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原本抵命一博,九成法力皆凝聚在涅灵箭上,待要回防已失了先机,而凤欺出掌之利落狠辣,令她根本无力招架。但戎鹤早就看清她藏在袖中的动作,便在凤欺中箭的瞬间飞快一道剑光直扫过去,正巧截下那一掌,亦将她震出凤欺的掌控之外——“噌”,剑风扫过她的颊面,割出细小伤痕,却生生削去凤欺的半截掌面。
香习错愕半分,下一刻只觉得腰上一紧,身子已稳稳落入另一个怀抱当中。戎鹤轻抚她脸上的剑伤,温和道:“疼么?”
香习摇摇头,半边肢体仍在发麻,足见太阿剑的威力。她知道戎鹤已经将伤害降至最低,一念之间做出取舍,这才是战将作风。倘若他有片刻迟疑,她已然命丧凤欺掌下。“是我法力不够吗,那涅灵箭好像对他不起作用……”她望向凤欺时眉头一蹙,原以为这一箭至少能伤他三分真元,但他看起来安然无恙,只缺了半截手掌。
戎鹤语气凝重:“万物相生相克,纵是上古法器也不例外。凤欺如今已与七绝琴融为一体,能够克制世间一切神兵利器,唯有太阿剑伤得到他。”
“幸好还有太阿剑……”香习猛然想起——“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你的神力……消散了?”
戎鹤稳住灵台内动荡的真元,微笑摇头:“我说过,传言只可信一半。”他并没有告诉她实情,那是连凰瑛和凤欺也不曾知晓的秘密——创世之神之所以要求他戒情戒欲,是因为在最初赐予他神力时便与他定下契约,这股力量只可用于拯救天下苍生,倘若用于一己之私,便会被其反噬。而他方才一路斩兵折将而来,已不可避免被神力所伤。“我不争天下,只争你一人,若是连这点都办不到,留着神力又有何用?”他注视着她,眼神温柔坚定。
“我不怕死,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仍会竭力争取。”香习展颜一笑,眼里有看淡生死的洒脱,而柔婉之中亦有一股清韧之气,“还有什么比听到你的亡讯更可怕的呢,就算是那种痛苦我也咬牙忍下了。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弃生命。”她旋身一转,靠在他背上,分明是替他守住后方,“你不必管我,我虽没有通天的神力,至少可以保证不成为你的负担。”
话音未落,只听得隆隆铁骑由远及近,磅礴之师震动整个东方烎域。
“十万精兵……”戎鹤分辨周遭风声的变化,太阿剑寒光泠泠,蓄势待发,“果然来了。”
凤欺脸上露出怜悯的笑容:“你们这样恩爱,可惜凰瑛不解风情要将你们拆散,孤成全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香习嘿嘿一笑,手中广寒弓瞬间变大,勾弦搭箭,三箭齐发,直射远处奔来的几个魔兵,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她面不改色,“师兄,我眼皮浅,觉得当亡命鸳鸯总好过形单影只。”
尽管她知道戎鹤必定不会见死不救,只是当他如此仓促地出现,意味着他接到消息后便立刻赶来,连理智都可以抛在脑后,仅出于最本能的爱她的心——她内心的震撼和感动,甚至超过对性命的担忧。她自私地想过,即便一同死在魔界,也比相望天涯圆满。
“香习,可还记得我取走太阿剑时对你说过的话?”戎鹤却问,太阿剑长空一舞,清啸如歌,剑气惊鸿,其下亡魂无数。剑回手上,他体内猛然一阵气血翻涌——神力又开始反噬了。幸而背对着她,未让她发现自己面色变得苍白。
“记得记得。”香习笑着接话,手中弓箭也未闲着,她倒是游刃有余,弹指间夺魂索命,逼得魔兵无法近身,“九天神殿,太恒府。你若过来,凌霄灯长明不灭。”她一字不差地记着。
“那五千年,我始终不敢探听你的消息,并非不记得你,而是害怕得到噩耗,我情愿等着你主动找我。”戎鹤回忆道。魔卒前仆后继,重重加围,他清楚知道自己没有回天之力,有些话他怕再没机会同她说,“直到阑相殿重逢,我将你画成自己喜爱的模样,原是希望你好生修仙,它日若能入得神殿,定要请你到我府上做客。”他垂目轻笑,“我虽不曾明说,心里总是等着你的。”
纵然他修身养德,呈现于世的品性已趋于完美,最缺少的反而是年轻时的冲动和勇气。因而在情爱之中,他亦敛手束脚,从不将心底的情绪流露太多,古板、严苛、故作正经——他其实知道这种性子有多不讨喜,唯有她的热情和直白锋利契入他的心,那不加掩饰的迷恋的眼神,令他在无数个漫无止尽的长夜里感受到心口的温热和悸颤——
他悲悯众生,劝恶向善,只是心性使然。而神力于他不过是一种点缀。他连自己亦只看做红尘一埃,自然不会在乎身外之物是好是坏——直到他看到她种的花草,尝到她煲的羹汤,听到她说的各种奇闻趣事,心里便是暖的,这是她待他的好——他一点一滴印刻在记忆里。
“太恒府疏于打理,除了一间书斋,一间棋阁,其余多是空置,平日里少有来客。你入殿会看到幸余,便是先前与你打过照面的那只黑虎,它心里已将你视作女主子,定会欣然相迎。”戎鹤悉数同她说来,“你若有兴致,可以到杏园坐坐,与你分别那年我亲手栽下百株杏树,今已蔚然成林,花开不败。”
香习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回眸却望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脊背似泼了冷水的一惊:“你怎么了?”
“凤欺一旦对谁产生兴趣,定不会轻易罢手。我不想你今后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戎鹤长剑一挥,替她斩灭身后数十名魔兵,就势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指怎会这样冰凉?他的脸色怎会这样灰白?香习惊恐得不能言语,而她接下来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扣上一道别致的手环,以禽鸟青翎编织而成,紧贴手腕又融为透明,渐而散发朦胧的光芒将她笼罩其中,隔绝一切刀光剑影,“这叫‘逍遥环’,可以将你送去任何地方。我同鬼霁借来的,你去了神界记得还给他。”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香习凄惶大叫,“你不能再丢下我!”
“我这一生,承担的责任太多,想要好好爱你,却被苍天不容,没办法给你最好的时光。但无论如何,我仍感激它使我们相遇。”戎鹤与她四目相对,彼此的眼里都有泪光清滢,“若有来世,我情愿褪去一身神泽,只用一颗初心,护你余生快活无忧。”
“不要!”香习眼睁睁看着他松开手,白袍忽闪,已至凤欺身前。她陡然间明白他的意图——他要和凤欺同归于尽!
金发红袍交织飞扬,剑光所到之处孽障尽除,而凤欺纹风不动。当剑气浩荡而来时,他突然仰天大笑,凤目泣血诡艳,仿佛很早以前便等待着这一刻——
戎鹤将全部神力凝于太阿剑,“铿——”七绝琴乍然作响,而在同时剑尖生生穿透凤欺的胸膛,穿透他体内的魔琴,立时天地震动,乾坤变色。万丈白光将他们包围,紧接着数声轰鸣震耳欲聋,魔兵们纷纷痛苦呻吟,只见白光中裂出一道缝隙,“铮——”剑断弦断,兵魄俱焚。
“太阿剑毁了,你也活不了!”凤欺蓦地抓住戎鹤的肩膀,“你陪孤一起死!”他眼里的仇恨清晰刻骨,不为家国天下,单单只是他们之间不死不休的仇恨!
相比于他的狰狞,戎鹤的面色却极其柔和,他的气息已微不可闻,只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他:“我原本就不打算活着离开。”他来之前便只有一个打算——救出香习,毁了七绝琴。“对于我们而言,死是一种解脱。对么?”他的嘴角渗出血迹,感受神力将自己吞噬,思绪恍惚的一瞬,竟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终于可以卸下责任和承诺,他所做的一切只为她,毫无保留。
“戎鹤,你可知道孤为何恨你?”凤欺猛地一咳,便是满齿血腥,意识到自己气数将尽,他的面皮急遽抽动,“你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何当年不救孤的女儿!”
“她没有死。”戎鹤微微一笑,入灭之际终于肯道出真相,“我将她仅剩的半分残魄封印在昆仑山玉姬洞的百叶圣莲中,每日吸取圣莲精华,直至一千年前她才苏醒,鹊应重新为她画出肉身,她与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凤目刹那暴睁,炙光大盛:“她在哪?她在哪?”
他没有等到回答,眼前含笑的脸庞逐渐变得透明,神泽消隐,光华尽散。
“她还活着……”凤欺目光一颤,落下晶莹的眼泪,血光和仇恨最终随着灵魄的消亡化为云烟。昔日的师兄弟从虚无之中被创造出来,又一同回归于虚无。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轰隆——轰隆——
东方烎域开始坍陷,连通阿鼻狱的索桥燃烧起连天业火,无边无际,魔兵哀嚎四野。
“戎鹤!”
香习万念俱灰,意识与肢体同时坠入深渊,眼前火光一瞬消失,而身子已游离在六界之外。待两脚落到实地,发现自己处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云蒸霞蔚,鸿音浩渺。
那是——太恒府。
明月半墙,是人间不曾望见的大而圆的月,近得伸手可及。
凌霄灯长明不灭。
香习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