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我当初遇到一个老道士。他说我骨骼惊奇,是修道的好材料,专门为我做了这把铜钱剑,还教了我一套捉鬼降妖的法诀。他告诉我,等我学会这套功夫,小有名气了,就正式收我当徒弟。”
看着他如珍似宝的擦拭着那把铜钱剑,白小易嘬了嘬牙花子,忍不住问道。
“这些都是那老头白送的?”
“哪能啊,人家一番好意,哥哥我哪能不识抬举不是,我给了那老头五两银子当做谢礼了。”
白小易嘴角抽了抽,心说话,一把破剑,一本鬼画符的秘籍,用不了几个铜板的东西,您老就花了五两银子,唉,坑就坑你这种冤大头。可表面上又不忍心打击这个刚认识的大哥。
“我说大哥,结果你这道术练得如何了?”
“这个嘛…怎么说呢…马马虎虎吧。”
得,那就是啥都没学会。
“我跟你说,小易,道术这东西靠的是悟性,我这不是还没悟出来呢么。”
话还没说完,旁边走过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娘子,看样子,应该是秦淮河画舫的姑娘。走起来那小腰儿扭得,可真是销魂呐。
白小易和徐齐的眼珠子就跟着那几个小娘子一路飘到拐角,一边伸长脖子看着,一边嘴里念叨。
“啧啧啧,好身段,好模样,加上这一股子香味儿。嗯!足有八十纹。”
白小易细细的品味着。
(八十纹,是市井里给姑娘的一种分级。百纹最高,一纹最低。)
“非也非也,最多七十纹。我跟你说,你看那几个小妞儿的头发和指甲。指甲微黄,可见是个喜欢烟草的主儿。头发稍显干燥,一个连自己头发都不上心打理的女人,这气质,也好不到哪去。”
听着徐良头头是道的点评,白小易不由得钦佩不已,两人相视大笑,颇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年纪相差无几,同样是混迹市井处身的游侠儿,二人连吃带聊得十分尽兴。见徐齐没有落脚的地方,白小易干脆让他去自己住的破庙落脚,好歹有个屋子遮风挡雨。徐齐也没推辞,让白小易先忙自己的事儿,晚些时候破庙再聚。
能认识这么个兄弟,让白小易心情大好,虽然师傅走了,但现在又多了一个投缘的大哥,想想也不算孤单。一边琢磨着,他一边向着皇长孙那边走去。
忙碌了两个时辰,那边的东西也早已分发完毕。皇长孙在一众流民的朝拜赞扬声中,退了出来。看了看那群表情做作的流民,和那个贼眉鼠眼的官员,白小易很不忿的询问着。
“我说殿下,您这一番施舍,虽是善举。但你可知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需要帮助,又有多少人是做戏为了讨您欢心?”
朱允炆面色如常,眼神平静的看了看身后的那群人,转头对白小易说。
“我知道。下拨的救济款项有十成,官吏层层剥皮减去六成,随便找了些人充当流民又占去了三成,实际落到需要人手中的,不过一成。”
“那!既然您知道,为何还要做这些无意义的施舍呢?”
还不等殿下回答,一旁的方孝孺意味深长的说道。
“倘若殿下不做,那连这一成的人,也得不到施舍。”
“是啊,只要我肯做,起码还有一成流民可以得到帮助,还有这一成人不会被冻死饿死。这,就足够了。”
看着皇长孙露出苦涩的微笑,白小易竟一时语塞。是啊,有些事,看似毫无意义,可倘若不做,就连这一成的几率,都没有了。这个天下若由这位殿下打理,或许,真的可以做到国泰民安吧。
“白先生,我还要寻访几位退役的老卒,不知你能否随我同去?”
“殿下客气了,草民原随殿下同去。”
就这样,白小易跟着皇长孙和方孝孺,一路步行,在没有护卫随从的情况下,走访了数位退役的老卒。他们有的年过半百,有的刚过不惑之年。可大都因战事,留有残疾。
从殿下口中得知,建安坊这一代,是专门用来安顿这些无家可归的退伍兵士。战乱时,他们为了大明舍生忘死,当大局定了,自然要为他们养老送终。
一路上殿下与一众老卒十分熟络,想来是经常到此探望。那股子亲切劲儿,就像是自家子侄探访叔伯一样亲热。
一路的温馨祥和,却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只见一个侍从慌忙跑过来,跪倒行礼道:
“卑职参见殿下,曹伍长,恐怕…恐怕不行了…”
朱允炆一听,面色一紧,立刻带着众人向一处小院跑去。
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此时已经围了数十名老卒。进入屋内,只见床榻上一个白发老人躺在那里,屋内屋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
得知殿下到访,老者在旁人搀扶下,坐起了身子,一双眸子,竟是惨白的颜色。从旁人口中得知,这是当年征战时留下的久患,一双眼睛被火药硬生生灼瞎。曹伍长当年所在的破阵营,每次战役,都是冲在最前面,攻城略地。原本三千的破阵营士卒,十年征战下来,只有十六人活了下来。
“曹爷爷,孙儿来看您了。”
朱允炆匆忙扶住老人。老人家听到殿下的声音,老泪盈眶。
“殿下,殿下啊,老臣有罪,怎能劳烦殿下来此。”
“曹爷爷,是孙儿来晚了。昔日众位随皇爷爷征战南北,是孙儿没有照顾好大家。”
“好,好!陛下能有皇长孙你,是我大明的福气。有殿下这声爷爷,老臣这辈子就活的不亏。”曹老爷子艰难的喘了口气说道:“听闻前几日,有道术高人将常将军等一众将士魂魄招引回应天,不知是不是真的?想来是真的,身旁这些老伙计没理由骗我。可恨呐,我这身子骨不能见众位兄弟最后一眼,送他们最后一程,不能亲口谢谢那些位天师,这是老臣此生唯一的遗憾。”
“听说啊,两位天师以身做阵,用自个儿的性命,超度了数千袍泽的亡魂。老头子我…我想拜谢都没有机会了…”
“曹爷爷,虽然布阵的刘道长已经仙逝,可我把他的徒弟给您带来了,我让他跟您说。”
殿下转头看了白小易一眼,年轻人匆忙俯下身,蹲在床榻前。老人家粗糙的手掌慢慢摸上白小易的面颊,反复摩挲了许久。
“老人家,在下白小易,师承神机军师刘伯温。前几日,正是家师和全真教陈真人一同将众位将士英灵带回应天。”
“好……好……”
老人家突地老泪纵横,面色竟微微泛起红润,显然是回光返照。
“好孩子,既是刘军师的高徒,请受老臣一拜。”
老人家倒头便拜,不仅如此,身周围绕的一众老兵听闻面前的少年就是当日接引亡魂的天师,竟齐刷刷拜倒。
白小易一时慌了手脚,胡乱的一个个将他们扶起。
“各位不要这样,这,这折煞晚辈了。”
迫于无奈,白小易也慌忙跪倒。
“小天师,你受得起。”曹老伍长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当年在战场上,想的最多的,就是远方的家人。各位天师能将那些阵亡的兄弟带回来,我们这些老家伙,从骨子里谢过众位天师了。”
“听闻刘军师和陈真人,以身殉道,用自己的命超度一众兄弟亡魂。二位天师大恩,我们,我们无以为报啊!只求小天师收下这一拜,我们这帮老骨头,代众位战死的袍泽,谢天师大恩了……”
“谢天师大恩!”院内几十位老卒齐声道谢。
不知是想到了师傅,还是被这一众老兵的言语打动。白小易含着泪,默默点头,替师傅和陈真人受了这一拜。
然后,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回了三拜,朗声道。
“小子白小易,代大明百姓,谢众位将士!”
老伍长眼中含泪,点头微笑。
“咳咳,临死前能见到殿下和小天师,曹某于愿足矣。终于,能安心的去见那帮子老伙计了。小天师,老夫劳烦你个事儿呗。”
“您请说。”
“等老头子我死了,帮我引个魂,我不要什么转世往生。当年杀过不少人,也不奢望能投个好胎。老头子我啊,只希望能去阴间见见那帮子兄弟,就算进油锅,也可以跟着一票子兄弟在地府闹腾他一场,你看行不?”
“……行……您老放心……”
“好……那我就安心了。”
老人家缓缓躺下,苍白的眸子里似有灵光闪动,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破阵营伍长曹长寿,送,常将军……”
随着最后一句话,老人慢慢的闭上了双眼,身上唯一的一丝生气,荡然无存。周围一众人默默低下头,为这位生死之交的兄弟送行。
白小易轻轻起身,从怀中掏出红线,在四周结了一个阵。在老人头顶点上一颗引魂香,又将四枚铜钱分别放入老人的手心和鞋底。
准备妥当后,他示意众人退后。然后拿出招魂铃,口中默念引魂咒,脚踏罡步在老人床前舞动起来。
不稍片刻,肉眼可见的,缕缕烟气仿佛有生命般轻抚过老人身体,慢慢带出一股烟雾的虚影,悬浮了片刻后,向屋内人深施一礼,然后渐渐飘散了。
白小易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说了声:
“老爷子,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