岿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神色略显拘谨：“香习因受天刑散去六魄，虽捡回一条薄命，从前的人事已然尽忘，到如今仍靠毋忘草维持记忆。方才若有不恭之处，还望有狐上神海涵。”
碧眸轻眯，有狐笑了一笑：“我原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连朋友都称不上，自当不指望被她记得。”他的语气凉下来，夹杂轻嘲淡讽，“我只是替戎鹤不值。”
岿斗闻言大惊，慌忙起身作揖：“香习粗鄙无知，万不该思慕戎鹤上神，由此惹怒天帝，遭受惩罚是她罪有应得。老身斗胆，恳请有狐上神——”
他未敢往下说，有狐却听得明白，拂袖冷笑道：“我若有心提醒她，焉会等到今日？戎鹤入灭前只盼她余生逍遥快活，我正是不忍拂逆他的遗愿，当初才恳求天帝留她最后一魄！如今她确实——很逍遥，很快活，我见到她，便念起挚友，到底、意难平。”那最后一句近乎咬牙切齿了。
婆娑世界，贪嗔痴爱，起惑造业，纵然神仙也无路可退。
岿斗重重叹了口气，半晌无话。
须臾间，有狐恢复初时的神容：“仙翁此次相邀，想来是念她修为已够，委托我替她作保，助她顺利成仙，方能继续留守瀛洲。他日您若离去也无所挂碍。”他是何等心思，两百年前凰瑛天帝宴请众神仙，岿斗仙翁中途告病离席之际，便留了心。“仙翁无需耽惊，我与香习纵有恩怨过节，时过境迁，今日只当是初次相见。经天帝首肯，我已替她设下考验，只要她顺利通过，便可列入仙藉。”
“如此，老身便放心了。”岿斗感激涕零。之所以将香习托付给有狐，本也是深信对方的品格操守。
“但香习贪玩不羁，你虽解她后顾之忧，她却未必想成仙。”有狐又道，“我担心她不肯尽力渡难，还需您配合我演一场戏。”
他对香习的脾性如此了解，想来从前的情分不浅。岿斗心下了然：“全听有狐上神指示。”
“你竟犯下此等错误！”
香习端着酒馔正要叩门，陡然听到里面一声呵斥，一时间不知是进是退。
她早就听闻这有狐上神性情多变，甚难伺候，前一刻对你小颦微笑、眼波横注，后一刻便冷脸不认人。偏他模样生的极好，便连怒容也引得一众仙姝翘首而瞻，倾心不已。
“老身糊涂，甘愿受罚。”
“呵——受罚，是玄雷九重？还是冥刀剐骨？”有狐冷笑道，“你以为凭自己的身子还能消受得起？”
“不知仙翁所犯何罪，竟需遭受如此重刑？”香习径自推门而入。
有狐冷面不答，却将一卷锦帛丢与桌上，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碧眸清冽，极具震慑之意：“你可知神界‘司命府’？”
香习略微颔首。她听岿斗提起过，现下除魔界之外，仙、妖、人、鬼四界皆归神界所辖，而因凡间人数众多，天帝恐其生变，便规定他们的命运由神界统一掌控，于是便有了《命籍》——以有狐上神为首的“司命府”并三十七位司命神君起草，设定每位凡人的身世、性情及命数。《命籍》分两卷：一卷分配至仙界各方司命仙使手中，每逢凡胎降世，仙使便将其对应命数烙入婴娃掌纹中，此后一生据此展开，贫富贵贱皆属天命；一卷则交予冥府，凡人阳寿虽尽，其灵魂尚存，招魂鬼差便会引其入冥府，抹去前世记忆，进入轮回，由此循环往复。
而岿斗便是司命仙使之一，掌东次三经之域的凡人宿命。
“商颂，先朝遗嗣，有才色。早年流落异乡，孤苦无依。廿二岁遇贵人相助，识陈帝，入宫为妃。因其性善不妒忌，多所推进，故久见爱待。及陈帝少年统业，助治军国，甚有补益……”有狐展开锦帛，念出其中一段命运，“原本一代贤后，至八十岁而终，却因仙翁糊涂错写，令其廿二岁病卒。皇族人物的命运本与普通百姓的不同，是要被历代史官记录在册、传于后人的，更容不得半分差错。”他撇眸睇向香习，“你道，此罪轻重何判？”
香习暗暗心惊，觉出事态严重。听闻天帝严苛重法，最忌神仙滥用职权，老头儿此次虽是大意疏忽，却很可能被扣上“擅自篡改凡人命运”的罪名……
但既然是有狐只身前来问罪，想必此事尚未状告到天帝那里。香习心思一转，试探问道：“在事情闹大之前——是否还有补救之法？”
有狐眯了眯眼，感叹其机敏，遂道：“冥府所掌《命籍》仍是最初那卷，三日前商颂病故，并无鬼差招魂，致使其亡魂不能入冥府转世。我自司命神君那里得到消息，便遣使寻其亡魂，若在七日内寻回，尚有回旋的余地。但——”他眉间笼上一层忧色，“遍寻不得，而她在凡间的肉身即将腐坏，日后即便寻回亡魂亦不可再生还了。”
“那……我若占用她的肉身等她回魂，可否将功补过？”
“倘若她的亡魂寻不回来，你便需按照既定的命运，嫁入皇室，辅佐帝王，直至寿终。”有狐沉声问，“你可考虑清楚了？”
香习深深望了一眼岿斗，他须发尽白，佝偻携杖，这样的身子如何能承受天刑处罚？“嗯。”她郑重承诺。
当日，香习便匆匆步入凡尘，自此以商颂的身份活着。
而岿斗在感叹有狐睿哲玄览之际，仍有几分疑虑：“老身记得，二十年前确实为一女婴写下皇后之命，那真正的商颂——”
“仙翁以为这一切皆是虚构？”有狐摇头，面色凝重。他方才虽是做戏给香习看，所言却有九成是真。“商颂确实死了，并非病故，而是妄杀。”凡人若遭遇违背《命籍》所述的意外变故，除了神仙，唯有妖魔能够做到——此为妄杀。“凡人的命运与司命神君紧密相连，若遇妄杀，他们皆有感应。此次动用三界之力竟无法寻商颂亡魂，我疑心它是被藏匿在魔界了。”
岿斗惊问：“魔族想卷土重来？”
神魔两界向来势不两立，曾数度交锋，难分伯仲。六千年前的骇世之役，戎鹤上神亲率九天众神将殊死一搏，神界占据极大优势，一统五界。魔界忍辱蛰伏，整戈修戟，自戎鹤上神入灭后更是蓄势勃勃，妄图再战。
“凡间不会太平。”有狐望着香习离去的背影，轻轻一叹，“这便是她升仙之前所需经历的考验。”
或许不仅是她的，亦是整个神界即将面临的一场浩劫。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赶了半个多月的山路，远远已能望见京城飞扬的檐角，宝马雕车，络绎而至。
“总算到了。”
香习走至驿站歇脚，以油毡茅草搭顶的简陋茶棚里，摆了七八张方桌，几个形貌粗犷的大汉正在闲聊，见她一个姑娘家只身前来，很自然地打量了几眼。
“哎，你们听说了吗，柳丞相家的小女儿七日前惨死闺中，那可是轰动京城的才女！三岁熟论语，五岁能成诗，今年不过二八，香消玉殒，太可惜啦！”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道，“这都第几个了？半个月前是‘巾帼镖局’的大当家，当年独挑武林三大剑客的女英雄，居然也毫无反抗地死掉，真是邪门！”
“早就听说啦！我说个你们不知道的，那柳丞相痛失爱女，请来京城第一捕快也找不出凶手的蛛丝马迹，后来听人传是妖怪作祟，又特意请来白堃观的道士做法除妖！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
“那道士疯了！”
一阵唏嘘，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你们不相信是妖邪所为？”
不知何时进来一个青衣相士，招呼未打，便径自走到香习对面坐下。他面容清瘦，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鬓旁已生有不少白发。香习只顾自己痛快饮茶，听到他开口说话才抬头瞥了一眼。
“在下房朴，幸会。”那相士微笑道。
“我信。”香习点点头，似乎还停留在他方才那句问话上。
“姑娘若不嫌弃，可否容在下观一眼手相？”房朴却道。
“店家，添一壶茶，再来碟油汆花生米。”香习扭头喊了声，一面大方摊开右手，这架势倒像是愿意多坐一会儿。
房朴感激一笑，将她的掌纹细细端相了一番，脸上现出惊奇的神色，但只是一刹，继而摆出高深的表情，问道：“姑娘来京城是为了寻人？”
香习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米，咂咂应道：“算是吧。”
“那末，姑娘今日便会遇到想要找的人。”房朴又道。
“老子呸你一脸！”
香习未作回应，倒是邻桌的一个大汉看不下去了：“她一个人来京城，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来寻亲的，放的什么屁话？”他抡起袖子，很有些打抱不平的气势，“姑娘你别信他的，他就是个江湖骗子，每天在这附近晃悠，逮到生面孔就说给人家看相，骗几分茶钱——昨儿个活该被揍了一顿，欠着的茶钱还没付呢！”
“哦——”香习笑嘻嘻抽回手，“原来是骗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