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岛,烟水溟茫。
山涧浓雾成障,拂之不散,几步之内已将视线隔阻。但见新苔寒露披了一树,似同而异的景致更令人难辨方向。
少年俯下身去,掬了山泉水揩面,水花溅湿灰白衣衫,愈显斑驳疲惫。
他已在此辗转了三日,莫说仙客灵妖,便连寻常鸟兽也几不可见。这当真是世人口中阶通天庭的仙岛?
“你——不怕死么?”
轻飘飘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波平水面乍起涟漪,他骤觉脊背发凉,却挺得更直,起身回望。
山风入林,恰将雾气吹散了开去,绯衣初现,似青云骇雨里一道灼灼的天光。那少女正坐在树上,笑吟吟注视着他,一枝杏花倚鬓而开——因是这样一笑,仿佛不染红尘粒埃,可那眼睛里却住着人世的风光无际。“我再看看你,你恐怕很快就要死了。”
“我既来了,便不怕死。”他道。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未足,倒是傲骨铮铮,硬气得很。
“有趣,有趣。”绯衣少女拍手嬉笑,“然则,你来作甚?”
从他只身进岛那刻起她便注意到了,一路跟随他,看他皱着眉头艰难赶路,看他饥饿时以野果填腹,甚至趁他劳累休憩时用火绒草搔他鼻尖,而他分毫未觉——修行数千年的灵妖,隐藏行迹本就易如反掌。至于平日里活跃的山怪,也依她指示一并销声匿迹。
这是她记事以来见过的第一个凡人,总忍不住想捉弄一番。
“家父病入膏肓,每日呕血,疼痛难忍,我与母亲遍寻名医不得治。”他说到这儿神色变得黯淡,似忍受着莫大的哀痛,“听乡人说瀛洲仙岛的‘毋忘草’能治百病,还能起死回生。又说毋忘草生长在最高的山巅,白日藏于石身中,仅在子夜时分显形……”
“嘤嘤,真是一片孝心,感天动地啊!听得我都老泪纵横了!”少女以袖掩面,潸然作态,却藏不住眼底的顽劣笑意,“我就奇怪了,你们从哪得来的消息,毋忘草岂是用来治病的,明明是——”她话锋一转,“但我能治百病,你带我下山,我可以治好你老子。”
“当真?”
“骗你的!”说完即大笑不止。她很喜欢笑——恶意的,开怀的,一旦笑起来便是全无遮拦,眼角眉梢都是,如花枝迎风倾斜,自然有千娇百媚。“我没办法下山。因为——”她掀开裙裾,里面空空荡荡,没有肉体的支撑。她盯着他,表情有些诡魅,有些楚楚可怜:“你看,我没有脚。我走不了路。”
他的脸上闪过短暂的惊愕,但很快恢复镇定:“我背你,如何?”他走近身前,“我带你离开这里。”
此刻他立于树下,宽大的粗布长衫裹着瘦削的身躯,想来出身清苦,却不掩眉眼风致。他笑语微微,目色带水,更像个蛊惑人心的妖精。
少女身形一动,翩然落树,伏在他背上。他抬臂去挟,却感受不到她的重量,只觉香气徐徐拂面,是杏花微拆时清露的冷香。
“呆子。就不怕我吃了你?我可是妖怪啊。”
“不怕。”他摇头。伶仃贱命,何惧生死?何况——妖怪从不比人心可怕。
“你叫什么?”
“阿元。我生于元月,那天大雪覆城,却非吉兆。”他戛然止声,“你呢?”
“我叫姥姥!”她把头埋在他颈间,咯咯直笑。
阿元犹豫片刻,却唤:“姐姐。”他解释道,“在我们凡间,只有鸡皮鹤发的老妪才叫姥姥。你这样年轻、貌美,理应叫姐姐。”
“我已经七千三百岁啦!”她似乎不大能领会凡人的甜蜜恭维,“我比你们都要大很多很多很多。”寻常妖灵修炼三四千年即已得道,偏她生性泼络贪玩,无心成仙,因受不了岿斗仙翁每日苦口婆心的劝说,才答应跟随他修习。
阿元勾起唇角,目光更亮:“姐姐好厉害。”
“当然。”倒是这句夸赞比较受用。她眉开眼笑,一路哼着小曲,指导阿元下山。途中偶遇珠鸢赤鹿,呦呦哀鸣,分明是一种善意的劝阻,皆被她眨眼示意:不要紧的,她只是离开一小会儿,老头儿不会察觉。
尽管老头儿去天庭赴宴之前再三叮嘱她不可轻信外客,更不能擅自离岛,可是——千年的枯燥修炼,隔绝尘世,她真的很想、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哪怕一刻也好。
阿元一路背她回乌夷镇。正是春夏交接时候,景昃鸣禽,冶游邸外洇湄。
半亩方塘,已有藕花含苞欲绽,风将荷叶吹起了势头,便是此起彼伏的一阵,似要踏着浣纱女的歌声绵延直到天际去。
“阿元阿元,那是什么?围了好多人。”她手指远处一家宾客盈门的铺子。甫入尘世,她对每一样事物都感到新奇。
“糖炒豆瓣。”阿元耐心同她道来,“是我们乌夷镇的特产,这一家炒的格外好吃,许多外乡人都赶着来买。”
“我想吃。”她张口便要,毫不客气。
阿元便寻了一处槐荫,将她置于干净的青石板上,“我去买,姐姐你等我。”
“嗯。”她点头,看他挤入人群中央,那般卖力想要讨好她的样子。“呆子!呆子!”她一叠笑骂,“我骗你的啊。”衣袖一拂,裙下现出莹白的双足,不着袜履,仅用红绳穿铃系于脚踝,衬着雪肤煞是娇艳可爱,“日后学聪明点,莫再被人诓了。嘻嘻。”伴着清脆笑语,绯色身影转瞬消失不见。
凡人的生死本就与她无关,她不过是想利用他下山,又岂会帮他救人?
红尘万丈,百态纷呈。
面人、糖球、菱粉糕、栗子酥……她尝了个遍。
墟市、蚩尤戏、鱼龙曼衍、吐火吞刀……她附和众人连声叫好。
一宿贪欢。直至鸡鸣高树,熹微晨光上东屋,秧田里阁阁的蛙声也渐歇了。她仍觉意犹未尽,却心知不可再逗留,临行前想起城西的糖炒豆瓣,“带回去给它们尝尝。”她打定主意,遂又绕回青石板处,街上行人寥寥,有垂髫小童嬉闹着井边汲水,愈显得小镇清晨宁谧静好。她愉快地四顾打量,蓦地停下脚步。
槐树下,一道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
素衣布履的少年,隽秀眉目经露水洗过,似柳枝新发嫩芽的清俭柔韧。他垂目不言,却使人相信世间美好的期许都有善果。
“阿元……”她不敢置信。这呆子竟一直等到现在?
“姐姐。”抬首望见她的瞬间,阿元的眼里绽放出光彩,整个脸庞亦生机勃勃,“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他快步迎上来,将悉心包好的糖炒豆瓣递给她,“好险啊,昨晚买的是最后一份了。可惜凉了些,不如刚出炉的好吃。”
“其实……我……”她本想告诉他真相,这一切都是她的恶作剧,话到嘴边却有些不忍。
“姐姐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不想为难姐姐。”阿元轻声打断她,并无怨意,“我只是希望……姐姐回去后还会想起我们乌夷镇的糖炒豆瓣,想起阿元……”说到后面竟有些哽咽。
“哈,呆子,姐姐和你捉迷藏呢。”她编了个拙劣的借口,自己都觉得讪讪,忙道:“带我去看你父亲吧。别耽误了救人。”
“姐姐愿意随我回家?”阿元又惊又喜。
“嗯……啊。”她挠挠脸。平日里嬉皮笑脸说惯了谎话,突然认真起来,倒显得拘谨了,“举手之劳嘛。哈。”倘若就这样走了,倘若他父亲病故,想到他孤苦的模样总令她无法快活,她不愿背负这样的孽障。
“对了,”阿元忆起要事,“我方才在集市上看到一支钗,想着很适合姐姐。”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支双面蝴蝶钗,银丝绞珠,乍看极为普通,只是老银丝的光泽有些陈旧的寒意。
她一时诧异,虽有一副好皮囊,却从不费心修饰,自然不懂钗钿的妙处。
“我给姐姐戴上。”阿元径自上前,将珠钗簪入她发间。云髻蝶钗,本就是锦上添花,平增三分丽色。“真好看。”他唇角上扬。
许是这笑容太过灿烂,竟使她有短暂的眩惑,身子不稳,下意识扶住了他。
“姐姐,我背你回去吧。”阿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虚蒙蒙听不真切。
“我可以自己走……”
她恹恹回应,却无力阻拦,一任自己陷入无端的黑暗。
头痛欲裂。
四肢被一股力量束缚,难以动弹。她神志混沌,隐约听到“吱呀”一声,细微的光线漏进来,脚步声起,伴着两人的对话:
“道长,她还没醒。”
“本道以二十年修为在那钗上下了‘催魇咒’,至少要到明日才能清醒。”接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她虽未成仙,已有仙骨,得她真元,本道即能永生不死,法力无边了!哈哈……”贪婪的笑声令她瞬间清醒,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凡人的圈套,而那声音犹在继续,“说来也怪,寻常妖孽元神中都有七魄: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怎么她独剩天冲一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