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面前一个道士,一个少年。
环顾周遭,是一间狭小的石室,密不透风,连阳光也照不进来,只幽幽点了两盏烛火。她的手脚被锁链牢牢捆缚,却非普通的锁链——因为精气从体内流散,沿着锁链汇聚于半空中一个紫晶瓶里。
偷精盗元,乃妖道行径。
对上她清滟的目光,老道士显然有些惊惶:“这,这才过了一个时辰……”
她暗自运气,试探对手的实力。转而望着阿元,却盈盈笑起:“你老子的病可是自己好了?”
那分明是一句讽刺。
“我自幼失怙,母亲自缢,再无戚眷可倚。”阿元坦然应对,一派云淡风轻,“十二岁时我被白堃观的严道长收留,随他捉妖降魔。”
“这次,你立了大功。恭喜呀。”她几乎要拍手叫好,“你如何料定我会回来?我原本不会回来。”
“昨日你走之后,我回白堃观,同道长说明一切。他本想亲自捉你,我却担心他未必是你的对手,也不想因此打草惊蛇。”阿元娓娓道出真相,嘴角甚至挂着轻淡的笑意,只是眼神冰冷,那是一个孩子本不该有的深讳心机——“我取了施过咒法的珠钗在原处等你,我知道只有微茫的可能,但我情愿一试。”
“哈哈,我一直笑你是呆子,原来自己才愚蠢至极,竟对一个凡人动了怜悯之心!哈——可笑的怜悯之心!”她仓皇大笑,锁链被震得铿锵作响,那吸纳精气的紫晶瓶也跟着摇摇欲坠。
老道士脸色骤变:“妖孽!休得放肆!”他双臂大展,便要施展法术,却还来不及念咒,眼前豁然白光万丈——
砰!
他的身子被震飞,撞到石壁跌落在地,猝然呕出一口鲜血。
“道长!”
阿元呼声未歇,她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你们凡人说什么来着,自古英雄出少年?我道是祸害也不例外。小小年纪,真不简单啊。”她一手勾起他的下巴,神色颇有些轻佻,只是嘴唇发白,气息不稳。她本已耗去不少精气,方才妄自冲破锁妖链,自然受伤不轻。“我是不是该为民除害。嗯?”
阿元仰起脸看她,她明明比他还要高,可那张脸却娇丽稚气,一如三月春光,尚显清淡,更无勾魂摄魄的媚态,看起来并不比他成熟。“我这样对你,不是为了你的法力,而是想留你下来。”他突然道。
“哦?你该不会喜欢上我了吧?”她的手指一寸一寸滑下至他喉咙口,眼里仍漾着笑意,“虽然我这副皮相在妖界不吃香,在你们凡人眼里应该还不赖。”
阿元眼睫一动:“你定然不会相信,我确实,对你一见倾心——”
那只手猛然扼住他的喉咙!“我今日可算碰到对手了。看起来一副瘦弱可怜样,说起谎话来眼皮都不眨,真是人不可貌相!”她咬牙冷笑,加重手上力道,“一见倾心?啧啧,你连毛都没长全,懂什么叫情吗?为了活命,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求你手下留情……”阿元被掐得几乎窒息,但眼神平静,无所畏惧,“我说过……我不怕死……”
“你伤我至此,死不足惜。”她眼珠子转了转,勾起唇角,“可我不允许你死得这样痛快。嘻嘻。”手指落在他胸口,莹绿的光芒凝聚指尖,划下一串符咒——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痉挛,她倍感快意,“我已在你心口种下‘自食咒’,这道咒语只有我能看见,也只有我能解。今后你若再伤人害人,便要承受双倍的痛苦,生生世世,循环不灭。你爹娘没有教你做个好人,我替他们教你!”
语声犹在,伊人已去,徒留明迷的香气弥漫了一室。
“咳,咳咳……阿元……”角落里响起虚弱的喘息。
阿元神色微动,走至老道士身前。他脸上的血迹尚未干涸,青筋暴起,看上去格外狰狞,明明只剩最后一口气,手里却还紧攥着紫晶瓶。
“快……快助我服下……”老道士连声催促。紫晶瓶里的精气还在,只需将之融入体内,他便能获得不死之躯。
阿元但笑不语,缓缓抽出对方腰间的斩灵剑,“噌”,剑身冰寒,倒映着他的眼眸,一如深潭幽暗无际。
老道士浑身发怵,那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孽徒——呃——”
胸口突然一阵尖锐的痛楚,吞没意识,阿元恍惚以为自己会随着道士死去。
许久,他逐渐恢复知觉,胸口的符咒仍隐隐作痛,俨然告诫。“原来是真的啊……”他仿佛很享受这种折磨,拾起滚落在地的紫晶瓶,“道长,你岂会不知——”他低低一笑,为死者掩上双目,“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妖,不是魔,而是人心。”
两百年后。
酽酽一场杏花雨,沾衣欲湿。
盛春,于瀛洲仙岛亦是顶好的时节,日丽烟浓,莺啭乔木。
恰有神客踏彩云而来,腰金衣紫,悠然信步杏花岭。瀛洲立于渤海之东,去天尺五,望极神州,居云海之逶迤,汇乾坤之灵气,荡摇浮世生万象。虽不比天庭的奢绮荣华,却难得是孑然平旷,一如这年光的和气清穆。
“贪嘴的家伙,又来偷吃!”
远远有娇语入耳,循声望去,几里之外,同一片杏林,那厢却是红杏结满枝。葱茏茂叶间掠过一抹倩影,轻捷如燕,背上的竹篓里塞满了杏果。
“哟呵,还跟我装死?”少女嗤笑一声,轻易便揪出藏身枝丛的小蛇。那小蛇约莫三尺来长,通体银鳞,却生有异足,显是稀罕物种。“我家老头儿最近身子不好,我寻思着用银蛇泡酒应该不错。”
说罢拎起蛇尾一通摇晃,晃得那银蛇头晕眼花直呼“姐姐饶命”。这灵畜应是修炼成精,虽未得肉身,已能通言语。
“叫姥姥!”
“姥姥饶命!太姥姥饶命!”
“哈哈……”她得了便宜,当即开怀大笑,“叫太姥姥也不饶你!跟我回家!”
“香习。”
少女闻声回头,只见临水照花处,一道颀长的身影怡然独立,修八尺有余,银发碧眸,丰姿轩举。而他所经之地,香草菲薇,连黄鸟的啼声也分外悦耳了,正是以艳色贤名声闻遐迩的“四君子”之一——
“有狐上神。”
所谓上神,自创世之初即已存在,九天神域仅廿八席位,通神力,辖五界,司圣职,较寻常神祇更显庄严尊贵。
香习飞身下树,拱手行大礼:“有狐上神贵脚踏于贱地,徒令瀛洲蓬荜生光。吾侪低微,有幸一睹仙容,此生无憾矣!”
“客气。”有狐长眉舒展,轻易便勾出一个笑靥,“岿斗仙翁教你的?”
“嘿,我记性差,背了好多遍。”香习倒是大方承认,一面将银蛇藏于袖中,顺手递了个又大又红的杏果给他,“给。”
“我怕酸。”有狐蹙眉婉拒。
到底是口衔媚珠的九尾狐,虽高居神位,一颦一笑仍不减魅态。但这风流全无轻佻之意,只好比奇柯佳花出墙外,纵然开得端正,也频招路人眼目,却着实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那待会儿请你尝尝我酿的杏花酒。”香习走在前方引路,“我家老头儿等你多时了。”
一路笑语,行至“上乐境”,便是岿斗仙翁的居所。
“香习,可是迎来了贵客?”
一位白发老翁拄杖前来,方要躬身拜谒便被有狐拦住:“早就听闻您身子不便,且先忘了这些礼数罢。”毕竟是凡人积德成仙,只添了千年寿命,终究比不得上阶神仙的永生之躯,他现下这副境况,恐怕不久便要入灭了。有狐暗忖。
一旁香习挑了几个红杏摆在案上,以湿绢仔细擦拭干净了,交待一声“我去备些酒食。”便去了后院。
“有狐上神应是头一次来我们瀛洲岛,”岿斗笑着引有狐至案旁坐下,也是先递红杏给他,“务必要尝尝香习种的杏子。”
面对老者,有狐不好意思再拒,只得接过杏实尝了一口,竟是意料之外的鲜甜多汁,媲之瑾云池蟠桃亦毫不逊色。“口感甚好。”他不吝赞叹。
“香习原是杏树成精,栽花培草自有妙法。红杏每隔五百年结一次果,这期间岛上可就热闹了,什么牛鬼蛇神全都赶着来尝。”岿斗甚是得意,“老身最怕酸牙的东西,这杏子当真一点也不酸。”
有狐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撇眸望向窗外,客室的窗户正对着后院,菖蒲五色,亭亭净植。青石蹊上榆柳郁茂,掩映着中央一间玲珑小屋,香习便在里头忙碌,生火添柴,不亦乐乎。她法力不弱,却更喜欢亲自下厨,琢磨各式佳肴,等待水沸的间隙便顺手将长发绾到头顶束了个髻,露出后颈上一道清晰的红痕——那是神斧之印,他再清楚不过。
“啊忘了忘了,那条馋蛇!”香习乍然轻呼,转身跑至酒坛边,先前丢进去的银蛇早已醉晕在醇香的杏花酒里,肚皮朝天。她瞧见了,忍不住又咯咯直笑。
——倒还是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不知收敛,有时一颗玲珑心比明镜透彻,有时又像三月花事的烂漫糊涂。
“记性不好的,总是比旁人活得潇洒。”有狐状似不经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