浅不禁寒。

  “喀”,清晰的折梅声,却并非出自她的手。

  头顶多出一柄绘着青兰的纸伞,方寸之幕,隔绝了盛世的雪花。

  那一刻,香习几乎没有力气回头,只听得耳边温润如珠的声音:“怎么去了这么久?”那枝梅花斜簪入云鬓,接着她被一股力量揽入怀里,“我思前想后,到底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奔忙,以后我陪你一起,可好?”

  香习颤声唤道:“戎鹤?”

  “你若喜欢,也可以叫我师兄。”

  香习一震,转身迎上他含笑的眼眸,瑰艳的面容在晨曦薄雪中显得清和,而华丽贵气已天生在骨子里,好似上天亦要不得其贵贱或荣辱,他自己即是天——那种端然自得的孤绝,带着不问世事、不顾生死的凉薄之感,分明与从前的戎鹤不一样。“你……记起来了?”

  戎鹤笑而不答,为她拂落发上的雪花:“那些年你对我说的故事,我虽听着,并无丝毫印象,自然无法感同身受。我只记得你曾经想要我死,我控制不住心底的怨气,排斥任何人靠近,包括你——”他见她满眼泪水却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软了几分,“后来之所以入画,是败给你的坚持。想到你还会冒着风雨、不辞昼夜来看我,便怎样也狠不下心来。”他眼里流露怜惜之色,“直到我入了画中,才想起那些事,但只是模糊的片段。你若多说一些,兴许我能回忆得更多。”

  “那我以后天天和你说,让你听到耳朵生茧!”香习眉开眼笑,转而有些担忧,“等你想起了一切,还会再回天上去吗?”

  戎鹤摇头:“我毕竟和他不同,即便全部忆起过往,也很难再回到从前的心态。何况我曾经为魔族效力,那些神仙岂肯原谅我?”

  “那正好,我可以金屋藏娇啦!”香习暗喜,把脸埋进他胸口,“从今以后谁都不许把你抢走,就算是天帝,我也一样跟她拼命!”

  戎鹤伸手将她拥紧,这样近的距离,连她的发香亦真实可触。曾经遗忘一切,憎恨一切,却固执地守在这里百年,原来是为了这一刻端端正正的相见,发肤纠缠的相拥。

  “我心里始终矛盾,一面希望你能像爱戎鹤那样爱我,一面又希望你能将我当做完全不同的人。我没有他那样好。”因他原本就是戎鹤的阴暗面——戎鹤曾经有多好,他便可以有多坏。别人的悲苦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戏,他从未想过去怜悯。“但你说过,喜欢戎鹤的正义感和责任心,我想试着去做。”弘善济世,慈悲为怀——只要是她愿意看到的,他可以伪装得滴水不漏。他毫不介意自己变成何种模样,他只在乎她的看法。

  “是因为你喜欢我吗?”香习小声问。

  “唯你而已。”

  戎鹤望向漫天纷扬的雪花,而这凌寒之中已酝酿春的生机。他轻柔笑起:其实啊,他一点也记不起来,唯只能通过她的述说去想象——那些于她而言弥足可贵的回忆。他骗了她,只为看她展颜尽欢笑。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他的心里容不下天下苍生,独独只有她。

  他已然不记得戎鹤,却冥冥之中兑现了他的承诺:这一世,他没有灿光神泽,只用一颗初心,免她余生受惊受苦,许她从此快活无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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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女子要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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