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微暮,田寂园嬉;
炊烟袅袅,犬吠幼啼。
其室虽陋,其乐悠悠;
此去经年,此生难寻。
乡音凄凄,入我梦兮;
断烛弋弋,乱我魂兮;
渺渺归途,虽死犹去。”
在蒙蒙的细雨中,伴着一首古老而苍凉的歌谣,一行人踏上了最后的归途。
过了十里亭,应天府的城墙已经是近在眼前。为了让将士的亡魂真正衣锦还乡,一众道人要合力施法,借着阴霾的天气,在白日里,让这些亡魂显形。
刘伯温手持司南,与陈真人并肩而行,二人紧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几个亲传弟子紧跟身后护送着装着将士家书的铁箱。其余二十多个道士,则手持引魂香和招魂幡,每十丈一人分成三列,远远地拉开了阵势向前行去。
随着凄婉的歌谣,身边逐渐形成一股凝重的阴气,一个个浅淡的将士虚影若隐若现。
几个时辰走下来,一行人几乎被浓厚的阴气压得喘不过气来。阴阳两隔,活人在如此浓郁的阴气重行走,身体承受的负担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就连前面走着的刘伯温和陈真人都是面色发白,双腿不自觉的打颤。
又走了五里,已经可以看到城门前迎接的队伍了,刘伯温示意停住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匣。
“小易啊,你过来。这是师傅能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老道士打开木匣,里面露出了七根造型奇特的银针。这七枚银针不似针灸所用的器具,更像是加长的缝衣针,而更加古怪的是,每根针上有着一些密密麻麻的符咒小字,不知是何等手艺雕刻在上面的。
“这叫命针,将其刺入身体的七关之内,可以短时间内激发人体七脉全部阳气,让你的道术威力翻上数倍。可是,有得必有失,这是消耗本命精血的法门。七关是人身之本,一旦刺破轻则功力尽失,重则即刻毙命,属于搏命的术法,若非生死攸关,切不能随意使用,记住了么。”
说罢,老道士不等徒弟反应过来,毅然的将七根银针重重地刺入了身体的七关之内。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恢复着,一股股生气沿着他的七脉游走全身。
“师傅!您这是……”
看着师傅如同回光返照般微微发红的面色,白小易泣不成声。
“好了,别哭了,你这还是师傅认识那个没大没小,玩世不恭的臭小子么?送师傅最后一程,给道爷笑一个。”
白小易强忍着泪水,死死咬着嘴唇,挤出了一个不哭还难看的笑容。
刘伯温欣慰的点点头,袍袖一挥,将手高高举起,大声喝道。
“起幡!引魂!上路!”
随着老道士一声号令,后面一众道人猛地将手中招魂幡迎风挥动,数十人整齐划一的踏着罡步向前行去。
引魂香的烟雾弥漫开来,方才还若隐若现的阴魂,如今竟已完全显现出来。连普通人都可以用肉眼见到一个个青蒙蒙的人影,伐坚定地朝前走去。
出乎众人预料的,这次的阴魂没有呈现出狰狞残破的样子,而是保持了完整的人形。他们身着铁甲,手持兵器,虽然面容僵硬,却都是一个个铮铮傲骨的大明将士。队伍最前面,几个骑在马上的将领,更是巍然如山。虽然他们已是魂魄,可那凛然的军威犹在。人影一个接一个出现,排列成整齐的行军队列,浩浩荡荡的向着城门行去。
那是三千多的阴魂呐,虽然已经收敛了戾气,可是身在其中的众人,还是被浓重的阴气压迫的面色惨白,有几个阳气弱的,甚至从嘴角渗出了鲜血。
在后面虽然看不到刘伯温和陈真人的面色,可是他们的身体已经不住的颤抖,脚步也倍显蹒跚,所走过的地方,一滴滴的鲜血散落在这条回家的归路之上。
为了控制这个大阵,领头的二人所承受的阴气反噬,更是身后之人的几十倍,此时的二人几近力竭,若不是用了命针,这一行人恐怕根本撑不过这十里的路程。
应天府的城门前,数千近卫军,以最高礼节列队,城楼上,当今洪武皇帝率文武百官手持酒碗迎接凯旋的将士回朝。
城楼两侧,竟然在常夫人的带领下,上百阵亡将士的妻眷手捧酒碗和红锦,为她们的夫君,唱起了一首昔日送别的战歌。
“当年君欲行边疆,血犹热,志四方;
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
当年君道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
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如今我歌声已哑,难高歌,迎君还;
我站在城楼细数,将士三十万。
忽见君跨马提枪,旧衣冠,鬓却白。
我将祝捷酒斟满,且问,
君可安康。”
嘹亮的歌声响彻天地,一碗碗烈酒,随着红锦飞扬洒下。仔细看去,一些亡魂,竟抬头看着城楼上的红锦,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途经的近卫军,纷纷单膝跪倒,向凯旋的英灵行礼。突地一人抱拳吼道:
“五军营校尉马良,送常将军!”
紧跟着又一是声。
“围子营都尉陆大海,送常将军!”
接二连三的,城楼下上千军士一一报着自己的名字,一千两百名军士,送开平王凯旋。高高的城楼之上,悠悠的飘下一句悲伤苍老的声音。
“大明天子朱元璋,送常将军。”
伴随这一送,近万英魂缓缓地进入了应天府。
原本以为全城百姓都会躲在家中,可没想到街道两边竟然聚集了半个城的人。他们身披麻衣,眼神中虽有恐惧,可是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崇敬。行在洪武大街上,两边楼上的百姓将纯白的花瓣迎风洒落,犹如雪片般飞舞在凯旋将士的队列中。
一些昔日征战中幸存的军士,和那些阵亡将士的家人在人群中早已泣不成声。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这些都是亡魂。可对于他们来说,面前行过去的,是他们的家人,是曾经跟他们同生共死的兄弟袍泽。
而如今,他们,终于回家了。
城内近万百姓缓缓跪倒,一跪,三叩;二跪,六叩;三跪,九叩。叩拜声如春雷滚滚,响彻应天。
浩荡的队伍,在悲壮的气氛中,到了最终的目的地,朝天宫。在这里,皇长孙早已派人准备好了祭祀用的祭坛,和用来纪念这些阵亡将士的忠烈祠。
数百钦天监的侍从早已准备就绪,只等着最后的仪式。
在刘伯温和陈真人引路下,数千魂魄整齐的聚集在广场内,两位道人毅然走向忠烈祠两旁对应乾坤二位挖好的两个石棺,他们最后要做的,便是以身殉葬。
场内数百道人带着崇敬的目光,开始吟唱引魂咒,而白小易却突然抓着师傅的裤脚长跪不起。
“师傅,师傅!我们不管了好不好,我们回破庙,不管这些事了好不好?”
“咳咳……”老道士低下头,咳出一口鲜血,眼眶湿润的对这个唯一的徒弟说:“混小子,我们修道人,就应该有救世爱民之心,以我二人魂魄,封入此阵一甲子,就可让这数千阵亡将士的魂魄安息,还能为大明朝稳固百年气运,道爷我虽死无憾。”
“小易啊,老道我能收你这么个徒弟,这辈子,也算不亏了。这个司南,从今往后,就跟着你了。记得要好好练功,我会看着你的。师傅啊,累了,让我先睡一会儿。”
看着师傅凄然的微笑和平静的眼神,白小易只得默默点头。而另一边,陈冲夷真人已改一直以来儒雅沉静的举止,挥舞着袍袖,表情豪迈的说道。
“想我一世徒负虚名,唯有此番修成正果。也算对得起家师和我全真一脉道统了。来!送道爷上路!”
两位道人冲着在场所有围观的人深施一礼,随即转身毅然跳入坑中,两旁士卒随即盖上棺盖,一下一下的将土填满。
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白小易渐渐昏了过去。他眼中最后的记忆,是那慢慢填平的土坑、周围纷纷跪倒的百姓和那些带着微笑消散在空气中的将士亡魂。
之后的三日,白小易每天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师傅的棺冢前。就那样呆愣愣的看着早已被填平的地面,好像觉得,下一刻那个奸老馋滑的老爷子就会从里面跳出来,再劈他一记掌心雷,给他一颗暴栗。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
几日内,常茂将军和皇长孙朱允炆来看过他,好像是道谢,也好像是致哀,浑浑噩噩的白小易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那是第四日的上午,年轻人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一身青衫的文雅儒士推着轮椅缓缓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壶陈年的黄酒,他默念了一些什么,就随手将酒洒在地上。
白小易木讷的看了他一眼,而他那宛春日一般的面容让年轻人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儒雅文士平静的看着面前已经不成人形的年轻人,欲言又止。
许久过后,白小易机械的转过头,继续盯着那块地面发呆。青衫文士有些愠怒地说道。
“小易,你闹够了没有!亏了刘老爷子对你给予厚望,他交代的话你都忘光了么!”
白小易浑身抽搐了一下,有股子怨气憋得他窒息。
见年轻人还是没什么反应,青衫文士接着说。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堂堂神机军师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真是声誉扫地了。”
一听这话,白小易积压许久的怒火终于爆裂开来,他大吼一声。
“不许说我师父!”
然后发疯了一般向着苏阳扑了过去。
青衫文士抬手轻拍轮椅扶手,木制的轮椅竟然灵活的闪了开来。苏阳随手一颗棋子探出,打在了白小易膝盖之上,年轻人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但见白小易连滚带爬的翻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堆雷符,天女散花般向着苏阳就扔了过去。
青衫文士猛地双掌一拍扶手,一股阴气轰的荡开。那些雷符就这样,在空中接二连三的炸裂,霹雳爬来的爆鸣声伴随着纷扬的碎屑随风飘落。
“哼!知道生气,就还有救。刘伯温定国安邦,忠义可嘉,是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大英雄。再看看你?三脚猫功夫,除了自怨自艾还会什么!”
“我!”
还未等白小易搭话,青衫文士转瞬来到年轻人面前,挥手凌空一甩。啪的一声,年轻人脸上被一阵掌风重重的甩了一记。
“老爷子死了,我比你更伤心。可你这样折腾自己,你师父在下面能安心么?”说罢,苏阳转身推着轮椅打算离开。
“若想学真本事,就来城外十里亭找我。记住,不要因为你的无能,辱没了你师父的威名。”
白小易僵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半柱香之后,年轻人似乎想通了什么,紧握了一下拳头,转身走到棺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师傅,我去练功了,等我成了数一数二的天师,我要让全天下知道,我是神机军师刘伯温的徒弟!”白小易脸上再次露出了往日那赖皮的嘴脸:“到时候,我也找个漂亮媳妇,带着她给您老敬酒,上好的黄酒!”
说完,年轻人起身收拾物品,向着城外十里亭行去。
从那天起,白小易便开始了全新的修行之路。而教授他道术的,却不是苏阳,而是那个白发白衣的无心。
人如其名,无心可真的是冷酷无情。对于白小易这个天资极差的小子,无心都懒得亲手教他本事,通常都是扔下一本秘籍和口诀让白小易自行领悟。更多时候,年轻人只得去请教苏阳。
这段时间,只要他一有空闲,就会跑到师傅的棺冢前练习道术。指诀、罡步、咒语、画符,他将先前师傅所教的,加上无心指点修改后的,一遍又一遍的演练。
每错一步,就将一张雷符压在司南下面。
“师傅,刚刚又走错了一步。要不您老出来,再劈徒弟一张雷符?”
······
“师傅,您看,司南下面已经积攒了三五十张雷符了。您说,这要是一起劈过来,徒弟我会不会被烤熟了啊?”
······
“师傅,今天跟皇长孙一起巡街了,我看到很多灾民。皇长孙是个好人,我想,他以后一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
“师傅,您说无心那家伙到底是不是人呐?怎么神出鬼没的,不过他教我的东西还是挺管用的,要不,您出来看看?”
······
“师傅…岳家小姐死了…我本想…有朝一日能带她给您老敬茶的…可惜…”
······
一个月后,朝天宫的广场上。一个身踏着八卦方位影飞快的旋转着。
噗噗声响,少年手中鸡骨应声插入地面寸许,牢牢地封住八方阵位。紧接着,少年咬破左手无名指,飞快的凌空画出几道符咒,手掐三清指,口中念念有词。
“急!”随着一声暴喝,八张纸符应声飞射到鸡骨之上。
霎时间,广场内刮起了一股无名旋风,方寸之内更是飞沙走石,阴阳二气以少年为中心穿梭撞击。
少年脚踏七星,口中大喝道:
“天地玄功,万气同宗。广修恶劫,证吾神通。符起!!!”
随着一声符起,少年身周八张纸符悬空飞起,隐隐有着红光闪动。原本压在司南下的五十几张雷符,都被气流牵引着在四周飞舞。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击!”
再一声暴喝,五雷指出,几十张符纸,在阴阳二气的裹挟中,如利箭般,飞射出数十丈远,轰轰的爆炸声中,无数道电光闪动,广场内碎石迸裂,烟尘弥漫。
待尘埃落定,正中的石质地面上,竟然硬生生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白小易拍掉身上的尘土,缓缓走到新立好的石碑前跪下。
“我说便宜师傅,小爷这两下子还行吧?”年轻人轻抚着石碑上的铭文:“这是吴心那家伙在您老原本的道术基础上改出来的,看气势还挺唬人的是吧?”
轻轻擦拭掉石碑上的尘土,倒上两碗黄酒,一碗洒在地上,一碗灌入腹中。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过,呛得白小易一阵剧烈地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师傅,我要走了,玄阴阁有个跟冤魂有关的案子要我去处理。等我们办完事儿,再回来给您敬酒。”
夕阳的余晖下,一个少年靠在石碑旁,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师傅发着牢骚。石碑上的司南勺柄,伴随着唠叨声,仿佛点头般上下摆动着。
【在那片遥远的战场上,曾经有一群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捍卫了一个国家的尊严和平安。
然而,当国泰民安,四夷安定之时,这些曾经的英雄,却被繁华的红尘渐渐淹没。记得他们的,只有他们的家人、挚友、爱人。
让我们吟唱起古老的歌谣,随着司南的指引,找到那段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历史,带领着这些马革裹尸、游荡于塞外的忠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