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冲过去的盛夏自然是被拦住了,究竟是谁抱住了自己她也不知道,泪眼朦胧间除了那个炉子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回到爷爷奶奶家,盛夏还是在哭,像是要把这些天的难过全部哭出来,看着小小的她哭成泪人,大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笼罩在家里的那层乌云始终散不开。
没想到最后安慰盛夏的是当年很不喜欢她的奶奶,奶奶把痛哭的盛夏搂在怀里,一遍遍地抚着盛夏的背,嘴里念叨着“乖囡囡,不哭了啊,你爷爷最疼你,要是看到你哭成这样他会不肯走的,你得让爷爷毫无牵挂地走才行啊,对不对?”
奶奶突然的温柔让盛夏有些措手不及,奇怪的是,这样的温声细语似乎反而让盛夏的委屈有了发泄口,放声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盛夏总算是停了,她明白奶奶的话,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让爷爷操心了,爷爷生前她还没来得及尽孝,不能让爷爷走的时候还不安心,哭声渐渐平息,盛夏也慢慢冷静下来,这才听到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谁能想到呢,你走了也就这个小丫头是真难过。”无意间说出的一句,却一不小心落进了盛夏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盛夏想在离开前再好好看看这个留下她童年足迹的小乡村,再去看看儿时的玩伴,不知壮壮他们是不是还记得她?
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巨大的失落感湮没了盛夏,如果不是大环境没变,她都不太敢相信这里就是她度过童年的那个乐园,明明还未入秋,却是到处渗着萧条之感,再无多少生机。盛夏听说村里的年轻人都相继去了城里打工,老人孩子照料不过来,不少耕地渐渐荒废了,如今便成了这副模样,就连盛夏当年游泳溜冰的河,也已经有了干涸之势,再也不可能下水玩耍了。
盛夏还特意去了几个玩伴的家,可谁都没能见到,壮壮妈妈倒还记得她,跟她说壮壮这个暑假跟着他爸爸去城里打工挣学费了。
昨日痕迹已是遍寻不到,盛夏坐到河边,觉得满目景色看着有些伤感,不禁叹了口气。过去的一切,真的找不回了吗?
盛夏原以为他们会在农村多呆几日,没想到头七刚过,爸爸妈妈就要急着回去,盛夏想多留几日,却是拧不过。回想起奶奶那天说的话,盛夏不禁有些怀疑,爸妈是不是对爷爷真的没有感情?再回想这段时间的种种,便信了几分。
有了这样的想法,盛夏回到家也还是表露了对父母的不满,气得爸爸又想揍她,要不是妈妈拦着,估计盛夏真的难免一巴掌。
最后还是妈妈决定和她谈谈,“小夏,你这些天究竟在别扭什么?”妈妈坐在盛夏旁边问道。
“我哪有别扭?”盛夏的语气依旧不好。
“你真当妈妈看不出来?”妈妈也有些不快了,“你不就是因为爷爷去世的事情怨我们吗?”
盛夏被看穿了心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沉默。
“你真以为你爸爸不难过?”说到这儿妈妈轻叹一声,然后继续说:“小夏,很多事情你们小孩子是不能理解的,你爸爸也有他的心结。”
盛夏不解地抬头看向妈妈,妈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也大了,有些事跟你说也没什么了。”
然后,妈妈缓缓讲起了旧事。
当年,爷爷在几个乡镇都是家喻户晓的风流人物,爷爷的家境不错,长得又好看,还是个吃公家饭的,自然受欢迎。虽然有了妻儿,爷爷也还是常年跟当地的年轻人混在一起,工作之余,便是和一些无赖混混凑一起打牌聊天,完全不顾家。
饥荒却是闹得越来越凶,家里要断了粮,可爷爷压根儿不在家,家里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一个孩子毫无办法,日子过得苦,爷爷的工资寄得不及时,家里口粮常常紧缺,奶奶为了让爸爸多吃些,只能把自己的那一份留给爸爸,时间一长,自然营养不够。结果生产之时,力气不够,没能生下来,一尸两命。
之后爷爷娶了现在的奶奶,之后性子虽改了些,但爸爸已经在心里怨上了爷爷,大学去了外地后再不肯回家。大学毕业后,爸爸也不愿再回来,爷爷却是犯了倔,逼着爸爸回家,说是现在不回家以后也不用回来了,就当没他这个儿子。爸爸思量再三后没有留在大学的城市,但也没有回家,在这里落了根,跟爷爷的联系也是越来越少,就连节假日,也基本不愿意回去了。
“那会儿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你爸爸绝不会把你送去爷爷家的。”妈妈说完往事,又加了一句,“你爸爸的心结还在那儿,你别太怨他了。”说完,便出去了。
盛夏却是呆坐在了椅子上,她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这些事。
原来,在她眼里最慈爱最好的爷爷,在爸爸眼里,却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知道了这些事后,盛夏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没有再埋怨爸爸了,她明白,换做是她,可能也做不到对爷爷毫无怨气。
即便这样,爷爷去世这件事依旧梗在她心里,怎么也绕不过去,好几次做梦梦见爷爷,都是哭醒的,可这些感觉,无法向家人诉说。
已到了八月底,盛阳也快开学了,眼瞅着假期快过去了,妈妈提出去哪个避暑的庄园玩一天回来,刚好柳霏阿姨那天休息,便把她和许默也叫上了。
八月底城里的天气还很热,避暑庄园却是一片清凉,满园的大树小草和淙淙的流水,只看着都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这里还真是来对了,我都不想走了!”柳霏阿姨懒洋洋地说着。
妈妈则打趣道:“柳大医生要是留在这儿,恐怕这清净之地都要不清净喽!”
这边厢是妈妈和柳霏都在,那边是爸爸带着盛阳认花草,坐在小河边发呆的盛夏听着周围的笑闹声,心里更不舒服了。
“坐这儿干嘛呢?”听见声音,盛夏猛地转头,果然是许默。
看着许默在身旁坐下,盛夏没有说话,继续摆弄手里的小石子。
“你心情又不好了?”
“我看着像心情不好吗?”盛夏反问。
许默却是叹了口气,“唉,我听说了,你爷爷去世了,你和他感情很深,难过也正常。”
盛夏很想回一句你懂什么,却开不了口,想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明白的。”
“我明白,”许默很认真地说,看着盛夏依然不在意,这才正了正身体,轻轻开口:“盛夏,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和妈妈回到这里吗?”
许默的声音有些哀伤,盛夏呆住了,好半天才摇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许默才平复好情绪,继续说:“因为我爸爸去年过世了,车祸,当场死亡,爷爷奶奶认定是我妈克夫,不给我妈妈好脸色,连叔叔婶婶都讥讽她,妈妈却都忍下了。直到有天,奶奶发话了,说要把我带在自己身边养,免得妈妈将来改嫁,爸爸的唯一血脉都要没了。妈妈哭着发誓不会改嫁,爷爷奶奶都不听。最后妈妈一气之下就带着我回来了。”
“你看我妈妈每天都乐呵呵的,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多难过,爸爸在的时候把她当小女孩宠着,可现在她得自己撑我们这个家。我常想,如果爸爸还在,她是不是就能快乐一些。”
许默声音很轻,听着很平静,可盛夏还是看到了他眼里的哀伤,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许默只比她们大一点,行事却沉稳许多,他这一年,也过得很辛苦吧?
原来,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的伤痕。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许默笑了,“我真的看开了。我们语文书上有篇课文,题目是《我与地坛》,我特别喜欢,里面有句话是这样的‘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既然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情,我想我也没必要纠结于为什么死去的人是我爸爸吧?我能做的也就是快点长大,然后保护妈妈”
说着这些时,阵阵微风拂过,吹散了许默和盛夏眼中蕴起的泪意。
听完许默的话,盛夏陷入了沉思,许默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有些事,还是需要当事人自己想通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盛夏把许默说的那段话写进了日记本,她决定从今往后要坦然面对爷爷离开的事实,许默能做到的,她也可以。
木兮有话说:
在很多文化中,年轻人成人时需要经历一些“死亡”和“复活”的仪式来向童年告别,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进入成人世界。比如,一些土著会将他们部落的青春期女孩关在仪式小屋,让她们独自经历第一次月经,然后以成人的身份重回村庄;再比如,澳洲的一些男孩子会被赶出家门,经历一场心灵上“徒步穿越”荒漠的旅程,然后以男人的身份回来。孩子们在成人之前似乎总要象征性的死亡,对盛夏来说,爷爷去世,某种意义上,象征着她无忧无虑童年的“死亡”,只有经历这些,她才能真正长大,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