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楼的大堂内,老鸨子迎春花此时正被一条条触手一般的冰寒雾气捆缚在空中。周围的看客和姑娘们被着超出常识的一幕吓得是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的跑的跑晕的晕。原本喧哗热闹的春满楼,现在闹得是鸡飞狗跳。
师徒二人冲进来时,眼见着,一条雾气正要从西花容失色的奢靡妇人嘴中探进去。老道士猛地掏出一张人形的符咒,莫名其妙的对着自己徒弟说了一句。
“你小子不是想做回真正的大侠么?”
“哈?!啥意思?”白小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问师傅是怎么回事儿。
却只见师傅二话不说将人形符纸啪的一下贴在了自己背后,然后抽出血木剑塞到自己手里。
“嘿嘿,今天,就让你小子风光一把!”说罢,手掐印决,猛然间一指点向年轻人眉心。
白小易只觉得脑中一阵的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急速的飞旋着,接下来,浑身上下仿佛失去了直觉一般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而更诡异的是,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身体竟然猛地腾空跃起,挥舞着血木剑奔着悬浮在半空的妇人飞去。
而自己的师父,正面带玩味笑意的剑指飞动,在空中不断的飞舞着,仿佛正在摆弄一个掉线木偶。年轻人猛然间意识到什么,撕心裂肺的在空中大喊着。
“老不死的!小爷跟你没完!”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老道士剑指连动,白小易在替身符的操控下,左右两剑,轻轻松松的劈断了困附着妇人的雾气。紧接着,仿佛很多武侠小说中出现的经典桥段一般,年轻人一手拦着妇人的水桶腰,一手血木剑斜指向天,旋转着从空中慢慢飘落。
唯一不协调的,就是年轻人脸上那想死的表情,和妇人明显是惶恐大于花痴的嘴脸。二人双脚刚落在台子上,台下几个胆子大没有跑走的看客,竟然拍桌子叫起好来。
这一下,白小易就更是欲哭无泪喽。看着怀中浓妆艳抹的妇人,年轻人差点吐了出来。人家英雄救美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侠仙子,就是大家闺秀,可他怎么偏偏抱着这么个东西。
还没等他发出牢骚,回过神来的妇人劈头盖脸的就是两个嘴巴,边打最里边骂骂咧咧的叫道。
“哪来的小淫贼!快放了老娘!”
“你大爷的!你才是淫贼!你全家都是淫贼!当小爷愿意救你么!我……”白小易一时语结啊。
可能是老道士也看不下去了,台上的年轻人毫不怜香惜玉随手扔掉怀中的妇人,摔得那婆娘咯儿喽一声昏了过去。紧接着转身挥舞着血木剑,再次奔着空中的几条雾气扑杀而去。
白小易生平并没学过什么剑术功夫,就连那个归元劲,都是几个月前跟师傅硬学的。今天在替身符的驱动下,竟然宛如一个江湖侠士一般窜上飞下,手中血木剑也如游蛇一般上下翻飞。时而游曳于梁柱之上,时而犹如出水的游龙削刺撩拨,与那空中的几条雾气打的是难解难分,好不精彩。
大堂里一众惊魂未定的看客,竟然远远的躲在一边,为眼前的年轻侠士高声叫好起来。这一下子,白小易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也就不怎么在意此时的自己正被师傅他老人家当成玩偶一样的摆弄了。
那雾气似乎对血木剑十分忌惮,总是畏畏缩缩的躲避偷袭,稍微碰触到白小易挥舞的剑锋,就会被消去大块。几个照面下来,原本长牙五爪的十几条雾气,现在只剩下两三条长短不一的还在睡死挣扎。
而此时的白小易,也是一脸惨白色,眼前不住的金星乱闪,还一个劲儿的犯呕。虽然行动是被刘伯温用替身符操控着的,可是这身子骨可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就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可能禁得起这么剧烈的折腾。
方才打的气劲儿,年轻人也没觉得怎样,可半柱香打下来,浑身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在这么下去,非要了他小爷的命不可。
就在此时,大堂的屋顶上,从一个阴暗的房梁处猛地窜出一团巨大的武器。猛虎扑食一般抓向呆立在台上的白小易,一旁的刘伯温见势不好,立刻驱动指诀想让徒弟翻身躲开。可台上的年轻人身体只是微微晃了晃,就那么颓然无力的昏死了过去。
“遭了!”老道士轻叱一声,飞身冲向台上。而那团雾气从后面扑在了少年背上,露出了包裹其内的半透明兽身,可身为夕的妖兽,并未出手伤害晕过去的年轻人,只是把他压在身下愤怒的看向扑过来的老道士。
就在刘伯温的掌心雷将要碰触到妖兽的面门之时,喧闹的大堂里,突然响起一声突兀的脚步。那脚步声仿佛是踩在每个人的耳畔,踩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踏~踏~踏~
一步接着一步,仿佛来自九幽冥府的步法愈来愈清晰。第一步,堂内所有人只是心神一动。第二步,就已经头晕目眩。第三部的时候,场内除了刘伯温这样有点道行的高手,其他普通人都以昏厥倒地。而名为夕的妖兽,却泰然自若的看向正门,那里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正离地三尺,就这么踩着空气,一步一步的走近了勾栏。
“你们不知道我平时很忙么,没事儿总给我找麻烦。”
说着,轻轻一迈步,走上了木制的台板。白发男子冷漠的看了看呆若木鸡的老道士,又看了看明显气势弱了很多的夕,最后仿佛看垃圾一样的瞥了一眼虚脱倒地的白小易,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朽木不可雕也。”
“无…无先生…”刘伯温惊讶的话都说不利索了,“怎…怎么是您…”
“怎么不是我?闹出这么大乱子,我就不能来管管了?”
白发男子与其冰冷,还特别带刺的调侃道。
“想安安稳稳过个年都不行,真不让人省心。”
听到男子的话,刘老道嘴角抽搐了一下,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白发男子闲庭信步的溜达到夕的身边,斜睨了一眼,冷冰冰的说。
“怎么样,死不了吧?”
雾气已经稀薄至极的妖兽,蠕动了几下,慢慢恢复成那个打更人的人形,嘴中吐着黑血,结结巴巴的说道。
“无所谓,反正差不了几个时辰了。”
白发男子又瞥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白小易,用脚踹了踹,切了一声道。
“切,就这点本事,还想逞英雄,嫌自己命长么?”说罢,便不再搭理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哼哼的年轻人。一旁的老道士则趁机跑到自家徒弟身旁,紧张的检查起伤势来。
男子在台上走了一圈,猛的一抬手,将滚落在台下的奢靡夫人一抓吸了过来。然后那妇人就那么直挺挺的悬浮在男子面前的半空中,男人用看待死人的眼神盯了妇人一眼,随即虚抓在空中的手掌猛地一收,那妇人的心肝竟然透体而出,被男子托在空气中。
是的,是透体而出,没有任何血溅当场的惨烈,就是那么很诡异的从身体内穿了出来。失去心肝的妇人被当成垃圾一样扔在一边,白发男子托着心肝递到夕的眼前。
“吃下去,这一世的数目,就算凑齐了,也好安心上路。”
本体为夕的男人接过心肝,贪婪的啃食起来,看得一旁的老道士和逐渐恢复神智的年轻人一个劲儿的犯呕。
“无先生…这…”老道士想出手阻止,可是面前的男人气势太过恐怖,他被压迫的无法行动。
“切!”白发男子不屑的切了一声,“都说愚蠢是会传染的,我先前还不信。这次算是见识到了,你收了那小子为徒后,也变成老糊涂了?”
老道士一阵错愕,而他怀里的年轻人更是不忿的瞪向这个似曾相识的白发男子。可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力量压迫的二人无法言喻,只得安安静静的听着男人的自言自语。
“夕,被称之为年兽。世人都以为它们是食人心肝,霍乱天下的妖兽。可实际上呢,它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受了天道诅咒的精怪。”白发男子看向夕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怜悯:“夕不是只有一只,而是一个族群。他们只有一年的寿命,一年内,要吃掉一千个作恶之人的心肝。用自己的性命,消耗掉世间的恶业。呵呵,还真是讽刺啊,吃了如此多的心肝,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明做的是为世间消泯恶业的善事,却要背负着一世的骂名。”
说到这里,男子凌厉的眼神盯向了一旁面露诧异的师徒二人。
“就是因为有像你们这样无知的世人,才使得这些为善的精怪,被驱赶诛杀。替什么天,行什么道。区区凡人,怎会知道天道为何物。”
男子猛地一挥手,大堂内所有的人,脸上都被重重的赏了一记耳光。那些昏死过去的普通人自然是毫无知觉,可还白小易师徒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年轻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气力,猛地大声反驳道。
“杀的都是恶人又怎样,杀人的妖物就应该被除掉,这就是天道!”
白发男子先是一愣,随即眼神玩味的看向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小子有点意思啊。那我不妨告诉你,夕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替天行道,就是在惩罚那些恶贯满盈,需要被天收的不该死之人。也正因为杀的是一些阳寿未尽的恶人,所以它们才会被恶业缠身,最后化为一滩黑水,死无全尸。”
男子冷冷的看向年轻人。
“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修道之人才是在替天行道,真正替天行道的,绝对不是你们这样的废物!”
“无心,算了。”夕吃力的出声阻止了白发男子的叱责,强撑着站了起来,走到男子身边,低声说:“还有几个时辰,陪我去看看日出吧。”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跟着夕,缓步走出了春满楼。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面色古怪的师徒,呆呆的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不知二人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三更天,日出前最为黑暗的一段时间,也是一天之中阴气最盛的一个时辰。北平府城楼的房顶上,一个白发白衣的冷峻男子和一个一身破烂皮肤上生有癞疮的佝偻男子并排站在一起,看着这个夜幕之下的北平城,看着东边渐渐发白的天边。
“又是一年啦,可惜,我还从未过过新年呢。”夕苦涩的自嘲着:“不过,谁让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呢。”
“哼!狗屁的宿命!还不是天上那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强行定下来的规则。”白发男子不屑的说道。
“无妨啦,已经习惯了。”夕侧头看向身边的男子,语气严肃道:“无心,有件事要拜托你。”
“说吧,我听着呢。”
“吞噬的恶业越多,我们就越难控制自身的力量。你也看到了,我们体内那股幽冥的寒气已经渐渐失去了控制。如果,百年之后,夕的一族真的变成了滥杀无辜的怪物,还请你出手,帮我们解除这份痛苦。我们虽为妖物,可我们不想伤害好人。”
白发男子轻轻点头,“知道了,还有什么遗言么?”
“呵呵,你说话还是这么刺耳。不过有件事,你稍加留心,听同族人说,似乎有人在捕捉何以操控幽冥之气的妖物,虽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可这股力量,一旦被居心叵测之人掌握,人间必将大乱。”
“行了,知道了。你这都快要死了,还想着天下苍生,心还真大。”
一旁的夕一阵的无语,苦笑着望向天边那一抹晨光。
“真想安安稳稳的过一会年啊……”
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鸡鸣,东边的天空逐渐出现了一抹温暖的金黄。白发男子的眼神,在晨光的映射下显得更加深邃迷离,而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夕,则渐渐化成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水,顺着瓦片,滑落到那片阴暗的角落之中。
今天,是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