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竹浮烟。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香习带着衔环穿过奄国的街衢巷陌,终是在一带清流边将他放下,“扑棱棱”,脚步声惊飞枝头几只夜鸦。
“爱上凡人的滋味好受吗?”香习瞅着对方惨白的脸色,也不担忧,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欲,“你方才吐的那口血颜色真黑,啧啧,是不是快要死了?”话虽这样说,却以手掌抵住他的背脊,为他注入精气。
“你这缺心肝儿的,死之前能来看我一眼,黄泉路上我也不委屈。”衔环喘了口气道。
“我原本没打算救你。”香习睇着她,眼神古怪,“我心里是瞧你不起的,未遭天劫,未剔妖骨——什么大苦大痛都没捱过,区区一个凡人就毁了你千年的修行。你要是像沉虞那样幸福安稳也就罢了,偏把自己变成这副惨样,死了也是自找的,与我何干?”她轻哼,“要不是见你挂着我的同生铃,我心里有几分感动,否则岂会与他为敌——”她话语一顿,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不小的麻烦。
“你说那个道士?我见他有几分戎鹤上神的风采。你愿意与他结伴,想来是无形之中受了吸引。”衔环得她精气护体,觉得好受不少,勉强笑了一笑,“我原以为他心性凉薄,不齿情爱,与你一个模样。实质却比你通透太多。”
“呸!你不光送血送肉送真心,顺便把脑子也送人了吗?”香习气急骂道,“他险些收了你,你却替他说话?我好心救你,你还嫌我不及他?岂有此理!”
“是你不懂,香习。”衔环叹息,“你以为他当真为了包庇王爷才要收我?他只是不想让我看到结局——自己一心袒护的男人,最后身败名裂,惨淡收场。”唇边泛出苦笑,“起初我也疑惑,如他那样清正的人,当真能被我几句话蒙混过去?方才来的路上我突然想明白了,或许他早就看出我深爱王爷,愿意替他背负一切,才故意装作不知情——他只是,想要成全我。”
香习怔忡无话。想起方才慎微先问一句“为何要害人”,等衔环答了,便不再追问,倒像是充分尊重他的意愿,并非黑白不分。慎微说的是收,不是杀,目标被劫也未紧追不舍,难道是有心放衔环一条生路?
她因这个念头而心惊,生平头一次感到羞愧,原来他不动声色之中已有这样宽宏的思量,可自己竟错怪了他——骂他欺软怕硬,还大打出手!“我是不懂你们的良苦用心,看不惯的事我便要说出来。你想袒护那个凡人,我偏要撕了他的皮!看你们都不称心,我才痛快!痛快!”说着便大笑起来。
衔环知道她是赌气之言,不在意的一笑,渐而有些认命的释怀:“你说得对,我不是凡人却渴望情爱,贪恋红尘,所以死有余辜。我毕竟不及你们,你们俩啊——”他思索着,“一个是不懂所以漠视,一个是懂得所以看破,到底都是不惹情愁的人,万一喜欢上彼此,还不知道多有趣呢。”
香习猛地一掌横切他后颈,令他“噗”地喷出一口浊血,耻笑道:“自己的事情一团糟,倒管起我来了。你是要当我爹呢?还是要当我娘呢?”
衔环吐出长年积压于骨骸之中的瘀物,顿觉神思清明,心知香习为此耗损了不少精气,他伸手拦了拦:“我这伤是治不好了,何必浪费你的修行。”
“跟我回瀛洲。”香习挟他起身,她难得平和说话,便意味着郑重。“那个地方适合养伤。我现在治不好你,一百年,一千年,总能还你一身清澈。”
她终究还是不忍——心里想着不在乎,真正见了面,仍会因他牵动情绪。她还记得,当衔环方从画里走出来时的娴静美好,虽为男子,却和沉虞一样温柔似水,只懵懂地喜欢一个凡人,不会搔首弄姿,亦不会伤人害人,可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气啊——气他作践自己!
衔环语气骤变:“我根本无心修炼,无心成仙,你何苦勉强我!”
“你想留下来,把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块肉也给他,是吗?”香习抓住他的肩膀,迫得他与自己对视,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凶狠,咬牙切齿道,“你告诉我——他有什么好?他为了长生不老,连你的性命都不顾!这样一个冷血自私的人,你究竟喜欢他哪一点?”她声音发抖,“我是不懂爱——可我知道,真正在乎一个人,定是盼他妥善安好!他究竟用怎样的蜜语甜言骗得你心甘情愿付出?哈,你倒是说来给我听听,我也好学着点。”
“他没有骗我,因为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爱的人只有乌追!”衔环扬袖大叫,终于道出不堪启齿的真相,“他要我的血肉,是给他的王妃治病。乌追得了不治之症,需每月食我血肉以续命,他便陪着乌追青春不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感情,我真的——很羡慕、很羡慕啊。”
他摸着臂上的伤疤,再抚上自己清瘦见骨的面颊,凄然而笑。二十五年了,他早已不是从前光润玉颜的妖精,只得靠浓艳的妆容掩去一脸病态。为他变成红颜骷髅,却无怨无悔。因为爱他,哪怕他自始至终不曾多看自己一眼——
“他为我建水珑阁,给我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只是为了弥补对我的伤害。后来我体力不支,需要吸食年轻少女的精气,他便纳妾——”他的眼里落了满月的光辉,盈盈颤动,晶澈如鲛鱼之泪,“他甘愿当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苦心孤诣布置这一切,只是为了乌追而已。直到现在,善良的王妃还被蒙在鼓里。”他柔声道,“他可以为心爱的人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可以。”
香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度以为,是殷绥用山盟海誓骗了衔环,说要与他厮守、一起长生,衔环信了,所以痴心地付出一切。可她怎么料到,原来殷绥是用衔环的血肉去换另一个女人的健全,而衔环明明知道——却还一厢情愿地爱他!
“天啊——你们都疯了吗?”香习退后两步,只觉得头脑乱哄哄,她是真的不明白,一味的付出,哪怕永远得不到——这就是衔环对殷绥的爱?她摇头,“二十五年前我取笑沉虞,怎么就喜欢上那个木讷的书生,笨嘴拙舌,不知变通,比不上我一根脚趾头。后来我便不笑了,因为书生确实真心待她,微薄的俸禄省下来便想着为她买一支簪、裁一身衣,他仍说不来好听话儿,可我却越看越顺眼。即便书生知道沉虞是妖也未动摇过心意,我以为——凡人的情爱理应是这样。”
她不谙情事,一半是因天性的洒落,一半则出于未知的忌惮。如她对戎鹤的一点青涩爱恋,只敢偶尔想一下,若还有奢望,心里定会生出苦闷和纠痛,令她不堪忍受。这些年的凡间生活,她大抵能从沉虞身上明白情为何物。而现在,原本渐已成形的概念又被打破,她的眼里有深深的迷惑:“衔环,你到底图什么?”
“我只盼他一展愁眉。”
荣王府。二鼓定昏。
悬灯影动,隐约照出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步入经阁,一手端着药盅,一手熟练转动书架上的机关。伴着訇訇声响,自墙壁上开启一道石门,由此进入密室。室内灯火未灭,自床榻的位置响起微弱的呻吟声。
“王妃,又开始疼了吗?”
侍女倾身靠近床沿,只见半掩的衾被里露出一张苍白的病容,秀目含露,眉尖若蹙,虽不比西子捧心的美貌,却天然一副梨花带雨可怜相。正是荣王妃乌追。
“王爷今日纳妾,对吗?”乌追勉力支起半个身子,问道。
侍女默不作声,只将温热的药汁倒入碗里,递了过去。
每月十五,是她定时服药的日子。
乌追看出对方不肯透露,心中忧急却无可奈何。自七日前她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软禁在这间密室,便隔绝外界一切消息,殷绥每日只派侍女送来三餐。之前得表哥封洵托梦,说是安排了两位弟子前来奄国,她算好了该是这几日到的,也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药方换了?”乌追接过药饮了一口,“总算没有血腥味了。”
“王爷说先前那副药还没煎好,这一副只能暂时缓解些痛楚。”
乌追捕捉到侍女躲闪的目光,心知府上肯定出事了,百虑之中暗生一计,蓦地挥手一扫,“哐啷”一声,药汁皆泼到地上,她冷着脸厉声道:“他这样关着我,倒不如由我死了,何必再煎药呢?咳咳,”她急火攻心,猛然呕出一口血来,把侍女吓得不轻,“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原本二十五年前就该见阎王了,自从有了那副药,我便月月赖以续命,总想着能见一日光明也是好的。现如今我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再喝药有什么用?”
“王爷说先前两位夫人无故遭害,定是恶徒所为,生怕王妃在府上有危险才将您藏在这里。”侍女慌忙解释道,“待事情平息了便亲自来接王妃出去。”
“你告诉他,他一日不放我出去,我便一日不喝他的药!”
“好好,王妃您别动气,奴婢这就回去禀告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