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仍呆呆望着衔环消失的方向,许久,哑声道:“你允诺我看完他最后一眼便去瀛洲,我便答应你不动他……既然你违约在先,我也要犯规了。”她看向殷绥,眼里浮现清晰的杀意,“衔环,你很爱他对不对?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如果黄泉路上有他作伴,你心里一定喜悦。嘻嘻。”
她倏扬右手,以风为刃,却未来得及出招便被一道金光化开,而慎微已挡在殷绥面前,端腕掐诀,与她分庭相抗。“我未必阻拦得了你。但你杀了他,不过转瞬之痛,他转世投胎后便忘了这一切。”他语调平缓,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然无偏袒之意,“不如留他在世,每年衔环忌日,总还有人素服凭祭,献上几杯薄酒。”
香习心里虽有一丝松动,仍不肯就此放过:“说得好听,你只是想保全他罢。”
“我是道家人,自然见不得杀孽。无论人妖,在我眼里并无贵贱之分。我若料到衔环还会回来寻死,当时便不会允许你带走他,至少还能免一桩血债。”慎微轻叹道,“情如饮水,冷暖自知。你觉得衔环的付出不值得,但这些又何尝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呢?”
香习缓缓垂下手臂,缄默不语。他的一番说教固然迂腐,唯因诚挚的语气,而蕴含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知道,倘若自己坚持要取殷绥性命,慎微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可她其实不想再与他交战,落得两败俱伤。他们之间,本不应该是敌对的关系。
而她愿意听从他,因为他是真正的大义无私、光明磊落。
“香习,”慎微突然唤了一声,神色转为柔和,“我听岿斗说,你想来乾虚观修道?”
被那样专注的眼神盯着,香习只觉得心跳莫名加快:“哇,师兄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真好听!”她惯会用嬉皮笑脸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我去了乾虚观,你会天天这样叫我吗?”
“你若真成了我师弟,自然免不了朝夕相对。”慎微神色自若,甚至嘴角扬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如春风拂柳,如兰叶照水。人在笑容里,能感受到光阴暗度,一时流风回雪,一时竹萌静节,黄鸟飞来立,摇荡花间雨。
香习几乎看得痴了。
怪不得他从来不笑,这一笑的杀伤力之大、辐射面之广——上至公卿贵仕,下至负贩走卒亦一个不落。香习很不争气地弃甲曳兵,什么报仇雪恨的事儿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师兄放心,我保证金盆洗手,一心向道!”
岿斗默默看了慎微一眼,心下又是惆怅又是感动:师兄为了抚平香习的杀气,不惜出卖色相,这一招“美男计”务必记录在乾虚观的史册上!
“我们先回运府,明日一早便启程去幽州。”
一夜风波平,三人回到运府,被安排至南苑留宿。香习取了自己的男装,入屋就寝前再度强调:“师兄师弟,你们今夜好生歇息,明天早点叫我。”她有意将房门虚掩,又把岿斗拉近身前耳语道,“我一睡就沉,公鸡打鸣都听不见,你要是喊不醒我就踢我几脚,没事,我皮实着呢。”
“知道。”岿斗忍笑应声,与她道别后,转身跟上慎微的步伐,试探问道:“师兄,你当真打算带他回乾虚观?”
慎微目色清远:“是块璞玉,好生打磨,未必不能成仙。”
“那太好了。”岿斗这才放宽了心,“我还以为这是师兄的缓兵之计。”转念一想,仍有几分顾虑,“可他法力已经很强了,若是不愿意‘归无’……”
乾虚观素来不介意门下弟子的出身来路,但只要入观为徒,从前所学的一切皆成为历史。正式入籍那天,由观主亲督实施归无之礼——将弟子身上的法力全部剥离出来,凝聚在道家法器“讳深瓶”中,从头开始学习乾虚观独门道术。而讳深瓶中的法力并不消失,待弟子离观之日再原状归还。
也正因为这雷打不动的门规,令许多根基扎实的江湖人士望而却步。
“我自会同他说明。他若不愿意,便是与本观无缘。”慎微语气平淡。
其实师兄并不讨厌香习,相反——是格外的关照啊。岿斗暗想。
夜已深了,院落愈发空寂,雾余水畔,度径垂露,月光下别有一番意趣。江南的四季尤其分明,一入春令,阡陌遍是卉木繁香,因远离浮世烟火,平添一种未经雕琢的灵气。目送岿斗回屋后,慎微并无睡意,便踏着这份宁静回忆起过往。
他自幼习道,能够摒弃欲望、心无杂念,非因克制力佳,而是天性的孑然淡泊到不落情缘,看春便是春,看花便是花,看红尘男女爱得轰轰烈烈,亦仍是悲喜不惊。
他其实有些懒散,虽有长才,却无抱负,似乎只适合乾虚观这样清心寡欲的地方。对于得道成仙并不苛求,对于人情世故亦看得极淡。关照同门师弟,乃身为兄长之责任;若萍水相逢,便是雁过无痕迹,唯独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
香习。
他的出现就像他的为人一样随性乱来,不循章法。
初次碰面,只觉他轻佻浮夸、油腔滑调,很是不喜。但接触多了,渐渐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亦看出他行事作风离经叛道,然禀性不坏。他自称师弟,虽是嬉闹,但对岿斗确实庇护有加;衔环之死,他反应激烈,并不符合道家行径,偏自己看在眼里竟有几分动容。之所以带他回乾虚观,便是为了调教他这性子……
思绪一顿,慎微从袖中取出同生铃,眉头微微蹙起。铃铛表面刻着“香习”二字,但铃芯分明是妖血。先前的怀疑果然得到证实——香习是妖,却不同于寻常妖精,因有仙泽护体,妖气并不外露。
他有仙缘,理应成仙。乾虚观能容天下人,自然不会拒绝有心修道的妖。
“总该还给他的。”慎微正打算同香习交代入观事宜,便往其居室行去。
林梢淡月,娟娟西沉。天上布着许多星,皆都透明的,温顺的,把整个苍穹衬得辽旷无垠。
“师兄啊师兄你可是个宝,天南啊地北就数你最俏,你的眼睛亮似星,你的嘴唇艳如桃……”
一灯如豆,远远便听见她不正经的唱曲声,慎微忍俊不禁:“香习?”他轻叩门扉,半晌不闻对方回应,遂径自推门而入。
脚步忽停,他有短暂的错愕,随即狼狈转身。
可脑中的画面却驱散不了:香习正背对着他换下女装,亵衣除尽,又自屏风架上取来束胸的布帛,缠在肋间。豆火盈室,她纤细舒展的四肢也像是发着光,一瀑黑发柔顺垂在腰际,愈显得双腿修长莹润。梅花体态,洁白胜雪。杨柳腰肢,不盈一握。
慎微一张脸青白交加,联想起不久前掌中的异样触感,原来——原来——
“只要你呀笑一笑,师弟我撒丫子跟你跑……还是男装穿着舒服,这样就万无一失啦!”香习拍拍胸脯,突然“咦”了一声,扭头迷惑地看着半敞的房门,兀自嘀咕,“今晚风真大啊。”
她上前将门阖上,因怕自己睡过头,只敢倚坐在床畔打起了盹,迷糊中梦见自己追着慎微一直跑,不慎跌了个跟头,猛然惊醒过来天外已经大亮。
香习暗叫糟糕,匆匆出门正遇上先前的婢女,急着抓过她问:“我师兄呢?”
“慎微道长他们早就走了呀。”
一个月后。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八仙山,乾虚观。日薄桑榆,百鸟归林。
“慎微,师父有请。”
慎微与岿斗方走到半山腰,已有同门远远迎了过来——与岿斗相似的装束,唯头上道巾颜色不同,据此可辨是乙级弟子。因慎微实在年轻,许多等级低他的弟子很难开口称他师兄,便直呼其名,慎微本人倒是毫不介意。
“师父真是神机妙算,每次都能准确料到我们几时回来。”岿斗笑道。
慎微摇头:“师父是嫌我们迟了,现下该走到山顶才对。”他略一沉吟,便猜出师父急着召他所为何事,临行前吩咐了句,“岿斗,回去先将‘压煞十四诀’练一遍,明日我来考你。”
“啊可是——”岿斗望着慎微一瞬消失的身影,唉声叹气。那套诀法他还不熟啊,明天肯定要错误百出了。虽然慎微师兄从来不会疾声厉色地批评他,可师兄皱眉沉默的样子更令人无地自容。“怎么一回来就考,连准备都没有。”他马上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正色道:“这样不对,师兄严格是为你好,你怎么能畏难呢。”
“小师弟!”
“我是被吓懵了吗,居然幻听到香习的声音了……”
“小师弟!”声音由远及近,笑意清晰可辨。
岿斗突然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任由自己被飞奔过来的少年抱了个满怀,一张玲珑脸蛋映着桃花艳得能闻见香气:“嘿小师弟,想我了吗?”
“你你你——”岿斗舌头打结,指着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道袍道巾,“你入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