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废了数日的白小易,终于被苏阳的一番话骂醒。按照约定,他独自一人向着城外十里亭走去。
可刚到朝天宫正门,便看到皇长孙朱允炆在一个柔弱文士和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向他这边走来。
白小易慌忙俯身行礼道。
“草民白小易,见过殿下。”
朱允炆并没有皇室子弟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反而亲手将面前比他年长几岁的年轻人扶起。
“白先生不必多礼,此番若不是白先生和刘军师仗义相助,这近万将士英灵也难以安息。只可惜,刘军师……”
说到此处,朱允炆面带苦涩的望向了不远处的石碑。在场众人不免语塞,过了许久,朱允炆才岔开话道。
“对了,这位是国子监学士,方孝孺。”
他一指身旁文弱的中年儒生,虽然白小易一向不太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书呆子,可是既然在皇长孙面前,这个礼数还是不能丢了的。
“在下白小易,见过方学士。”
“白先生。”这个方孝孺倒是随和,深施一礼后随即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前几日所见,让在下惭愧不已。事前刘军师致信在下,我并未当真,只觉此事对殿下颇有助益,便应承了下来。没想到…唉…刘军师义薄云天,这份舍身取义的精神更令方某汗颜。请再受方某一拜,谢先生大义。”
说罢,这书呆子竟俯身行了个大礼。白小易慌忙将其扶起,一再称受不起,受不起。三人一番寒暄过后,得知皇长孙是担心他这几日魂不守舍,故来此探望。
随后,朱允炆邀请白小易随他们去趟古御街,今日会派发一些衣物给乞丐流民,还会顺道拜访几位老卒,正好带上这个刘伯温的高徒,一方面是为了散心,一方面顺路请教他一些玄学道术的问题。
“虽然苏阳让我去找他,可那家伙应该不会介意多等一天吧。再者说了,能跟这皇长孙混点交情,想必日后对小爷是有大帮助的。就算没帮助,这以后闯荡江湖,一说我跟皇长孙一同出城巡游,也是倍儿有面子的一件事儿不是。”
白小易心里经过一番权衡,欣然接受了殿下的邀请,一行人缓步行在了应天府的街道之上。
一路上,朱允炆问了许多玄学异事,对白小易口中的道术鬼怪之说,颇为好奇。想必这位皇长孙自幼就没出过应天府,对江湖轶事、怪力乱神的东西有着天生的好奇心。反之,旁边跟着的方孝孺,虽然点头微笑,可对这些东西颇不以为意。可见这样被儒学书本禁锢的书呆子,打骨子里还是看不上他们这些江湖术士的。
到了街中心的一处广场,早已有侍卫布置好了一切,大量的衣物、粮食、碎银堆在那里。看到殿下到了,一个负责督办的小官匆忙跑上前来行礼。
“启禀殿下,下官已准备就绪,只等殿下下令,将物资发放给一众流民。”
看这官点头哈腰的谄媚样子,白小易就是一阵的厌烦。而朱允炆却依旧温文尔雅的示意可以放流民进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这个本以为会在皇宫内养尊处优的皇长孙,就站在那里,亲手将一包包的衣物、碎银交给那些乞丐和流民手中。遇到一些长者、妇孺,还会询问两句,多发一些碎银。
他举止儒雅,语气温和,宛如一方玉石,温润清透。丝毫没有想象中皇室子弟的不可一世,和骄纵不羁。看他的神情,颇为真挚,想必不是做给百姓看的样子,而是真心在救济灾民。
或许,以后他要是当上了皇上,这世道也就太平了。白小易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在周围闲逛。一抬眼,发现一旁的门楼下面,有一个粗布麻衣的年轻游侠儿,蹲在那直勾勾的盯着路过流民手中的食物。
那人身材适中,身后背了一柄生锈的铜钱剑,一身的衣服大洞小洞的破了不少,加上污渍和尘土,颇为狼狈。吸引白小易视线的,却是他胸口挂着的一枚造型古朴的铜钱。跟“独石口”遇到那个狄魈所佩戴的铜钱一模一样。
“莫非,他也是天师楼的人?”
白小易顿时心生警惕。可看他一头草窝般的乱发,满是尘土和枯草,五官虽说还算端正,但是蹲在那,叼着草根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看着流民手中的食物流口水的样子,哪门子的天师混得这么落魄的?
白小易思索片刻,也蹲在他旁边,从他身上拽了跟杂草叼在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闲聊起来。一则是对他身份好奇,另一则是出于市井混迹了十几年的经验,这位爷铁定是同道中人。
“嘿嘿,我说这位天师楼的兄弟,来看热闹的?”
游侠儿白了身边的白小易一眼,见他也是一身市井打扮,就并没太在意,随口应和道。
“你是猪么?不看热闹蹲着儿拉屎不成?”
听口音,是北平那地界过来的,想来是没错了。听他没好气的搭话,白小易也不恼,继续攀谈。
“兄弟别介意,我是个江湖术士,看你脖子上挂着的铜钱,莫非你是天师楼的天师?”
“呦!呵呵呵呵,有点意思,哥们儿好眼力啊!”
他发出一阵着魔般的笑声,往我身边凑了凑继续说道。
“我跟你说,我可了不得,看见没,看。这铜钱儿,是正八百儿天师楼的货色。我,闹呢!一钱天师,听过么,真儿真儿地!”
“嘿呦嘿呦,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兄台是堂堂的一钱天师,失敬失敬。”
“嗨,这都不是个事儿,知道就完了,有什么捉鬼降妖的差事尽管跟本天师说,保证剑到妖除。”
他边说边比划,突地咕噜一声响,便红着脸揉了揉肚子。白小易看他落魄的样子,有意无意的说道。
“前面听说皇长孙在派发衣物,好像只有需要的人都能领一份呢?”
“我说你是猪啊!我,堂堂的一钱天师,能去拿别人施舍的东西?”游侠儿不屑的啐了一口,“切,再者说了,今个儿我这是闲着没事儿,来看场戏的。”
“咦?兄弟这话怎么说?莫非这殿下是在做戏?”
“呵呵呵呵,我跟你说啊,你这是入世尚浅,哥哥我可是门儿清。不是皇长孙在做戏,而是这些流民。”
游侠儿眼色颇有深意的扫了一下排成长队的流民。
“你别看他们一个个跟乞丐似的,可里面只有不到四成是真流民。大部分都是地方官为了给殿下做样子,四下抓来充场面的老百姓。那些真正忍饥挨饿的乞丐流民,此时还在城外的城隍庙里等死呢。我看要不这样,今儿个遇上你也是有缘,本天师就勉为其难跟你交个朋友。作为见面礼呢,你请我吃顿饭如何?”
看着游侠儿那无赖样子,白小易是哭笑不得,心中顿生亲近之感,就这行头,就这言行,那是越看越顺眼,就这两手坑蒙拐骗的本事,那跟他白小易简直是如出一辙。这么对脾气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不知怎地,几日来的阴霾,也消散了大半。
“好您了!小弟跟兄台颇为投缘,如不嫌弃,就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请兄弟喝个小酒儿?”
白小易指了指旁边的酒摊儿。游侠儿揉了揉鼻子,讪笑道。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在旁边酒摊落座,叫了两壶烧酒,点了几个包子和一盘牛肉。但见那位堂堂地一钱天师也不客气,胡乱地把乱发向后一拢,举起杯嗞溜一口先干为敬,紧接着左右一手一个包子,便开始狼吞虎咽的啃了起来。白小易边看边咂舌,就那架势,跟三天没吃饭的饿鬼一样。
见他吃的飞快,白小易便多要了几个包子和牛肉。对面游侠儿讪讪的一笑,囫囵的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抱拳说道。
“在下徐…徐齐,不知阁下大名,道个范儿,咱交就是兄弟了。”
“嘿嘿,在下白小易,徐大哥不嫌弃,就交了这个兄弟。”
“好兄弟!”
白小易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打量着对面徐齐的吃相。只见他单腿侧跨在椅子上,左右开弓,干草一样的头发时不时垂下来,他也顾不上打理。一盅酒就放在桌子上,吃太多噎住了,直接一低头,嘬一口酒。那吃相,真叫一个洒脱;那架势,真叫一个荡漾;看得白小易,那叫一个舒服。
受徐齐的影响,白小易恢复了昔日混迹市井时候的做派,单腿踩在凳子上,一手拿着包子,另一手直接拿起酒壶干了一口。辛辣的酒水进肚,顿时整个人暖和了起来。
“我说徐大哥,你这多久没吃东西了?”
徐齐抬头看了白小易一眼,面露笑意,随即连敲带拍的好不容易把嘴里面的包子咽下去,打了一个又响有长的饱嗝。引得周围几丈之内的路人纷纷侧目鄙夷。他也不在乎,拍拍肚子道。
“不瞒兄弟,哥哥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好不容易当上了一钱天师,本想着捉一两个老鬼,降三四只小妖,往上面再涨几钱的。那样出去做个法事,驱个邪也能多要点银子是不。”
“可哪想到啊,从北平到应天,一路下来妖魔鬼怪的没捉到几只,反倒是把盘缠花光了。这不想着能不能找点镇宅驱邪的差事,赚口饭钱么。”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背后捆着的铜钱剑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