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微在她对面安坐，客气地替她沏了杯温茶，立即引来对方惊疑的目光，他轻咳一声酝酿情绪，这才开口：“我当初也是捱了八年才考入甲级的，这种生活确实难忍。若非我无处可去，何须走上习道这条路。”他脸色和蔼，俨然是兄长的口吻。
“要八年？”香习惊呼，“连师兄都要八年才考上啊，我以为只要一两年就够了。”
“乾虚观的规矩便是如此，每两年一次易级考试，由丙级升乙级需一次，由乙级升甲级则需三次，加起来至少八年。我看得出你天性洒落，不受束缚，本观未必适合你。”慎微耐心道，暗示之意明显。
“那不会那不会！”香习大度地摆摆手，她都六千岁了，八年算什么？“师兄不必担心，我很能吃苦的，而且我睡觉前拿布屑塞在耳朵里就听不见鼾声啦，每天睡得像猪一样沉！”她的脸在灯光下如芙蓉初放，自然的又红又白，满眼睛都是笑，快活无比。
敢情她以为自己是在关心她？慎微目光变暗，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坐姿随性，整个身架子像是散的，一面说着话，且要支起一条腿不停抖，抖得他心烦意乱。
是了，她从出现起便是这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无视礼教，胡作非为。他仍记得她穿长裙挽发髻的样子，就像大男人戴花，怎样都别别扭扭。单看那张脸倒也俊俏，偏不能说话，一旦开口便是十足的市井流氓相。若非那日无意中撞见，他根本不会将她视作姑娘家——
慎微索性直说：“乾虚观不收女弟子。”
香习听了一愣，好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咦咦咦——”她噌的站起来，夸张地大叫，“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慎微恢复平日冷淡的语气：“我既然知道了，便不会容你留下来。”
“为什么啊？”香习觉得莫名其妙，“你把我当男的就好了嘛！”
“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女儿家的自觉？慎微艰难忍下这句话，“观内全是男子，食同桌、寝同室，你一个姑娘家毕竟不方便。”
“没有啊，”香习挠头，“我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关键是她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姑娘家看啊。
慎微沉下脸：“即便你自己不在意，我也要顾及师弟们的感受。”丙级弟子们个个年少气盛，心性未定，成日和一个女孩子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何况——何况——他一直以为她清瘦，但那日看见的身子分明纤秾有致，她是如何欺瞒过去的？
思及此，慎微又是尴尬又是恼恨，面色更加难看。
“他们都很喜欢我啊，有什么好顾及的。”香习没所谓地耸耸肩。
“香习姑娘，”慎微拂袖而起，直视着她，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狭长，细看又像是睫毛落下的阴影，显得整双眼睛如同云山雾江的意蕴无边，倘若沾点情味更生动迷人。可惜这双眼睛此刻寒湛湛、冷沉沉，说出的话亦半分情面也不留：“我说过，乾虚观从来不收女弟子，亦不会因你而开先河，请你明日自行离开。”
他做出送客的姿势。
“不用等明天，我现在就走，免得脏了你的眼睛！”香习气得扭头就走。难怪他方才又是沏茶又是谆谆关怀，害她受宠若惊，原来是想尽办法想让她离开！
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为了留下来，她六千年的修行都可以舍弃，每日学习枯燥的道法也甘之如饴，只是信了他的柔声相唤，信了他的朝夕相对！那日在王府的春风一笑，明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啊，要不是被他发现自己是女的——
“等一下！”香习倏地停住脚步，转身瞪着他，“你究竟怎么知道我是女的？岿斗说那天晚上你来找过我——”她脑中画面疾闪，猛地拍手大叫，“你是不是看到我换衣服了！”瞧见对方瞬间变化的脸色，她便坚定了这个念头，“啊哈，你果然是看到我的躶体了，难怪难怪。”她居然没有半点害臊，反而像揪住了对方的小辫子一样得意，“你要是赶我走，我就告诉全观的人，你偷看我更衣！哼！”
慎微俊脸发青，从未这般失态过。“你——好不知羞！”他咬牙道。
“而且你还摸过我呢！”香习故意挺了挺胸。
“住口！”慎微薄斥道，移开目光，再无法坦然面对她。
“哎呀师兄，做人不要这么迂腐嘛，你看我哪点像个女儿家？我真是个男的，就是不小心投错胎了。”香习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口吻，“而且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要不是被你看见——”她一见对方面皮抽动，马上识趣地岔开话题，“我想以后也绝不会有人发现的！”
须臾的沉默，慎微忽问：“你入观时可曾见过师父？”即便自己一时大意，凭师父的修为安能不辨雌雄？
“你说白胡子老头啊？”香习眼里光芒闪动，嬉笑道，“我就是找的他啊，我把奄国的经历同他说了一番，告诉他如果不收留我我就回去找殷绥报仇，然后他就同意了。”
这样拙劣的理由……慎微暗自诧异，师父竟会答应收她为徒？
“师兄，你要是真把我供出来，不是打你师父和师兄的脸吗？”香习添油加醋，一副奸猾小人的嘴脸，“他们看起来好厉害呢，可是居然没人发现我是女扮男装。你也知道我这人比较小心眼，万一被你们赶走了，我肯定心怀怨恨，跑到外面再去宣扬一番，乾虚观可要贻笑大方了。”她当真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慎微沉思良久，神色归于平寂：“罢了，你为男为女与我何干，今日只当是我多管闲事。”他冷冷道，“但为了本观秩序，请你以后务必注意自己的言行，若不慎败露，我绝不留你。”
“知道知道，师兄放心，我保证滴水不漏！”香习一手指天，郑重承诺。
“你走吧。”
香习顺从地退到门边：“师兄啊，虽然我身段很惹火，但就算你看到了摸到了也只当我是男的，千万别胡思乱想哦。”
她飞快夺门而逃之际，分明听到茶杯砸在地上的声音。
“哈哈……”香习心情大好，摇头晃脑走出拂尤轩，“窸窣”，听见草木无风自动的异响，她的眼眸微微眯起，嘴角怪异地勾起一抹笑，同时脚下迅速踢出一枚石子，“咚”，意料之中地看到石子击中异物后滚落在地，“真笨，躲不开还不吱声，摆明是做贼心虚么。”她低语，明知有人躲在暗处偷窥却不揭穿，反而折身往山顶行去。
暮色漫天笼罩下来，一路山月澹澹，雾余水畔，青补林疏。
以参机台为界，欲再往南便是观内禁地，低级弟子不得擅入。
香习暗忖：这人气息未隐，且轻易被她石子击中，想来修为尚浅，究竟是在监视慎微还是对她存有芥蒂？就看他肯不肯跟过来了。
她倒是不介意耍耍他。
因在深山之中，春夜尚余几分寒意，借着朦胧的一撇月色，渐能望见不远处一栋双层阁楼，于千仞绝壁峭然危立，巍伟庄丽之中，竟还不失玲珑别致的韵味。青瓦三檐，坐北朝南，并无围墙环抱，楼阁挑角之上分别悬以风铃，清脆悦耳，声逸数里。空中黑影盘桓，陆续可见鸟雀通过敞开的木窗飞入顶楼栖息。
香习摸着下巴，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倒是对这栋阁楼产生浓厚的兴趣：“据说受命看守数珍阁的弟子大多是戴罪之身，直至老死，不得离开……啧，这是人住的地方？怎么看起来像一间鸟舍。”她见正门大敞，径直入内，“大师兄？”
屋内无人，泥土腥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游目四顾，首先注意到墙角一溜木架上摆着各式泥塑，鸟兽虫鱼，皆栩栩如生。炕上横设一张矮桌，磊着经册茶具，还有个三寸高的泥人只捏到一半，云鬟覆颈，眉目已显秀丽之态，分明是个女子。
香习好奇地伸手，便闻一道轩昂的男子声音：“别碰。”
“晚辈香习，慕名前来拜会，这厢有礼了。”香习有模有样地作揖，抬眼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从楼上下来，肩头立着一只青蓝色小鸟。他相貌极其普通，广额长颊，唇方口正，而胸脯横阔，如纳千丈凌云之志气——正是封洵的大弟子，伏邑。
“拜会？你不知道这里是禁地？”伏邑凛然道。
“我方才见到一只白喙毕方，这种鸟原本仅生活于章峨山，却在这里看见，实在稀奇，便一路追着它过来。”香习说起谎话面不改色。
伏邑闻言放松了警惕：“想来你也是爱鸟之人。但我这里并未饲养毕方，不过是些寻常可见的鸟类。”他注视了香习一会儿，这副天真稚气的模样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上个月的祭日大典倒还未见过你，你是新入观的弟子？”
“大师兄果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才来半个月不假。”香习兴味盎然地打量起架子上那些泥塑，“翎儿和莞儿小时候也喜欢这类玩意儿，我还特意学着去捏呢，不过没有你这样的好手艺。后来他俩长大了就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