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余晖,在一间宽阔的营帐内,白小易一行四人守围坐着一炉烧得正旺的炭火。在他们面前的桌案上各有一壶烫的正好的绿蚁酒和一些烤肉,四溢的酒香顺着门帘的缝隙飘出去老远。
“苏先生,依你所讲我们今夜莫非还要在此设伏?”刘伯温喝了一口酒,看着俊秀文士说道:“可这入夜后阴气更盛,那匹黑马白日里都是如此凶悍,这要是大半夜出来,岂不……”
“呵呵,此言差矣。”苏阳抿了一小口酒,手中的白子不断敲击着桌面上的黑子,不急不缓地说:“我这次,要智取。”
“智取?”其余三人都是一俩茫然的看着苏阳。
“是的,智取。只要我们知道这几匹战马的来历,找到它们滞留在此不肯离开的原因,亦或者可以找到它的主人。那么,就可以不战而屈敌之兵。”
“苏兄,事情会有你想得这么顺利么?”朱高炽满腹疑虑的望向好友。
“稍安勿躁,送答案的人,已经来了。”
苏阳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好香的酒味!世子殿下,您大老远跑来辎重营,不会只是为了骗两壶酒来的吧?”随着话音,一员身披甲胄的武将掀帘进入屋内。
此人面容精干,样貌中正,虽是三十左右岁的年纪,却跟那些战场厮杀的武夫不同,并无毛躁的胡茬和粗枝大叶的举动,看他干净的面容和得体的举止,显然是个严谨正直的儒将。
此人进屋后,眼神快速的扫过众人,一抹不易察觉的疑惑一闪即逝。随即冲着朱高炽抱拳行礼道。
“末将马三宝,见过大世子殿下。”
“马校尉免礼,请坐请坐。”
简单的一番寒暄,朱高炽将苏阳等人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告诉了马三宝。沉默了片刻后,中年将领再次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余下三人。
“原来是这样,辎重营闹鬼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一直以为是那些胆小的士卒自己吓自己,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马校尉,不知你可知道,这原本是马厩的位置,豢养的是何人的战马?”苏阳直截了当的问向马三宝。
汉子眉头紧皱,手指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思索了许久后,猛然眼睛一亮,一拍桌子道。
“对了!那里原本拴着的,是我的‘石头’!”
“石头?”白小易一时没有理解马校尉的意思。
“‘石头’是我的战马……”马三宝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神中出现了一抹苦涩。
“几年前,我刚被王爷收入账下,为了积攒军功,我加了作为探子的游弩手骑军。而‘石头’是王爷特意为我挑选的,也是我的第一匹战马。燕王铁骑向来看重军功,每一个将领,都是靠着一颗颗人头的军功积攒起来的。之前的我只不过是个奴隶,要不是王爷恩赐,我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特别拼命,短短半年,就成功晋升为伍长。而我的‘石头’也成了我在军中最重要的兄弟。是的,是兄弟。”说到这,汉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在那片人迹罕至的草原上,是‘石头’将我从一次又一次的绝境中救了回来。最后一次,我们遇到了元朝残部的一只骑军,整整一千人的队伍追了我们三天三夜。十五人的游弩手只剩下七个人逃了回来,那一次,我的背上被划开了两寸多长的一条口子,血流不止,是‘石头’将昏死过去的我驼回了营地。而它身上,还钉着七八只箭。刚冲入营地,它也脱力倒在了地上。从那次以后,‘石头’就落下了病根,再也无法冲锋陷阵了。按照军律,负伤退役的战马,要送回城内做一些拉车送货的闲散伙计。可我知道,‘石头’还想跟我一起上阵杀敌。只有那片草原,才是属于我们的家。所以,我违反军规,将‘石头’和同样几匹从游弩手退下来的战马寄养在了那个隐蔽的马厩里。我答应它,等它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我就带它再去草原上跑个痛快,可是……”
讲到这里,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开始泣不成声了。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面对这么个战场厮杀多年的军人,没人会嘲笑他的泪水。能让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落泪,一定是他心中最痛的回忆。
“可是…我失约了。因为那次的军功,我被王爷提升为校尉,留在他账下听命,正巧王爷被召入京,我便随军赶赴应天。可我刚离开没多久,马厩……失火了……”
“那场火烧得很大,伤势还未痊愈的‘石头’和另外几匹战马就这么…活活烧死在了马厩里…等我几个月后回来…一切…都……”
汉子说到这,终于说不下去了,他双手捂着脸,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悲痛。
“既然是这样,或许,‘石头’是在等你。”苏阳平静地看向汉子,淡淡的说道:“今夜,还劳烦马校尉跟我们一起行事,或许只有你,才可以将这件事圆满解决。且不说它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道法高明之人打个魂飞魄散,即便没人管它,时候到了,他也会因为怨气难散而导致形神俱灭。”
“我该怎么做?”马校尉急忙答应道:“只要能让我再见‘石头’一面,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事不宜迟。刘先生,小易,我们先去布置一些防护性的阵法结界,免得‘石头’暴起伤人。等一切准备就绪,就要看马校尉自己的了。”
众人点头,纷纷起身开始忙碌起来。
这次布置的阵法并无攻击性,而且未免引起战马魂魄的警觉,所有阵法都需要手动触发。这样一来,无论是在周围埋伏的白小易几人,还是作为诱饵的马三宝,都是命悬一线的处境,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忧。可马三宝的表现,却显得十分激动,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那个陪他出生入死的老伙计。
夜色渐浓,三更天很快就到了。突然,寂静无声的夜幕中,悠远的马蹄声突兀响起。众人浑身一紧,暗道一声,来了。
果然,踏着凄冷的月光,那匹高大的黑色战马,裹夹着黑雾出现在了小路的另一头。然而这次,战马并未采用奔袭的姿势,而是踟蹰着在远处踱着步子,似乎是在观察他对面十几丈外的那个熟悉身影。
而另一边的马三宝,此时已经激动地浑身颤抖,踉跄的踏出第一步,伸出去的右手在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而眼神却死死的盯着那匹熟悉的战马。
马三宝将右手缓缓放在唇边,颤抖的吹响了那声熟悉却又陌生的呼哨。
远处的战马瞬身颤抖了一下,然后猛然间踏蹄嘶鸣,骤然加速冲向面前的男人。而出人意料的,马三宝不但不退,反而狂笑着冲着战马冲了上去。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人一马成对撞之势狂奔向对方。十几丈的距离两三个呼吸就到,众人来不及阻止,都绝望的张大了嘴巴。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人张大的嘴巴差点脱了臼。
眼见着一人一马即将相撞在一处,男人猛地纵身跃起,一个漂亮的回转,翻身骑在了战马的背上。而那匹乌黑的战马,似乎是处于兴奋,竟然发出欢快的嘶鸣,带着背上的男人狂奔出去老远。甚至踏着黑雾凌空跃上了屋顶,迎着皎洁的圆月,抬起前蹄欢声长啸。
这一幕,彻彻底底的震惊了一众围观的人。朱高炽是因为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离奇诡异的事,这一天突破常理的事发生太多,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脑子已经有些僵硬了。而白小易和刘伯温,则是死活都想不明白,明明只是一匹战马的魂魄,怎么可能驮着人狂奔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了。只有苏阳,依旧是面色平淡,只是羡慕的盯着骑在马背上的男子,看着一人一马在那月色的映衬下英气勃发。
“难怪如此多的江湖人向往着纵马狂歌,好生的快意,好俊的英姿。”白小易眼中星光乱闪,不知道又开始做什么白日梦了。
一通狂奔后,马三宝策马跑回了众人面前,而黑马身上的雾气,也渐渐消散,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和腐肉,也都消失不见。
“各位……多谢了……”
马背上的汉子不知道能跟大家说些什么,只是笨拙的道着谢。
“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让我和‘石头’离开这里,去附近的郊外痛快的跑上一次,哪怕就一次……”
看着汉子乞求的目光,刘伯温和白小易都无奈的低下了头。魂魄滞留在一个地方久久不散,是因为一份执念,而这份执念迫使他们只能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活动,绝对无法离开。
“我或许可以帮你。”一旁的苏阳终于发话。他推着轮椅上前几步,将一条打了九个结的漆黑麻绳拴在了战马的脖颈之上,顿时有些朦胧的马身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阴扣’,带着它,可以让魂体离开寄宿之地,但是效果只能维持到天亮。如果回不来,魂体就会魂飞魄散。”
“多谢!我一定回来!”
说罢,马三宝毫不迟疑的勒马转身,双腿轻轻一夹,低声说道:“老伙计,咱们回家。”
看着汉子和黑马顺着营道狂奔而出,在场的四个人唏嘘不已。
“无量天尊,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还真是……唉……”老道士无奈的叹了一声气,松弛了一下筋骨,转身走回营帐。
朱高炽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生痛的额头,嘟囔道:“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去他娘的!阳哥儿,我也这么叫你好了,咱这是不是也算过命的交情了?”
苏阳微微一笑:“算。”
“那就好……”说完这句话,神经紧绷了一整天的朱高炽,终于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白小易手疾眼快的扶住了世子殿下,扭头问向苏阳:“我说阳哥儿,你那个‘阴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厉害?”
“那个啊,也没什么,就是一条上吊用的绳子。每吊死一个人,就结一个扣,整整九条人命啊……”
苏阳的话说着风轻云淡,可听在白小易耳朵里,却是毛骨悚然。
“不…不是吧…吊死人的…”
年轻人再也说不下去了,扶着朱高炽匆忙钻进了营房。
北平府近郊的空地上,一人一马肆无忌惮的疾驰着,期间不断传来男人威武的嚎叫,和那战马欢快的长鸣。在这个腊月的寒夜里,这一人一马仿佛置身于那广阔无垠的草原,身边是那金戈铁马的战场,而他们,就是这战场上最为勇往无限的那一骥奇兵。
鸡鸣之时,马三宝终于牵着‘石头’回到了军营。看着刘伯温他们布置好的阵法,他知道,送它们上路的时候到了。
五匹战马安静的站在红绳围绕的法阵之中,十二根引路香对应着十二地支的位置依次插好。刘伯温手持血木剑,仙风道骨的站在法阵前面,看了看恋恋不舍牵着战马的马三宝,轻咳一声嘱咐道。
“咳咳,马校尉,这时辰差不多了。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它们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俯身将额头抵在心爱战马的额头上,低声呢喃道:“‘石头’…一路走好…下辈子…记得投胎做人…下辈子…咱们做兄弟…”
战马低声呜咽,亲昵的蹭了蹭主人的脸颊后缓缓后退。
汉子再次将手指放在唇边,吹响了那个熟悉的呼哨。几匹战马前蹄跃起,嘶声长啸,伴随着老道士急促的咒语和袅袅的烟气,消散在了法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