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胡说!”房朴面色难堪,试图辩解却底气不足,“我心如明镜,日……日月可昭,不与尔等粗人为伍!”
“哟哟哟,骗子急了!”四座一片起哄声,不可开交。
香习正嚼着花生米看热闹,忽闻一阵细碎的铃铛声响,她下意识转眼,只见一辆黑耳皂盖马车徐徐停在驿站,漆画车衡,车盖四角悬以金铃,浓蓝色霓缎帘幔上绣着鸾鸟立花图案,料想得出此刻坐在马车上的人非富即贵。
“这好像是孟府的马车?”原本恣肆的笑声变成窃窃私语,生怕触犯了禁忌。
“便是那个号称‘京华妙笔’——千金易掷、一画难求的孟元杭?”另一个人接上话来,有狎昵之意,“我赌十两银子,今日陪他出行的是‘悦意楼’的花魁妙荼姑娘。”
“我赌二十两银子,是赵尚书家的千金。”
“我赌一百两,肯定是太子殿下!”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啦!”
香习将所剩不多的盘缠留于桌上,伸手去取包袱,对面房朴已先她一步出声道:“有缘再会。”
“再会。”
香习起身走出茶棚,视线却未离开过那架马车,此时恰有风将帘幔吹开一角,从方寸阴影里呈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姿容既美,仪范亦清。他将书卷抵在下颔,似乎才品读过,眉目间仍有诗墨的余香。原本过分招摇的皮相,由此显得温文合度。
她一怔忡,男子方巧偏头,对上她的目光,却只是淡淡一眼便越过了她。
“殿下,荼蘼花开,春事就要尽了。”声音清润柔和,淌过笑意。
香习以手扶额,只见远处荼蘼架上花开得正好,浅白醉粉,枝影妖娆。她忽发有些记不清事,仿佛也被这一树盛烈的花香迷了心智。
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匆忙从马车前经过,走出几步却听到一声:“姑娘。”
她驻步,诧异回首,只见那个男子从马车上下来,拾起地上一只小巧的绿葛圆头履。
男子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好似第一次看见姑娘家会在走路时丢了鞋子。
“穿也穿不好,这劳什子。”香习暗骂,愈觉羞恼。原本树精植根土壤,最忌根须受束缚。即使借了商颂的肉身,半个月来也渐习惯凡人的衣食宿行,却始终不适应袜履缠足,往往不慎便将鞋子落下,而自己浑然不觉。
——他适才称呼“殿下”,意味着此刻坐在马车上的,便是传说中的太子?
一番思量,香习已有了打算。她仔细回忆初见有狐时的情境,效仿他蛾眉轻蹙,两靥生愁,一副进退不得可怜相,正作了他人眼里的风情。
男子当即明白她意,款步上前,将鞋履置于她面前最合适的位置。
“多谢公子。”香习低头正要着鞋,便听见马车上一道笑声:
“本宫倒觉得,春光无限好啊。”
“三月春末,京城已近。途遇四五大汉,粗鲁荒诞;遇一白发相士,言辞凿凿,真假莫辨;遇一佳公子,形貌昳丽,与太子结伴同游,拾鞋之姿俨如画中仙;太子其声如钟,尚未谋面。”
香习就着客栈的烛火,慢吞吞在薄叶笺上写下几行字,待墨迹干透,便塞进随身携带的香囊里。
她忘性极大,需定期食用毋忘草以助记忆,若长久未服,从前的人事便会淡忘,因而她开始学着用薄叶笺记事。薄叶笺取自瀛洲“莘树”,其叶轻薄,遇墨凝结,经年不腐。是老头儿教她的。
一时间思绪芜杂,她翻出从前那些薄叶笺,皆是在瀛洲仙岛的零碎记忆:
“谷雨,遇一喜鹊精,衔洞庭湖五色菖蒲花种,欲换红杏,欣然允之。”
“处暑,后院遭杨虫叮足,奇痒难忍。擒而煮酒拭足,乃消,快哉快哉。”
“大寒,雪落千岭,仙翁久咳不愈,以蓬莱仙芝并万年山参入药,方止。”
……
“阿元。”
她一愣,仔细翻看掌中那枚薄叶笺,堪堪只有“阿元”两字。“当初忘记写下去了吗?”她试着回想,却全然记不起曾经的过往,索性不再理会。
烛火轻曳,夜风拂到脸上一层湿意,香习这才发觉下起了雨。
“喵——喵——”
不知何处响起孱弱的猫叫声,她往窗外探了探头,“咦?”眼尖地瞅见街角一道修长身影,乌眸一转,她取了伞便跑出客栈。
更夜深,空阶雨滴,声声点点。
雨势并不大,却缠绵得紧。地面积了几处洼涔,捉到檐下灯笼的黄光,粼粼闪着。香习撑着油纸伞,故意摇摇摆摆走在京城平阔的街道上,像是沉醉于这雨夜街景,眼睛的余光却紧盯着不远处的男子。
——好巧啊,公子也是出来赏雨的?
香习正欲开口搭讪,不料前面的人突然转身,锦衣玉冠,风采不俗,可不就是今日在马车前遇到的男子
“啊,”香习猝不及防,结结巴巴道,“是,是你啊。”
孟元杭神色莞尔,并不讶异她的存在:“姑娘是出来赏雨的?”声音却比这天街小雨还要柔和动听。
香习干笑:“京城的雨,比别处的好看。”
“是么。”孟元杭微微眯眼,望着黪墨色的天,不知想着什么。不得不说,他生就一副好样貌,纵是放在妖界也可称为上佳,因是那种棱角分明、大开大阖的艳容,倘若不言语便会显得坚硬和深沉,尽管他多数时候皆以笑面示人。“纵然京都秩序森严,毕竟这么晚了,姑娘还是不要独自外出的好。”这一句分明是关切了。
偏有不解风情的人在——“你自己不也一个人?”香习反问。
孟元杭笑了笑:“我是来找它的。”他指着瑟缩在屋角的一只幼小白猫,那猫儿看起来不过两个月大,因瘦骨嶙峋而变得有些丑陋,前爪残留着猩红血迹,显然受伤不轻。“我听它的叫声分外可怜,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曾经也有这样落魄的过往,总是于心不忍。”他停顿了下,似在叹息,又道,“姑娘可否为我执伞,我来包扎一下。”
“呃……好。”
香习依言照做,末了仍有些发愣,这人大半夜的出来就是为了找一只猫?
她一低头便望见他的侧脸,极近的距离,甚至可以看清他左侧下巴上的一颗小痣。他扯下衣角的布料,悉心为幼猫包扎好了,一面还要温声抚慰,眼里饱含怜惜,很像是寺庙里那些双手合十行善积德的出家人。
因身世凄苦,所以一心向善。这样的慷慨慈悲,会让那些冷心肝的人无地自容吧。“咳,”香习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舍不得的话,可以带回家养啊。”她百无聊赖地找着话题。
“大黑会生气。”孟元杭道。
“大黑?”
“大黑也是一只猫。”
“所以……会争宠?”
“嗯,大黑生气了会绝食,还会离家出走。”
“……”香习扶额,渐觉跟不上他的思维,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直至三更梆响,雨声渐渐止了,墙根路侧到处是草木葳蕤的湿气。
“时候不早了,有劳姑娘相助。”孟元杭起身作别,眼里摇漾着月光,愈显清逸出尘,“告辞。”
“公子留步!”眼见对方就要离去,香习情急喊道,“实不相瞒,我来京城一路坎坷,几乎用光了所有盘缠,如今已是走投无路。我见公子风神俊采,想应是大户人家出身,如果需要下人……”
她垂下脸似难以启齿,孟元杭了然一笑:“是我疏忽了,早该想到你是来京城寻亲的,独在异乡,生计不易。”他本是施恩的人,反倒因照顾不周而觉得歉疚,“今日两度相见,可见我与姑娘缘分不浅。姑娘若不嫌弃,可到我府上暂住,直至寻到依靠。”
“多谢!”香习飞快答应,眉开眼笑,“公子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小女子愧不能报,唯愿来世做牛做马,偿还公子的恩情!”嘻嘻,反正她也不会有来世。“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孟元杭,幽州人士。”孟元杭忍俊不禁,“姑娘芳名?”
“荆州,商颂。”香习装模作样,盈盈施礼,“多谢幽州孟公子。”
雨霁月明。香习回客栈收拾行李时愉快地想:一切都很顺利,孟元杭必定就是商颂命里的贵人。去了孟府,相信不久就能见到太子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谁家陌上年少?足风流……咿呀呀,足风流!”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尚未知道当夜京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怪事——
柳丞相家的小女儿,柳仲素的尸体不翼而飞。
经孟元杭领着,香习大大方方入住孟府,虽被当作宾客,却因她生性活络,又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很快便与府上家丁打成一片。年纪小的丫鬟皆亲切称呼她为“商姐”,倒将她视作自家人一般。
一日,香习起了个大早,前夜的阵雨洗出一天青碧,杨花落尽,雪覆白苹。
深宅阔院,百株扶桑恰应了时令,倚着窗槛浓放。珊瑚色的花与叶子簇拥开成一气,殷鲜一相杂,啼笑两难分。
香习眯着眼儿,神清气爽穿过西厢的长廊。远远望见一个窈窕的背影,绫罗衽裳,腰如约素,此刻正坐在花苑里修剪盆栽月季。哦不,那岂是修剪——分明是在糟践,花剪“咔咔”直落了满地嫩枝,一面泣不成声骂道:
“冤家,我随你这么些年,百般照料,一心服侍,你不肯给我个名分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赶我走,你、你、你好狠的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