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朱允炆离开建安坊,一路行来众人都是默默无语。走了许久,皇长孙才轻叹道。
“也不知,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太平。没有战祸,没有流民。人人得有一餐饱饭,人人都有屋舍遮头。”
白小易看着面前年轻人消瘦的背影,想他比自己小了足足半旬,本是青春年少,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因为生在皇室,就要背负着整个天下的重担。这个多少人苦求不得的尊贵出身,到底是幸,亦或是不幸呢?
“殿下,草民相信,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朱允炆转过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白先生,今日就此别过了。”
“殿下要走?”
“是,皇爷爷担心我出事,只答应我出来四个时辰。”朱允炆遥望着皇城的围墙,喃喃自语道:“有时候,真觉得那座皇宫,就是一个大大的牢笼。真想自由自在的,在这大好河山上走一走,见识一下你们口中的那个江湖。”
“会有机会的,到时候,就让草民给殿下当个护卫,不过这酬劳可要另算。”
白小易打趣地说道。
“好!一言为定!”
朱允炆伸出右手,白小易迟疑了一下,随即也伸出右手与他凌空握在一起。
“殿下这就要走了么?如不嫌弃,可否与苏某一叙?”
不远处,一个青衫文士,在一位紫衣少女的陪伴下,推着轮椅缓缓行来,正是苏阳。
“这位是?”
朱允炆看向二人,低声向身边的方孝孺询问。方孝孺皱了皱眉,随即向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几条人影在四周的屋脊后面忽隐忽现,不多时一个百姓打扮的人凑到了方孝孺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白小易看得不住地咂舌,原来朱允炆身边还有这么多锦衣卫的高手相随,难怪如此招摇的在街面上闲逛。
只见方孝孺凑到朱允炆耳畔,嘀咕了一些什么,随即意味深长的看了苏阳一眼,然后退到朱允炆身后,贡身站定。
“原来是苏阳苏先生,旧闻天机阁威名,不知苏先生来到这应天府,是允炆待客不周了。”
言罢,冲着苏阳躬身一礼。
“在下也对皇长孙殿下仰慕许久,今日得见,真乃三生之幸。”
二人一个站一个坐,一个雍容华贵,一个俊秀出尘。在这条长街上相据不足两丈,却犹如一个是骄阳一个是明月,均是明亮夜空的翘楚,却又大相径庭泾渭分明。二人四目相对,分明都在笑,可二人之间却微微荡漾起一股莫名的争斗之气。
白小易夹在中间显得十分尴尬,憋了许久,才插科打诨到。
“阳哥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客栈等我么?”
说着,白小易快步来到苏阳近前。他一边走一边打量苏阳身后的紫衣女子,那姑娘紫色平庸,可一双秋水一般的眸子,看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名叫相柳柔的少女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有些痞气的年轻人,心想难道这就是自家公子口中的那个兄弟,不免多看了几眼。当看到面前少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少女不禁噗嗤一笑。
“阳哥儿,这位姐姐是谁啊?难道是……”
白小易眼神暧昧的一挑眉毛,闹得相柳柔俏脸一红,苏阳轻咳一声道。
“咳…小易啊,她叫相柳柔,是跟我一起长大的玩伴,现在跟在我身边照顾我的起居。”
“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白小易若有所悟的拉了个长音,随即对着少女作揖行礼:“白小易见过像柳姐姐。”
少女涨红着脸,柔柔弱弱的答道。
“白公子客气了,我只是苏大哥的侍女,况且你我年纪相差不多,以后还是叫我柔儿吧。”
这边聊得热络,另一边的朱允炆有些尴尬的说道。
“咳咳,原来白先生与苏公子是旧识,那正好,旁边有间茶寮,我们边喝边谈。”
说罢,挥手吩咐人布置一切。等众人步入茶寮的时候,原本的茶客都已经驱散,只留下中间他们这一桌客人。店小二毕恭毕敬的问道。
“各位爷,不知要喝些什么茶?”
“碧螺春。”朱允炆开口答道。
“小二,不知你这店里,可有陈年的黑茶?”
听到苏阳的话,店小二先是一愣。看着面前这几位爷的派头,肯定非富即贵,怎么会喝这种此等的黑茶?可见惯了世面的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爽快的答道。
“有!咱这小店里精贵的茶没多少,可这陈年的茶砖倒是足够,我这就给众位爷准备。”
说罢,小二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
“没想到,苏先生竟然会喜欢陈年的黑茶?”
朱允炆好奇的说道。
“也没什么,苏某并不精于茶道,再好的茶我也喝不出味道。只是自幼家中长辈偏爱黑茶,我也就喝习惯了。”
朱允炆点头表示了解,随后众人又陷入了沉默。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喧闹,而这茶寮之内确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朱允炆率先开口问道。
“不知先生此番到此,所为何事?”
“也并无他事,就是来送一个故交,顺便看看我这个小兄弟有没被人欺负。”
“苏先生哪里话,白先生现在可是应天府的红人,他身为刘军师的高徒,又是引万魂归京的英雄,就连皇爷爷,也希望见他一面呢。”
朱允炆微笑的看向了白小易,年轻人被着目光看得有些发毛。
“怎么着?皇帝他老人家也想见见自己,那是去啊,还是不去啊。去了怕吓死,不去又怕抗旨……”
白小易在一边挣扎着呢,苏阳却把话头接了过去。
“殿下这话可就有些不实了, 当今皇上对刘伯温的事难道就没半分介怀?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突然冒出来,还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皇上他老人家,应该很费心吧。”
“这……”朱允炆面色一红,显然是被苏阳说中了。
“现在虽然刘先生真的死了,可小易这个神机军师的高徒,在某些人看来,应该早已成了碍眼的沙粒了吧?”
“放肆!你怎敢如此说话!”
一旁的方孝孺一改儒雅作风,突然出口斥责。
“哦?方大人何须动怒?难不成,是苏某说中了?”
看着苏阳一脸和煦的笑容,再看向方孝孺满是怒意的表情和朱允炆微微局促的神态。白小易突然意识到,朱允炆方才的话,八成是假的,自己在皇帝的眼中,已经成了那粒多余的沙子。搞不好,这次皇长孙的举动,也是一种试探。
可苏阳是怎么看出来的,白小易再次看向苏阳,却见青衫文士只是抿嘴喝茶,根本连看他都不看,反倒是他身后的紫衣少女,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苏某不妨开门见山的直说,我有些疑问,想知道皇长孙殿下的答案。”
“苏先生但问无妨。”
“那好,殿下可有称帝之心?”
此问一出,在场众人均是一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然赶在这种地方当面讲出来。可住允炆却是平淡的答道。
“有。”
“哦?为何?”
苏阳面色如常,平淡的追问道,仿佛他早就知道答案。而白小易敏锐地觉察到,方才紫衣少女搭在苏阳肩头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不知是错觉,还是某种暗示。
“皇爷爷治国严禁,不但打下了大明皇朝的盛世基业,更将贪官污吏斩杀殆尽,给受苦受难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可是,我觉得皇爷爷行事过于狠辣,几桩大案下来,受到株连之人竟有两三万人。其中不免一些犯事官员的亲眷奴仆,而这些人,大都是不知情的普通百姓。我是觉得,如果我可以继承皇位,必将废除株连之罪。杀只杀那些犯事之人,而他们的亲眷家奴,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以免祸及无辜。”
“连番战乱,百姓早已受够了兵祸之苦。我希望可以在我的治理之下,让这个天下少一些战事,让我大明少一些流民。以圣人之儒术治国,让这天下百姓可以安享太平。”
朱允炆说到这里,对面的苏阳却是一声讥笑。
“呵,殿下这种想法,未免有些纸上谈兵。”
“哦?先生有何高见?”
“既然殿下说到治国,那苏某且问你,你可知一文钱能在民间买到什么?”
“这……”
“我再问你,你可知平民百姓要赚到一贯钱需要多久?”
“这……”
“那你又可知道,三口之家一年所需之花销又是几两几钱?”
“这…这些我可以问户部官员…”朱允炆言语间有些心虚,“再者说,这些都是小事,我说的治国,都是大道。我可以减少赋税、徭役,惩治贪官,体恤民情,只要百姓日子过的好了,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好,那我不提这些小事。假如,湖广一带州县贪赃枉法,侵占百姓田地,百姓畏惧官府势力无法上告,你可有处理办法?”
“我可排巡察御史每天巡视,将各州县的官员一一查办……”
“倘若地方官杀人灭口,将一应罪证销毁,然后贿赂巡察御史欺瞒于你,你又当如何?”
“我…我可以派信得过的人…”说着,朱允炆看向身旁的方孝孺。
“倘若他也骗你呢?”
“我…我可以派锦衣卫去查…”
“倘若连锦衣卫和满朝文武联合起来欺瞒于你呢?”
“这……我……我可以亲自去查!”
“亲自去查?那时你已贵为天子,你去得了么?”
“我都是天子了,天下都是我的,我为何去不得?”
“那好,如果你在判案过程中错杀了一个好人,你可愿以命偿还?”
“笑话,我乃天子,我的命关系到大明国运,怎可与百姓的向明相提并论。”
“呵呵,那你觉得,一个自认为自己的命比百姓的命值钱的皇帝,能是个好皇帝么?”
“…………”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茶寮内因为这一番对话,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白小易一个劲儿的擦冷汗,生怕朱允炆一时气急,叫来锦衣卫将苏阳抓入天牢。可直到茶水转凉了,朱允炆依旧是呆愣愣的坐在原地。
“殿下,皇帝的命是命,百姓的命也是命,若不能同等视之,何谈体恤民心?”
“苏先生,此言差矣。”一旁的方孝孺终于忍无可忍,出言打断了苏阳:“圣人有云,天地君亲师,一国之君,乃天命所受,地位仅次于天地。连圣人眼中,帝王都尊贵与凡人,那君王的命又怎可以平民百姓对等。君王之命,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安危,区区一个百姓的性命,怎能与之相比?”
苏阳默不作声,只是面色冷俊的看着那个酸腐文士。
“方大学识,听闻你家学渊博,乃是理学大家,治国能臣。那我且问你,你可会用兵?”
“当然会,我自幼熟读各类史料典籍,兵书也看过不下百部。”
“那你可知十万人大军调动粮草需要几日?”
“这……月余应该足以……”
“那需要准备多少粮草,多少辎重?”
“这……这都是兵部和军需官需要考虑的……”
“你从未领过兵,单靠几本兵书上面的内容信口开河,岂不是效仿古人,纸上谈兵?”
“苏阳,你此话何意?”方孝孺奋然起身,怒目指向苏阳。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让殿下知道,治国安邦,不是一个念头,一句空话就足够的。靠的,是六个字。”
“哪六个字?”朱允炆急切地问道。
“抑儒术,限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