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儒术?限皇权?哈哈哈哈,可笑,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方孝孺听了苏阳的言论,一时间竟然忘记礼数的抚掌大笑:“原以为,苏先生出身天机阁,必是有那惊世骇俗的才学,没想到,竟然能说出无稽的言论。真是可笑,可笑!”
反观一旁的朱允炆,却是眉头紧锁,苦思良久。白小易不经意间又发现相柳柔的纤纤玉手,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苏阳的肩头。白小易这次真的有些上心了,难道这女子真有什么异能可以读懂人心?
“方学士,注意你的言行。”朱允炆突然开口喝止,方孝孺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
“苏先生,这六个字,允炆听皇爷爷提起过,不过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记得皇爷爷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身边同样有个姓苏的谋士,曾经提及过这六个字,不过后来……”
“后来鄱阳湖一战之后,便不知所踪对吧?洪武皇帝还严禁外人提及此人此事,并将一应知情人封口,还将与其有关的记载一律焚毁,对否?”
“对……确有此事……可苏先生如何得知……莫非……”
朱允炆脸上顿时出现惊愕的表情。
“呵呵,没错。那人名叫苏岳,是我的父亲!”
说到此处,苏阳笑容凄然,声音中有着一贯耐不住的怨气。
“家父竭心尽力辅佐洪武皇帝,屡立奇功。更不惜触犯门规,甘愿以身触犯星宿,让朱元璋坐上了皇帝。可结果呢!就因为说了这六个字,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苏阳!你好大胆子,敢直呼当今圣上名讳!”
方孝孺突然怒指苏阳。
“呵呵呵,我说了又怎样?莫非想用武力,挡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么!”
“你!”
方孝孺气的是青筋直跳,可他饱读诗书,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遇到苏阳这样既有才华又有背景的奇人之时,却也没了办法。
“方学士,够了!我想听苏先生说下去。”
苏阳微微一愣,仔细打量了这个出身皇室的少年。
“好,你果然与那朱元璋不同。”说罢,苏阳轻抿了一口茶,将茶寮内气氛稍微缓解,随即说道:“陈年旧事我也不想多提,我天机阁门人本就是局外人,不应插手王朝更替之事,是家父违背门规在先,也不能把责任都算在你皇爷爷身上。但是,苏某此番找你,并不是为家父讨还个公道,而是为了大明之后的百年气运,更是为了这天下苍生。”
“允炆知道先生并无恶意,还请先生赐教,为何治理天下,要靠那六字?”
“儒家之学流传深远,自然是为人处事的至上妙理,可身为一国之君,如果试试隐忍退让,反而会错失良机,显得妇人之仁。现在元朝残部蠢蠢欲动,各地藩王也是虎视眈眈,一旦强敌破竟,殿下,莫非还要以德服人,派人去议和么?”
“我可派良将镇守边关,抵抗外敌。”
“可方才一番对答,殿下从未征战过沙场,更未领过兵。对军中部署,各路将领的能力都不甚知晓,又怎能善用良将?”
“这……我还有四皇叔他们可以替我分忧。”
“倘若燕王也要反你呢?”
苏阳冷冷的看着朱允炆。
“不可能,皇叔怎么会反我?!”
“好好好,此话暂且不提。我只想说,一味的独尊儒术,只会养出向你身边方学士这样的书呆子,一旦遇到倾国之难,必定无人可用,还请殿下谨记。”苏阳瞥了一眼怒目而视的方孝孺,继续说道:“至于皇权,历代帝王都是自命天子,虽说善待百姓,却无法真心与百姓平等视之。试问,你若不把百姓当人看,百姓又怎会敬你服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圣贤之理早有明示。过度的皇权,只会丧尽民心。唯有做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才可让公道二字,生于民心。”
朱允炆默默点头,似乎对苏阳的言论颇为信服。
“殿下宅心仁厚,苏某也是看在眼中。但是身为一国之君,光频宅心仁厚还是远远不够的。你祖父可以夺得这个天下,不仅仅靠的是权术心机,更重要的是军心。即便是坐上了皇位,他也有足够的军权制约手下的臣子。可殿下你深居宫内,从未在沙场上历练,一旦继承皇位,手下的文武百官联合起来对抗你,你便无任何还手之力。”
“苏先生的好意,允炆感激不尽,可允炆看来,世间之事无外乎情、理、法三字,然而情是摆在第一位的。我相信,我已真心诚意相待,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天下百姓,都会感受得到。”朱允炆目光炯炯的看向苏阳:“允炆自知尚不足以承继大业,还请苏先生不计前嫌,可以留在我身边祝我一臂之力!”
说罢,朱允炆起身,对着苏阳躬身一礼。方孝孺面色未变,可也不好说什么。苏阳则是面露难色,转头望向了相柳柔。白小易看见紫衣女子手指又在苏阳肩头点了几下,苏阳微微颔首,转头抱拳行礼道。
“苏某不才,因受门规所限,不可干预朝政。况且在下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让我费心于庙堂争斗,更是毫无兴趣。如若有缘,苏某日后还有机会与殿下倾谈,但苏某无法留在殿下身边,做一只笼中的幕僚。”
朱允炆面露难色,可又不能强留苏阳,思虑再三后说道。
“既然先生志不在庙堂,允炆只有作罢。今日先生之言,允炆必定谨记。日后如若有缘,还请先生不吝赐教,指教允炆治国之策。”
“殿下客气了,苏某与白兄弟还有些私事,就不再打扰了,告辞。”
说罢躬身行礼,朱允炆见留不住苏阳,只得悻悻然的带人离开。临走之时,还意味深长的看了白小易一眼。
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了,白小易才凑到苏阳身边,低声问道。
“阳哥儿,你今天这么说,不怕会惹来麻烦么?”
“麻烦?尽管来吧,我苏阳,还从未怕过麻烦。”
白小易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对了阳哥儿,你怎么跑到应天府来了?”
“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一方面是送送刘老爷子,一方面是放心不下你。”
提到刘伯温,白小易又是一阵黯然。
“小易啊,不用太伤心,刘老爷子早就料到有今日,他此番也算是死得其所,无愧天地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了,他嘱咐我要看住你,你可别让我和你师傅失望。”
“我知道了……”白小易呆呆的点了点头,随即眼睛一亮问道:“对了阳哥儿,你身边的这位柔儿姐姐是不是会读心之术?”
“哦?你怎会知道?”
“我方才见她用手指给你打着什么暗号,似乎是看出了皇长孙和那个方孝孺心中所想的事情。我就猜测,这位姐姐,应该可以读心。”
“你说的不错,柔儿的确可以读心,只不过此等天赋异禀有诸多禁忌,并不是每次都灵验。”
白小易吐了吐舌头。
“那是不是我们心里想什么,她都能看出来?”
谁知紫衣少女突然插话道。
“也不全是呢,我只能看到一丈内一个人心中所想事情的影像,而且还是断断续续的,所以也不是什么都能猜得到。”
“那我还是离你远点好了,心里想什么都能被看到,感觉好不自在。”
说着,白小易往一旁挪了一挪。紫衣少女噗嗤一笑,犹如春风拂面。
“对了阳哥儿,方才所说的那个苏岳,真的是你的父亲么?他和当今皇上,到底有什么恩怨?”
“这……告诉你也无妨,记得,那是二十多年以前。当时我还只有七岁,一直在天机阁内学习。而家父,则是当时的外门执事,可以出山历练。那时候,义军四起,中原战乱不断。其中陈友谅、张士诚和朱元璋的势力最为强大。而家父,不知是何原因,选择辅佐了朱元璋。几年之间,父亲凭借其盖世的才华和阴阳术数方面的造诣,为朱元璋打下了坚实的基业。然而,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变化?”
“是的,变化。依照当时的天象所看,朱元璋对应的是破军之位,陈友谅对应的是贪狼,而张士诚则是七杀。杀破狼三星同现,必是天下气运纷争,乱世易主之时。而随着张士诚兵败,七杀星暗淡,贪狼星却异常夺目。我们都估计,天下贡主之位,非是陈友谅莫属,可突然间,贪狼星熄灭了。”
“那是为何?”
“当时天机阁内也是一团大乱,难道有人施了什么逆天之法,强行改变了天道运数。可结果……”说到这,苏阳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色:“结果当浑身浴血的父亲出现在鬼谷之外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是他,做了那个逆天之人。”
“逆天?”
“其中缘由我们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就是,鄱阳湖一战,家父不惜冲撞星宿,以追魂箭刺杀了陈友谅,才使得处于略势的朱元璋得意成为这天下贡主。然而,以凡人之身冲撞星宿,立刻引来了天道反噬。父亲经脉受损,一身修为所剩无几。而见到家父身受重伤之后,那个朱元璋,不但没有倾力施救,反而派人联手狙杀我父亲。若不是父亲的侍从舍命相救,恐怕家父连回到天机阁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一直在帮朱…皇帝陛下么…”
“哼!为什么?就因为家父对他朱元璋说了‘抑儒术,限皇权’这六个字!是那朱元璋担心家父会因为跟他意见不合转帮他人,而以我父亲的能力,必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于是,他不但怂恿家父逆天改命,杀掉了陈友谅。更趁着家父重伤之时派人偷袭,想除掉这个祸患……”
“这些,都是苏老爷子告诉你的?”
“是…我爹虽然强撑着回到了天机阁,可他只是多活了7天。这些事都是他亲口说的。但是,天机阁的门规就是门下弟子不可干预天道,不可参与王朝交替,不可委身于庙堂。是家父反了门规,才落得如此下场。”
“那你…不想给你爹报仇…”
白小易小心的问道。
“不想……也不能……”苏阳的语气有些无奈:“现在朱元璋成了天下贡主,整个大明朝的气运都依附在他的身上,杀了他,将会生灵涂炭。我是天机阁的弟子,绝不会做逆天之事…只不过…我一定要让朱氏后人,接受我爹的想法,用他的六个字治国。这样,他死得也不算冤枉。”
苏阳握紧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桌子上,白小易呆呆的望着苏阳,觉得面前的这个青衫文士,跟他之前认识的苏阳,不一样了。此时却听苏阳继续说道。
“不仅如此,从那之后,洪武皇帝性情大变,不但喜怒无常,更开始猜忌身边的文臣武将。将原本按科取试的内容,也修改成了八股取试,废除掉了百科杂学。他怕,会有更多像我爹那样的人出现,威胁他的帝位。于是让学子们只读圣贤书,却忽略了一应天文地理等杂学的能力。为的,就是让天下读书人只会死读那些圣贤书,而不再去看那些百科杂学。少了那些杂学,读书人的脑子就变得木讷,也就没人会造他的反。”
“现如今,他肃清异己,为的就是给他朱家的大树,砍掉那些横生的指节,让他朱氏子孙,可以世世代代坐稳这个皇位。但是,天下不是这么治理的,再让他这么搞下去,必然会引起大祸。少则几十年,多则一两百年。”
“可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操这个心,是不是有点早?”
“小易,有句话不知你有没听说过,前人栽树,后世乘凉。如果我们现在就找到贤良的人,用正确的方式治国,那么若干年后,天下百姓就真正的可以看到太平盛世了。”
“于是,你就找到了皇长孙?”
“是,也不全是。”苏阳看向远方的皇城,喃喃道:“若是盛世,以朱允炆的宽厚仁德,必将造福万民。可现如今还不是时候啊……我欣赏他的赤子之心,但是,却无法将天下苍生的命运,押在他的身上。”
“那你想押谁?”
苏阳转头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苦笑一声说道。
“现在还不知道。对了,随我去十里亭,那边有人在等你。”
“等我?谁啊?”
“去了你便知道了。”
说罢,看也不看白小易一眼,相柳柔就推着苏阳远去了。白小易呆呆的看了许久。
“赤子之心么?我倒是挺看好允炆的,他比我知道的其它皇帝都更有人情味儿,就是吧,小了一点。”
随便嘟囔了一句,白小易终于晃了晃脑袋,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