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德离去,殿内一片平静,然而就在平静之后,皇帝安然的坐了起来望着眼前落下的珠帘帐幕道:“依你之见,此事会是德儿所为?”
皇帝的声音仍旧在殿中回荡,然而却在此时沉闭的珠帘缓缓卷起,一个沉稳的男音涌了出来:“回禀陛下,此事微臣不敢妄下定论,只不过依殿下今日种种情形来看,殿下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更别说撼动这吏、户、工、刑四部。”
话落,一只昏白的面具在昏暗阳光的照射之下泛起点点星光。男子个头不高,却也不矮,四肢看似柔弱不堪,实则孔武有力,露出的半个脸颊也散发着岁月的余味,令人不由得苦叹沧海桑田。
听着男子不轻不重的语气,皇帝只是淡然的叹出了一口气。曾今他也以为此事可能和林怀德有关,但从今日一个小小的试探看来,林怀德连扬长避短都不曾领悟,所以林怀德尚无此大能。
“此次你亲赴长平,可有收获?”
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先前长平传回来的书信对于沈叶二人的身份仅是轻描淡写的几笔,只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书纸有限,不能尽意,亲身一问,方才知根知底。
男子点了点头:“微臣此行,确实受益匪浅。”说完又抬了抬神情,继续道:“臣此次借机也去了一趟南楚核实了一下情况,发现这与长乐郡主所言八九不离十。而且长乐郡主二人三年间足迹可谓遍布大江南北,五国内外,只不过凡是这二人所到之处,必起大浪。而这层层大浪之间,也有红衣楼行踪的出没。所以微臣断言,长乐郡主与靖国将军二人决然与红衣楼脱不了干系,微臣恳请陛下惩治这二人之欺君大过,以儆效尤!”言罢,男子拱手弯腰,满脸麻木不仁。
皇帝扬眉:“说了这么多,你有证据?”说完皇帝冷冷一笑,不用说也是没有。如果真的有的话,还要等到他回来?估计其他人早就动手了吧?只不过他也庆幸是没有证据,因为就算有证据,他也得藏着掖着,毕竟他没有必要因为一个靖国将军和一个长乐郡主,毁了叶家和长兴军这两座靠山。
男子沉眸,两眼尴尬。就算皇帝九五至尊,也说不可能三言两语的就要了两家几百口的姓名。只不过话嘛,说道点子上就该停下来了。至此,面具之下的双眸瞬间暗淡无光,昏沉起伏:
“微臣也亲自去刑部大牢核对了情况,正如罪臣刑部侍郎所言,太子的确在萧缅入狱的第二天去过牢中,而且停留的时间非常之久。更巧的是当日叶家二少将军也在牢中提审案犯薛引,所以微臣以为……”
“你以为是太子假借叶家之手,在此搅风弄云?”
男子点头。
如今的一切,忽暗忽明,一时间皇帝也有些晕头转向。看来,真正该让他引以为傲的还是这个三子,整日看似碌碌无为,实则一直都在借力打力,安插人手。而且烟波堂,那是一个何等的存在?
若是再让他这样搞下去,恐怕到时候他连发号施令的权利都没有了。
“太子那边可有筹谋?”皇帝道。
“太子殿下近日忙于正事,未见异常。”男子如实相答,说完男子的唇边勾起一个邪魅的弧度,似在嘲讽。
皇帝哼了一声,道:“他倒是坐的安稳!”要知道如今的他可谓是坐立不安。刑部、户部大乱,工部尚书又将临刑,他的臂膀正一截一截的被砍伐,而林怀成如今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也不由得想骂他一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见皇帝神情颇为不满,男子知道会意的推了推自己脸上的面具接道:“微臣昨日面见太子殿下之时,在书房之外听的殿下诵咏‘寒食节后,烟雨暗千家’之诗句,而且殿下似乎对于清明祭祖一事,颇为关注。”
“皇室子孙,理应如此。”说完皇帝就转身离去,却在离开男子视线之际,突然回首问道:“你可知你跟了我多久,跟了太子又有多久?”
男子愕然:“微臣追随陛下已有二十年,入太子府中年月,不及陛下。”
“看来你这经年岁月过的意义非凡呐!”说完皇帝迈步远去。
皇帝也不明白,明明这个人跟了自己二十年,却比不上别人的五年不足。今日此人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每一刻都在挑拨他与林怀德的关系,处处奉承林怀成的精明能干,听之实在无味。
望着皇帝远去的身影,男子木然远去,隐于昏暗。
跟随皇帝二十年,追随成王五年,看似漫长,但又有谁知他已恪守本心三十年?
建安五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建安处处张灯结彩,整肃民风,迎接五国来使。
城门之上,沈蘅眺望远方。此情此景,历在梦中。她有一种直觉,这个梦的谜团,就快要解开了。
此时,一通车轮的轮压渐渐逼近,随即一只柔弱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有感汗液淋漓。只听道:“阿蘅,我想我们若是在不下去迎接南楚来客的话,那他就永远都不用进来了。”
“我给以为多年不见他会有点长进,不想还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实在无趣!”说完两眼直直望着城下,一脸淡然。
城楼之下,各路人马齐聚,其中自然也不缺少叶家的人。而叶家的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也是个意外,而且这个意外还来的极其突然。就是几天前皇帝突然宣她与叶孟入宫,更是不知从哪里听来她们和楚国大皇子有交情,而此次南楚遣派而来的使臣正是南楚大皇子。是以皇帝便将接待楚大皇子的事宜交给了她们二人。
此时,城下行人陆续入城,然而却有两拨对比鲜明的队伍迟迟未动。一方自然是主子躲到一旁看热闹的叶家,另一方,却是今日迎宾的主角,林怀德。要知道皇帝可是将迎宾事宜全权托付于林怀德,而林怀德死死的在那里等,是要和她们较劲吗?
较劲?倒不如说是挑衅!
“西夏人?”沈蘅两眼突然放光,静静的望着城下兵戎相见的二人。前者一身淡青罗衣,出招迅猛,力拔千斤,正是那天在城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神秘男子。而后者被打的节节败退,披头散发的正是南楚的大皇子,楚渐离。
“他就是西夏皇帝的第十三子,江岩居。”叶孟道。
西夏十三皇子?这对沈蘅而言,实在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这些天来她派出去的人手不在少数,却纷纷铩羽而归,不想这人竟是西夏人,实在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她倒不怕这西夏十三会将那天的事说出去,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方外之人,他说的话谁回信?说不定还会被诬赖之罪被建安中人扣押呢。所以,这样的事她不屑害怕,而西夏十三,也不会蠢到自投罗网。只不过她倒有些担心这西夏十三知道的太多,毕竟此人恐怕不单只是使臣的身份这么简单。
人群中,林怀德束起双手望着眼前殊死搏斗的江岩居二人。起初他也不过是起了挑衅之心,想借着江岩居来给叶家的人难堪,却不想竟是大开眼界。这西夏十三的功夫,放眼建安内在,可与之匹敌者,怕是寥寥无几。
忽然,人群中一只身影如大雁一般腾飞,直向城门那处飞去。而城门那边,正是沈蘅推着叶孟走了出来。见此,林怀德冷冷一笑,这一次南楚使臣在西夏十三手中吃了那么多的苦头,还不对他们的姗姗来迟恨之入骨?
“我说那个姓江的,你是什么鞭吃多了,还没完没了是吧?”楚渐离刚说完,江岩居又对着他扑了过来,无奈之下,楚渐离只得求救于身后的沈蘅:“沈二丫,哥哥好歹也是你的患难之交,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刚刚袖手旁观这么久他不计较就算了,现在他都来到她面前了,还要置身事外?好歹当初他们也是一起在南楚偷过鸡摸过狗,总不能如此不念旧情吧?
楚渐离话刚落下,身后就是一阵哄笑,就连乘风破浪中的江岩居也是满头黑线。此时此刻,沈蘅无言以对。
与其说是她和楚渐离交情不浅,倒不如说是红衣楼。因为楚渐离终非嫡出,地位不稳,所以便以红衣楼缔结盟约。红衣楼替他收集情报,而他则要做红衣楼在南楚的坚实护盾。起初,她以为她们只是互相取舍的利益朋友,只不过几年合作下来,她发现楚渐离这个人还不错,至少不会是那种过河拆桥之人,是以时至今日,她们仍旧是战略合作伙伴。
“阿蘅,我饿了,我要回去!”
话落,叶孟狠狠的剜了楚渐离一眼,回头抓住了沈蘅的手,左晃又摆,看的身后中人纷纷不忍直视。叶家千年万年忠良虎将,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异类。更没让他们想到的是就是这个不伦不类的人,短短两月之内就成了建安城内家喻户晓的靖国将军。靖国,这是何等荣耀?
读懂了叶孟眸底的暗流,沈蘅也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