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赭寒屈尊降贵,当真为张龚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洗了脚。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张龚会如此做,不过为了试探。
大丈夫能屈能伸,若是连这点屈辱都无法忍受,又何谈雄心抱负?
洗完了脚,张龚犹不满足,非要喝酒吃肉不可。
凤赭寒于是又吩咐李凡准备了酒菜。
张龚一边喝着,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他聊着家长里短的军中琐事。
凤赭寒只管听,并不搭言,也不曾斥责张龚竟捡了些没用的说。相较于前一次的试探,这又是在检验他的耐心吗?
终于,在一壶酒下了肚之后,张龚似乎对这次的试探很满意,幽深的眸子里有隐约的亮光浮动,也一改话锋,聊起了正事。
起身,他直接走向凤赭寒平放在桌上的排兵布阵图。只大略看了两眼,就将布阵图随手一扔,有些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这也叫排兵布阵?”
随即,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他开始勾勾画画。不过片刻之间,一张排兵布阵图就已现出雏形。
“小子,对付铁甲骑兵其实并不困难,端要看你有无耐心 ……”
“请前辈赐教!”
凤赭寒叫了声‘前辈’,是对张龚的绝对尊重。他看得出来,这人非池中之物。只是不知是何缘故竟甘愿在军中做个‘无名小卒’。若是他肯,军师、乃至将军之位,都会信手拈来。
“赐教谈不上,只是同你说一说我的看法罢了。”回到放着酒菜的桌前,饮了盅酒,这才又继续说道:“所谓骑兵,关键在‘骑’字上。只要你有办法‘折断’他们的下盘,想打败据说战无不胜的铁甲骑兵并非全无可能。”
“前辈的意思是……马?”
张龚笑着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可是,马怕火。先前说用火攻,前辈却道不妥 ……”
张龚翻了个白眼。刚夸完,这就又‘原形毕露’了。
“小子,你以为那是普通的马吗?那是战马,训练有素的战马。战场上风云变幻,为了取胜,敌人什么招数什么手段都可能使得出来。你能想到的,难道人家南汕人就想不到吗?他们的战马在平素的训练中,已具备了足够的抗压能力。区区火攻,是吓不退它们的。”
听他一言,倒叫凤赭寒暗暗心惊起来。若真像他分析得这般,还好铁甲骑兵在此之前不曾露出尾端,否则,一旦自以为是地运用火攻,非但拿不下这五万奇兵,若是他们强力反扑,一场大败将不可避免。
见他眉目之间似有愁绪,张龚闲闲地丢出一句:“这便慌了?小子,你终究是嫩了些。”
他这话,虽说得有些难听,却是一语中的。对于此时的凤赭寒而言,最缺少的莫过于战场上的历练与经验。纵然他自诩熟背兵法,对于作战之术也曾深有研究,却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真要到了战场,这些理论上的东西不能说全无用处。然,光靠理论战术,想要取胜也是痴人说梦。需将实际战事与理论结合,审时度势,知己知彼,方可最终凯旋!
“这几日,你先且去叫阵,胜了几场再说。”
张龚并未告知可击退铁甲骑兵的良策,却叫凤赭寒出营叫阵。
“可是我才……”
“你才怎么样?才败了一场,所以就退缩了?小子,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句话你没听过呢?一场小小的失利算的了什么?你是人,又不是神。就算是神,在战场上也未必就能做到无往不利。”
这话,听着像是在激励凤赭寒,却又暗中影射出一点:那铁甲骑兵,也未必就能逢战必胜!当年,他们需要做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说来,凤赭寒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仅仅听从张龚一言,就跑到主帅儊懿公主面前,请缨出战!
彼时,儊懿帐中有另几位大将,正在商讨下次对敌由谁出战。凤赭寒突然请战,显然是所有人始料未及。通常一个将军迎战不利,就会失信于将士。这时候,他不‘躲’在自己帐子里好好反思己过,跑来裹什么乱?
“王爷重伤在身,还是好好回去将息吧。至于出战迎敌这种事情,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开口之人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正是先前冲着玖玥吵嚷的那位文将军,文挚。长相与这文质彬彬的名字实在有些格格不入。此人性格莽直,连带着说起话来也不假思索、直来直去,常常得罪了人犹不自知。他本乃军中一虎将,却至今也仅是个不上不下的二等军领,与他那火喷的脾气与莽直的性情有直接关系。
听他辞色讥讽,字字带刺,又口口声声称他‘王爷’。想是凤赭寒前次失利,令他颇为不满。
其实不止是文挚,包括其他几位将领俱是对凤赭寒这次的随军出征颇有微词。要是做个小将军跟着历练历练倒也罢了,陛下金口玉言,竟然直接指派他做了仅次于主帅的前锋大将军。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连战场都没见过,真以为挥几下长枪就能把胜利囊入怀中了?瞧瞧,前几日,不就被人家打得‘满地找牙’?能活着回来就该烧高香了,现在居然还能厚着脸皮再度请战?真亏他想得出 ……
面对一道道或怀疑或讽刺或轻鄙的目光,凤赭寒面色始终如一的沉定从容,双眸中闪动的灼灼锋芒透着强烈的坚持与决心。
“恳请主帅恩准末将领兵出战。末将绝不辱我北漠威名,定一雪前耻,携胜归来!”
“呵,王爷,您这话说得倒是轻巧。战场上不比过家家,真以为说几句漂亮好听的话就能把胜利带回来吗?”
又是文挚,不客气地对凤赭寒出言相讥。除了身背一个皇子的身份,他有什么?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还什么‘一雪前耻’‘携胜归来’?呵,就凭他???
就在文挚,包括其他几位将领以为儊懿定会驳回他的请战,儊懿坚定的声音在帐中响起:
“好,本帅准了!”
惊讶之下,文挚腾地站起来,“主帅,您怎么……”
儊懿挥出一手,文挚见令立即噤声,脸色却沉得似寒铁一般。在他看来,主帅的决定未免太过草率。不就是因为他凤赭寒是皇子,更是主帅的亲侄子吗?主帅这般偏袒,何以服众?若是他凤赭寒此番出战再度败军而归,必将大大影响我军气势。到时,又当如何是好?
其他几位将领虽也心存犹疑,却不敢轻易挑衅儊懿作为一军主帅的威仪。他们俱是儊懿亲信部将,有的更是儊懿一手提拔起来的。而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对主帅之令也绝不敢有半句置喙。
只是这一次 ……
儊懿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雪亮坚韧。如果仅是凤赭寒,她自当在审度一二。可凤赭寒的身后有那个人,只要有他在,她相信这孩子必然能把胜利以及失掉的军心一并给她带回来!
何况,自从兵败,军中上到将领下到士兵无不对他充满了怀疑。越是这种时候,凤赭寒就越是得证明自己,这次出战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既可挽回颓势,又能令其在军中树立威信!
得到了儊懿的允准,凤赭寒大步流星地返回军帐,却在半途中遇上了沐玖玥。
“儊懿公主恩准你出战了?”她问,语调不高,声音亦没有起伏波澜,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早已有所预料。
凤赭寒点点头。
“你的伤 ……”她欲言又止。
“你关心我?”他笑了。还以为她恼了自己,打从今后都不愿再理他了呢。
玖玥并没否定他的话,只就默默取出一精致的小瓷瓶递与他,“这是极好的金疮药!”她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他重伤在身,尤其是肩膀,更经受着断骨之痛。前后不过这么几天的修养,就要再度出战,所要忍受的痛楚非常人所能想象。
可是,她不会劝他,更不会阻止。若是他的志向与雄心当真是北漠那至尊无上的宝座,他就势必得经受着常人所不能也无法经受的困苦艰辛。这才仅仅是个开始。如若连起步就要跌倒,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他又如何能走下去?
凤赭寒回营帐做着最后的准备,玖玥则站于原地。
夜离悄然走近,声音带着微许的不解:“如今远离凤城,恰是最好的时机,何不将你们从前的过往都一一相告。总好过你独自一人苦苦挣扎。”
闻言,玖玥掀唇一笑,浅微的笑意却因沾染苦涩而莫名变得有些惨然。
“你我都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那就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夜离声调微微扬高,莫名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即便我能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即便我能将记忆强制压在脑海中的角落,那么心呢?心又岂能轻易拔除?”只要她的心一天还鲜活,她就不可能放的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