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死,他还活着 ……”
儊懿几乎无法负荷心头骤然涌上的狂喜,想畅快的大笑,却有泪水喧宾夺主地占据了眼眶。
数年来驰骋沙场,行走在刀尖剑刃上,儊懿自认已心坚如铁。作为带兵打仗的人,更不会轻易流泪。可是今天,她却打破了陈规惯例,仅仅因为那一个‘死而复生’般的奇迹 ……
不是儊懿这般心境复杂,玖玥能感到的只有开心。若是宸知道养育他的父亲犹在人世,必然会像她这般欣喜若狂。
想到了凤赭寒,她的心却是一沉。多年来,他心心念念找寻的父亲就在眼前,他非但认不出,还要当了‘偷鸡贼’把人赶出军营。呵,多么可笑又令人无语的境况啊!
片刻后,总算稍稍定下心神,儊懿公主对玖玥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和我要守着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意思是……我也不能认他吗?”对儊懿这突兀的要求,玖玥显然一时间无法是从。如今,得知宫珏还活着,他又是她夫君的爹,是她孩子的祖父。那么接下来,一家团圆不是情理之中又理所当然吗?为何……
读懂了她眉目间轻锁的费解,儊懿轻叹了声,语调不高,却裹了微许的怆然:“你怎么也不想想,他之所有隐姓埋名,甘愿在军中做个跑龙套的小兵,是为了什么?”
心念微微一动,玖玥有些明白了儊懿的用意。
宫珏,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却堕落至此,绝非他愿,更不是他自甘堕落。而是他,根本不能再以‘宫珏’的身份活着。
尉迟少桦举家遭难的例子还不足以给他足够的警醒吗?若是他还活着的消息早早传回了帝都,皇祖父又怎可轻易饶了他?到时候,遭殃的不仅仅是他,连同他的家人也会一并成了冤魂 ……
他本可以隐居遁世,却偏要在军中做个‘无名小卒’,不过是衷于一颗军人的心,一个军人的魂罢了。
想到这里,玖玥顿觉心口一阵阵发涩,轻闪的眼波荡漾着淡淡的哀凉。
“玖玥知道轻重,公主尽可安心!”
而此时,置身军帐中的凤赭寒,犹在为着眼前一道无解的难题而发愁。沐玖玥只留下一句,让他照料这人,却连个因由都不曾让他知道。为何独独要照顾一个无名小卒?瞧方才儊懿姑母奔过来的架势,必然与此人相熟,却连片语只字都未曾留下 …… 究竟这个人是谁?竟引得姑母和沐玖玥争相露出异样之态。
不解归不解,既是她提出的要求,他还是要照半。
于是,凤赭寒吩咐勤务兵帮助这个醉倒的兵卒沐浴更衣。谁知,就在勤务兵将要扶起醉倒在地、人事不省的中年人时,他却醒了。先是睁着眼睛看了看四周环境,随后一骨碌地站了起来,在见到负手站于面前身姿伟岸器宇不凡的年轻人时,目光微微一凝,心头突然单闪过一丝隐痛。
“你很像那孩子 ……”
凤赭寒没有挺清楚他的喃喃自语,也没兴趣深究,只就给勤务兵使了个眼神:“去吧!”
中年人见有人拉他下意识便甩了开,“你是谁?拉我做什么?”
“去沐浴更衣。”勤务兵好脾气地对他说。
“沐浴更衣在这里就行,何必舍近求远?”
说罢,他竟大咧咧地寻了椅子来坐,丝毫没有一个小兵卒的自觉。
勤务兵正发愁要如何把他拽走的时候,中年人的目光却落向凤赭寒,嘴角挑起一个冷冷的笑,说出的话挑衅意味十足:“就是你小子,打了败仗,还差点死翘翘?”
一听这话,那勤务兵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凤赭寒瞬间阴沉得似一块冰冷铁板的脸,勤务兵更是心慌,暗暗替这胆大妄为的兵卒捏了把冷汗。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在军中,他不仅是仅次于主帅的前锋大将军,还是尊贵的皇子、亲王。
像是读懂了勤务兵心中的疑虑,中年人放肆地笑了两声:“他是尊贵的王爷没错,可那些个所谓的‘尊贵’在军中根本一定用处也没有。要是仅仅因为他地位尊崇,就能带领大家打胜仗。那这仗还用得着打吗?只需对他俯首称臣就是了。”
凤赭寒的目光寒如刀锋地落在中年人身上,辞锋尖锐:“你又有何高见?”
那人旁若无人般地翘起了腿,表情张狂肆意:“高见谈不上。不过我可以令你扳回一城,顺便挽回你大将军丢了个‘面子’。”
“条件呢?”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凤赭寒深谙此理,也知这看似嚣张的兵卒必然想以为他‘出谋划策’来试图交换什么。
“条件……我还没想好。不过我现在觉得乏得很,想洗洗脚松一松精神。”
勤务兵听了,忙插了话进来:“我随我来。”
谁知,中年人根本不买他的账,目光锁住凤赭寒寒冰一样的脸孔,似笑非笑地说:“你来给我洗脚!”
“什么?”
勤务兵惊呼一声。这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怎么能……怎么能让大将军做这种事?就凭他区区一介无名无位的兵卒 ……
“怎么?做不到?”
此时,凤赭寒的脸色寒如黑铁。虽觉中年人的要求荒唐,去也未立即出声相斥。不知怎么,他隐隐感觉这个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兵卒远非表面这般肤浅。何况,若没点真本事,他胆敢如此使唤军中的前锋大将?也不怕被砍了头吗?
中年人名为张龚,在军中一向只做打杂的活。却是嗜酒如命。稍一不注意,人就不知躲到哪儿喝酒作乐去了。整日的醉生梦死,看着逍遥,只是没人了解他心中的苦闷。
“小子~”
“大胆,敢这样称呼大将军!”
勤务兵急了,却被凤赭寒一个手势压下了更难听的话。
张龚斜斜地瞟了脸憋得通红的勤务兵一眼,鼻息间冷冷地哼哧一声,翘起的腿一颠一颠,又再继续说道:“依我看,你小子在此之前就从未上过战场。上一次兵败,还不是你太过急于功成。明摆着对方是引你入圈套,嘿,你还真就乖乖地让人牵着鼻子走 ……”
“你……你说话也忒难听了。”勤务兵心里又是一阵气闷。什么叫‘让人牵着鼻子走’。这次兵败,将军原就自责不已。他何必又要在将军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张龚却看也不看勤务兵一眼,眸色幽深,在你几乎以为看出他眸底的真实情绪时,他眼波一转,又再恢复了惯常的肆意闲淡,不疾不徐地说着:“还有,你以为靠火攻就能击退南汕的五万铁甲骑兵吗?年轻人,别做梦了!那些人身着金刚铁甲,又岂是你区区火攻就可轻易击退的?你又能切断他们的后援多久?一天?两天?就常理而言,人通常饿上个四天五天都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是训练有素的铁甲骑兵。”
此时,中年人所言正是这几日凤赭寒心中思虑百回的问题。没想到被这么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兵卒一语成谶。
“莫非你有良策?”
张龚向他抖了抖脚,用意不言而喻。
“李凡,去打盆水来。”
“将军???”李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将军真要……真要给这无名小卒‘洗脚’不成?
“去!”
这一字,凤赭寒加重了语气,带出一丝威慑之意。饶是李凡心中犹疑不定,也不敢再耽搁,一溜烟地跑出了帐子,没一会儿就打了盆水来,放到了张龚的脚边。
张龚看上去很是得意,再一次冲着凤赭寒抖了抖脚。后者弯了腰,将他的鞋袜一并脱除。登时,臭气熏天的味道扑进鼻息。连李凡都忍不住地用手紧紧捂着鼻子,何况凤赭寒离张龚更近,那味道就别更说有多呕人了。
“将军,还是让小的来吧。”李凡心有不忍,在一旁试着劝说道。
张龚却不客气地冷哼一声,“你们将军已经答应了给我洗脚,你裹什么乱?”
李凡被他气得心口一阵阵翻腾。这人,越说越过分了。
凤赭寒握住张龚脚腕,把他的脚放进了木盆里。
岂料,张龚忽又把脚缩了回去,“哎呀,你想冰死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双脚这一扑腾,就溅了凤赭寒满身的水。
“去换盆水来!”
李凡虽心有不甘,可将军都这么吩咐了,他只有照做的份。端了木盆出去,眨眼功夫又换了盆水进来。
结果这一次,是太热了 ……
“你存心想烫死我是不是?”
面对张龚的胡搅蛮缠,李凡那叫一个气。这人还有没有完了?水是他用手试过温度的,不热也不凉,怎么到了他这里,就一会儿冰一会儿烫的?他根本就是在折腾人嘛!
在凤赭寒的眼神示意下,李凡忍着心里的怏怏不快,又换了第三盆水。总算这一次,张龚那厮没再挑肥拣瘦。否则的话,李凡定是要同他理论理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