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你们好慢,我半个月前就到了。嘻嘻,我的道巾扎得好看吗,是二师兄教我的。”香习献宝似的转了个圈,尽管贪玩的性子未见收敛,得体的衣冠却令她看起来出挑不少,总算有几分道家人的风范。
“你自己找过来的?”岿斗仍有些不敢置信。
“我倒没想到乾虚观如此出名,随便问个人都能知道。哼——”香习说到这儿便气愤难平,“骗子师兄,说什么朝夕相对,原来是灌我迷魂汤,为了找机会丢下我!”
“可师兄说他那天晚上找过你,是你不愿意归无才……”岿斗回想起当日师兄面如清霜催他上路,连夜兼程,且好几日未发一语,他一度以为是香习不愿意来乾虚观让师兄失望了。“所以后来你又想通了吗?”
“听他在鬼扯!”香习瞪他一眼,“没看见我现在一点法力都没了吗,不然何须一路赶来见你。”结果还是迟了一步,没迎到慎微,不知道他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表情呢,肯定会摆出一张臭脸!“哈哈,”香习心情大好,“走走走,小师弟咱回家等师兄去。”
岿斗义正辞严地纠正:“你比我晚入观,按辈分你该喊我师兄。”先前由着他乱叫也就罢了,真正成为同门礼数不可免。
“我比你大!”香习得意地扬起下巴。
“我十八了,你多大?”岿斗踮了踮脚,很不服气。明明看起来一脸幼稚相,长得高了不起吗?
“嘁,你连爷爷的零头都不够——”香习当即缄口,扯过岿斗的耳朵,笑眯眯地,中气十足地喊道:“反、正、比、你、大!”
笑声攀着云霞扶摇直上,跌宕青天里。
遥山隐隐,远水粼粼。纵未曾见证他们的相逢,却已能预料到今后灿烂的相知。
正是——风调雨顺季,人与花皆好。
引云阁,历来为观主会友待客之地。
此刻,封洵召集六位甲级弟子,正商量每五年一次的“八仙论道”事宜。
现各地道派兴建宫观,广收门徒,导致正邪混杂,良莠不齐,唯独乾虚观名闻遐迩。封洵不仅身为观主,亦是道家之执牛耳者。所谓“八仙论道”,便是在八仙山举办的道术比试大会。届时将由四大道派遣门下优秀弟子参与,交流道法,切磋道术。亦有十几个散派受邀观摩。且每次论道都会请来天外神客,仙袂翩翩,盛极一时。
四大道派分别是乾虚观、天师府、青城山、魁星楼。
“今年白堃观也要求参加比试,现任观主宴泷已亲率弟子而来,兴师动众,恐怕不好阻拦。”说话的是二弟子辨几,他入观近二十载,目前是六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因而气质也最沉稳老练,每至表态时总先欠一欠身,显得极其谦逊。
“同样是百年前建观,迄今只出了一个不入流的散仙,我替他们脸红都来不及,他们倒要宣扬得天下皆知。”五弟子上衡讥笑道,对此深觉不齿,“咱们乾虚观已有十六位先辈羽化飞升,还有一位节气神君,也没见像他们自夸。”
“上衡,毋出言不逊。”封洵沉声道,转而看向最年轻的弟子,意在询问他的看法。
“白堃观向来我行我素,为众派所不齿,而宴泷更不像是会看重名声的人。”慎微思索道,“只怕他们前来比试是假,实质另有所图。”
“为师正是担心这一点。但来者即是客,本观不可拒人于门外。”封洵颔首,白须与拂尘融为一色,然其双目矍铄,并无半分老态,“小孤峰、数珍阁——摆的不过是些道家法器,如今却被传为藏有灭世之力,招来不少觊觎的目光啊。”
说起这小孤峰,本是山神素引所栖之处,数千年前,八仙山四周常有妖邪作祟,遭来民怨,皆被素引以神力封印在小孤峰。乾虚观初建,恰是素引入灭之际,曾与道教先祖促膝长谈,因唯恐自己神力消散后妖邪再度祸害民间,便在小孤峰上建起数珍阁,以至阳法器镇守妖邪。
小孤峰与主峰相隔一射之地,而数珍阁则与这厢“参机台”临崖相望,两地以浮云为桥。小孤峰四壁陡峭,屹然独耸,原本无径可走,若想出入数珍阁,唯有通过这一座云桥。
“莫非他们想窃取讳深瓶中的法力?”辨几表示担忧。现观内近百位弟子的讳深瓶便存放于数珍阁内。“原本讳深瓶中的法力参差不齐,并不足以祸世。但若失窃定会严重影响弟子初心,到时候先从内部生隙,再被别有用心的门派加以利用,本观的声誉便毁于一旦了。”
“且不说数珍阁外设有大弥罗罡结界,何况还有大师兄寸步不离地看守,凭他们的能耐,想打讳深瓶的主意也是徒然。”上衡率性直言。
听到大师兄的名字,几位弟子的脸色皆有变化,而封洵的目光也渐趋深沉。
辩几忙道:“虽有大师兄在,我们也该尽一份力,防患于未然。八仙论道定在五月初八,恰好为时六日,这期间便由我们轮流值班,协助大师兄看守数珍阁,严加防范,绝不给外人可趁之机。诸位意下如何?”
他本就圆融持重,这般正色陈词,众人无不信服。
“好!”其余六人齐声应道。
“便交由你安排吧。慎微代表甲级弟子参加比试,注意错开他的时间。”封洵捋须沉思片刻,又问,“至于乙级和丙级的参赛弟子,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
自乾虚观首创因材施教、分级传道之后,其余各门派纷纷效仿,蔚然成风。本次八仙论道,四大道派皆是派三个等级的弟子参加,各级比法亦有不同:丙级弟子比基本功,乙级弟子比幻术,唯甲级弟子的综合比试是最大看点。
“乙级弟子重鸢,他的幻术已学得出神入化,飞禽走兽随手拈来,连我都分辨不出真假。待通过今年的易级考试便可以列入甲级了。”辨几率先发话。那重鸢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有些私心。
“丙级,岿斗。”慎微简洁道。
此言一出,便有议论声起,相继点评被提及的两位师弟。
“重鸢确实优秀,但是岿斗……他入观快两年了吧。”上衡脑中只浮现一个模糊的印象,意味着此人并不显眼,似乎上次见他还是去年冬日的事了:那时岿斗穿着薄衫一边扫地一边背书,冻得浑身发抖也不肯添衣,问他便说要磨砺意志——是个鲁钝的,一板一眼的少年。“固然勤奋踏实,只是应变能力略有欠缺。”
“这丙级弟子,我心里倒也有个人选,虽然未必能及慎微提名的。”辨几保持和煦的微笑,“他入观不久,但悟性极高,一点就透。我教他的压煞十四诀,不过几天的功夫已经熟练。”
“既然是比基本功,当以扎实为重。”慎微语调平静,并无争执之意,只是眉眼间透出慑人的端丽,说出的话亦教人不敢轻易质疑。
“二师兄,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这时另外一个弟子笑着插上话,显然对此人很感兴趣,“慎微,这些日子你在观外,并未见过他,他叫香习,半个月前才入观。”
“原来是他啊,我见过一面,竟有这么厉害?”一旁上衡讶道。
“我起初只觉得这师弟生的俊眉妙目,跟姑娘家似的,恐怕很难学好道术,没想到几日不见就令我刮目相看。”
“我光知道他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师兄从廊头喊到廊尾。”
“哈哈,这倒不假。”
……
众人在谈论时并未留意到,慎微始终波澜不兴的脸上,瞬间惊云动月。
暮色匀染。风生萍叶,晚凉可爱。
香习眼看着慎微从引云阁走出,笑嘻嘻地迎上去:“师兄师兄!你出来得好晚,食堂里已经没有饭啦,胖师叔给了我两个苹果,正好你一个我一个,虽然小师弟说你快成仙了不用吃饭——”
慎微一双沉沉黑眸紧盯着她。
“呃,”香习小退一步,虽然她预料到对方会不高兴,她甚至很期待看他气恼的表情,不过现下的状况好像严重很多——“什么什么,师兄你要练功啊,那我就不打扰了!师兄晚安!”
“站住。”慎微终于出声,生硬的语调极力按捺着怒火,“跟我来。”
说罢转身往寝屋行去。
香习一路无话随着他穿过卵石曲径,人却安分不住,慎微不回头也能清晰分辨出她做了什么,一会儿踏叶撷花,一会儿踢石入水,片刻也不得闲。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视野豁然开朗,伴着宁淡的玉兰香气扑面而来,月笼绀缕堆云,上有燕支万树。接着一间高檐雅舍映入眼帘,红墙巍柱,青砖小瓦,虽无雕砌之感,端端一看只觉正气肃挺。舍前青石刻字曰:拂尤轩。
慎微先自入室点亮油灯,香习欢欢喜喜地跟了进去。
“哇,是你的独室哎!甲级弟子待遇这么好,我们丙级弟子都是十几个人一间打地铺睡的,半夜里那鼾声震耳欲聋!简直要命!”香习摸了摸他纤尘不染的桌几,又看了看他整洁的床榻,垂涎道,“我也要快点变成甲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