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徒觉气氛尴尬,刚想回避,脚步一转,那女子便回了头,与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好一个山眉水眼的美娇娘!配上梨花带雨的神容,当真是“语深香冷涕潸然,半是脂痕半泪痕”。
不等对方发难,香习先自开口:“夫人何故在此伤怀?”
“夫人?”那美娇娘明显一愣。
“我见你花容月貌,气质不凡,便猜想是孟公子的伉俪……”香习佯装诧异。
“你这人倒真会说话,可惜我只是个丫鬟,生来没有当夫人的命。你叫我采绿便是。”虽是满腹的委屈和不甘,语气却亲近许多,“你便是随孟郎入府的那位贵客?”
说着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只觉得素——素衣素面,通身都是单调的颜色,清汤寡水般淡而无味。唯一值得多看几眼的便是其神容间有几分闺秀之仪,想来是好人家的女儿,念过书识得字的。
香习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顺口编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在皇宫当差,八年未见,我捱不住相思便来京城找他。但皇城戒备森严,不得擅入,我在宫门外徘徊时遇到孟公子,由此相识。不巧盘缠又被偷了,无处可去,才来孟府找他。”
这样一说,不仅合乎情理,亦与孟元杭撇清了关系。
原以为是哪家小姐,竟也能做出私会情郎这等不齿之事么。采绿只觉心里畅快不少,因笑道:“孟郎宅心仁厚,是全京城出了名的大善人,最见不得别人落难。”说到这儿又恨恨咬牙,“他尚且可以收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却偏要逐我出门!”
“我岂是逐你出门?”
不期间一道温和的声音介入,此刻孟元杭便站在游廊上,未披外袍,只着一件白缎云纹中衣,许也是刚睡醒,眼目微饧,脸色却愈显柔和。
“你离乡五载,委屈你一直尽心尽力照料我起居,耽误你最好的年华。”他走至采绿身前,眼里有怜惜,有哀愁——却因太轻浅,容不下炽烈的男女之情。“你刚来府上不过十四岁,如今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我虽不舍,总该还你自由身的。”
采绿一听,眼泪又止不住直掉:“孟郎,你当真不知我心意?”她想嫁的人只有他啊!
“莫哭,姑娘家的眼泪是要留着给夫君看的。”孟元杭只是好言相劝,徒令采绿哭得更凄切,一时无奈,撇眸却见香习挤眉弄眼指了指一旁的扶桑花,比了个戴花的手势,当即会意,“还哭,也不怕外人耻笑了去。”他折下其中一朵簪在采绿鬓间,款款注目,遂又摇头,“我以为这花娇艳,你戴了自然好看,竟也被你衬得俗气了。若为你选夫婿,定要人中英桀才足够与你匹配。”
他神色坦荡,纵是这样亲昵的举止也无轻薄之欲。燕语清好,教人听着只想沉沦其中,便是死也甘愿了。
香习眼看着这一幕,暗暗道了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啊呀,兰花不能那样剪的!”她朝远处的花丁叫了声,忙不迭跑过去,“你会伤了它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她跑得很疾,自然没有听见身后两人接下来的对话:
“孟郎,你若介意我出生贫贱,给你做妾我也是愿意的。哪怕……你始终不愿给我个名分,只要能一直跟着你,直到老死——”
“尽说痴话。”孟元杭淡淡打断她。
见他依然无动于衷,采绿咬咬牙,决心孤注一掷:“你每隔五年都会遣散府里的下人,重招家奴,或许他们不知道缘由,可我知道——”她的声音不住颤抖,道出不愿启齿的秘密,为了留在他身边,她已然不管不顾,“因为,你并非凡人。”
“采绿,”孟元杭目光变暗,笑容却加深几分,“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平日里的一切从未对你保留,毋论外人如何置评,你自当看的清楚。”倒像是听惯了世人非议,他自能岿然不动,只是怪她不该轻信这些蜚短流长。
采绿并未察觉他神色的变化,一径说着:“我随你入京这五年来,你的容貌始终如初,旁人只道你是驻颜有方,我却留了心眼。可还记得去年的庙会,我们在‘衔环寺’前遇到一个老妪,我还单独与她攀谈了许久?”她幽幽回忆道,“她说她一直记得你,因五十年前她曾在柳州当过你府上的厨娘,也是只做了五年,你给了下人们丰厚的酬金,便遣他们回乡去了。后来你便离开柳州——我现在知道,或许你是不想让别人认出你。”
“老人家眼神不好,不免错认。”孟元杭笑容不减,只当是无稽之谈。
“如孟郎这般风神俊采,普天之下焉有第二人?我宁愿相信她没有认错。纵然再过五十年一百年,纵然是死……来生我也会认得你啊!孟郎!”采绿顿觉悲从中来,不禁掩面而泣。
“我原是为你打算,今日见你这般苦闷,若再不留你,倒显得我薄情了。”孟元杭携她起身,以手指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好似也雾濛濛、一泓柔情,晨光落在他脸上,摇曳着繁花的枝影,那样温柔得就像是——诀别。“我有两幅画作尚未完成,手头丹青已剩无多,你去西市帮我买些回来,可好?”
闻言,伊人终于破涕为笑:
“哎!我马上就去!”
采绿自卯时出门,一直到正午仍未回府。
因孟元杭执意遣奴回乡,府上已陆陆续续走了许多奴婢,只留了一个年事已高的管家,以及新揽不久的家丁,尚且生涩。将花苑百余种卉木修整一番后,香习便溜进厨房里,一俟厨工备膳,她便将各种稀奇的菜式默记于心,趁着无人的时候写在薄叶笺上。
——等回了瀛洲也让老头儿尝尝鲜。
“哇哇,天下一绝!”香习顺手拈了块莲花馅饼塞进嘴里,赞不停口。
“先别顾着自己吃,给公子送茶去。”严管家取过炉子上新煮好的茶叶,并两碟糕点一同摆放在黄梨木小案里,递给她。
“他不吃午饭?”香习这才想起孟元杭一晌午都没出过书斋。
“公子作画时从不用膳,只需一壶好茶。”
“哦——”香习笑嘻嘻接过案盏,模仿丫鬟们提及他时敬若神明的口吻,“咱家公子是菩萨转世,神、仙、下、凡。”
书斋设于东阁,题匾曰“清平斋”,意喻清静平和。南面窗户正对着抄手游廊,香习远远便望见一道身影凭窗而立,他在作画。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画的是个女子,她并不陌生。
她原听戏文里的描绘,今文人骚客惯爱乔张乔致的挥毫泼墨,佐以烈酒,如入癫狂之境。偏他作画时整个人极安静,似一种深深压抑的理智,每一笔都要求细致入理。纵是如此专注的时刻,亦保证衣冠齐整,手边狼毫丹青陈列有序。想来此人喜洁成癖,不容许一丝半毫的污迹沾身。
直到最后一笔落定,孟元杭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商颂?”
“真像!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香习紧盯着画里的女子,连连赞叹,那是采绿——同样的脸相身裁,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盈盈一汪秋水,转眄流精,“我以为她快要从画里走出来了,‘京华妙手’当真名不虚传!”她眨眨眼,“你把这画送给人家,保证那些怨啊恨啊全部一扫而光。”
孟元杭神色一动,面上含笑:“你说的话,我只敢信三分。”画笔未收,接着在画像右下角写下“苏莺莺”三字。
“咦?”
“这是采绿本名,她长大些觉得‘莺莺’不动听,我便唤她采绿。”孟元杭轻描淡写解释道,这才搁了笔,转而觑她一眼,“你想一直隔着窗户同我说话?”
“啊,忘了。”
便在香习绕到书斋正门的工夫,孟元杭已将画像收入匣中。那是一个雕螭绿檀木匣子,因年代久远愈显得色泽厚重,浓香扑鼻。匣子里还放着另外几幅画像,皆以红绳束结。他垂目注视了半晌,似有所思,敛去笑意的眼神如古潭深不见底。却在下一瞬恢复了温度,因为香习已推门走了进来。
“听说你有个青梅竹马在宫里当差?”他状似不经意的发问。
这都被他听见了?香习脸上讪讪:“毕竟八年未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他来。”她将茶点端至桌上,环顾书斋,莫名觉得脊背发毛。许是室内摆设太过严整,无形中透出一种铿锵的兵气,置身其中如入战场,连桌椅笔砚皆可作杀伐。
以及,檀木的香气未免太重了,像是为了遮掩某种不寻常的味道。
香习眼珠子转了转,很快换上一副笑脸:“公子认得宫里的人?”
“确有几个熟识的。”孟元杭挽袖落座,气定神闲,“你若耐不住思念,我倒有办法带你入宫,把他见上一见,免得你忧郁成疾。”
“见见见!”香习一叠应声,自己先大笑起来,“你果真有法子?”
“本月十五乃皇后娘娘五十华诞,过几日我需去皇宫替她作画,正缺个手脚伶俐的副手。”孟元杭接过她递来的一杯热茶,神色莞尔,“你随我一道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