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他们的故事
楼下,几个店员正在忙着把秋装的第二波新品挂出来,可晴真是个十分的好帮手,三两个月下来,已经将沫色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与荣欣的公关部沟通融洽,几个老主顾每次来,也都只肯找她,上个礼拜,她还主动提出来,针对每一季的商品数据,进行顾客意见的收集和反馈。真不知荣欣的人事部,从哪儿给她找的这么一个可心的妙人儿,实在是令她欢喜又喜欢。
这两个星期,林羽沫一心扑在曲苑赏的稿子上,距离截稿日期也没剩多少时间了。她实在是惆怅极了,一张张图纸翻来覆去的看,不是太过平淡无奇,就是刻意改动得失去了以往的风格,连自己尚且说服不了,又如何打动评委的心?
隔天,夏梦舒又来了沫色找她。
还是那间咖啡馆,窗外也依旧是滚滚车流的大马路,上次她说起她的哥哥姐姐,她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此刻,她紧抿着嘴唇,似眼眸深重,那样漂亮的一双大眼睛,添了些忧愁,看着倒是更有一种成熟的美。玻璃盏里冰激凌已经快要融化,她握着勺子轻轻的挑,却始终没有再送进嘴里一口。雪莹如山的冰堆,一寸寸消融成粘稠的蜜汁,她们面前的空气仿佛也搅进了奶香,闻起来有一种微微的甜腻。
“我有时候真是羡慕芷青姐姐,人虽然已经不在了,哥哥却一直这样爱她。”夏梦舒的语气幽幽的。
林羽沫一怔,想不到她一开口又提起了这个名字,心间不由得泛起涟漪,嘴上却只跟着说:“问世间情为何物,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至死不渝吧!”
“至死不渝——但是哥哥,也终究会爱上别的人吧!”她抬起头,眼神仍有几分怅惋。
“应该会,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她淡淡一笑,怎么今日这话题就绕不开了。
“有时候也会是毒药吧,有些感情越是藏得久越是深刻,就像酒,越陈越香,也像毒,越藏越烈”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声音低得仿佛自语。
林羽沫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言辞犀利,字字哲学,只好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句:“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在乎看事的人怎么感悟了。”
她侧目看了一眼外面,夏天最热的时节已过,马路中央不再氤氲着茫茫水汽,远远望过去,车辆如舟,或疾或缓,一叶叶漂浮在拥挤的车流当中。
“我还以为我可以做到呢!其实,我知道他心里偷偷藏着一个人。”夏梦舒又去挑手中的勺子,只到将那剩下的半盏奶球全都挑得化了,这才伸手招来了服务员,把东西撤了下去。
“我总以为自己没那么介意,反正总有一天我们要结婚的。而且现在,在他身边的人只是我!”她似气馁,纤长的睫毛垂下来,竟也遮不住眼底的忧郁:“可是,我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了。”
林羽沫惊诧的看住她,心里像是起了风,风吹草动。以往几次见她,都是一张娇俏流丽的笑颜,尽管对着她难免心中不自在,相处下来,却也忍不住对她这个人生出了欢喜。她一向来也没有什么朋友,习惯了一个人,更不曾经历过与同龄女子亲密谈心彻夜作伴,即便是一起喝茶逛街,也不过是从认识了她才开始。
如今,听她这样说,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给什么样的表情才算恰当,一时心慌,只能端起手边的冷饮,猛吸了一口。
夏梦舒并不察觉,面上仍有一种淡淡的愁思,似在想着什么,声音却又响起来:“我有时候常常想,是不是长辈们将我们认作了一对,我们才自然而然的成了一对。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静宜阿姨很喜欢我,妈妈也很喜欢南笙。最重要的是,我喜欢他。”
“其实大人们不知道,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我就在学校里见过他了,白衣服白裤子,身高手长的。我从前只觉得穿一身白色的人特别矫情,也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穿出味道来。可是他却穿得那样好看,没有一点儿突兀,没有一点儿多余,所谓的白衣胜雪!校园里的东方面孔并不多,我当时就心想,我一定要认识他。可是他好像很少在学校里露面,就在我都快要忘记他的时候,却在静宜阿姨的乡村别墅里,再次见到了他。
已经是冬天了,他还是穿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一件灰色开司米,长胳膊长腿长大衣,立即让我联想到了另一个词——长袖善舞。其实哥哥,劭卿哥哥都是极英俊的男子,可是那天晚上我的眼睛仿佛中了邪,怎么也离不开他。后来我对芷青姐姐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生的眼睫毛像他的那样长,姐姐听了偏一偏头,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丫头,喜欢上人家了吧!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有意无意的总是想起他,想看到他,总想跟他呆在一块儿,后来我知道了他家里的事,原来静宜阿姨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母亲早逝,如今父亲也骤然离世,而他却要在一帮虎视眈眈的叔伯长辈中,一边周旋,一边挑起偌大的公司和家业。
静宜阿姨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十分难过,不仅仅是难过,好像也同时明白了,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冷漠。
第一次向他表白的时候,他只是安静的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不说话,我就再说一遍,我说,反正我也会一直这么喜欢你!所以你就接受了吧!
呵呵,现在想想,当时真的是很勇敢,真勇敢!
再后来,芷青姐姐没了。全家人都很悲痛,哥哥像疯了一样,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一连几天只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爸爸妈妈也几乎崩溃了。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丧礼以后,长辈们就恢复到了往日的忙碌中。只有哥哥,始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足足把自己关了一个星期,最后独自一个人满世界跑,一走就是一年。我知道,没有姐姐的地方,对于哥哥来说,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到处去,到处飞,只不过是想在天上感受姐姐的存在。
没有一种分离像他们这样惨烈,也没有人知道我的伤痛,其实也并不会比哥哥少。
小时候父母总是很忙,我们从国小就开始念全寄宿的学校,一年当中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寒暑假了。一到放假的时候,哥哥,劭卿哥哥,芷青姐姐都在。我还小,哥哥们有时候嫌我烦,总想甩掉我。只有姐姐会一直陪着我,去哪里都牵着我的手,有什么好玩的也永远第一个想着我。
长大了以后,我有什么心事也是头一个说给姐姐听,她对我来说,既是姐姐,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好朋友。
我回到学校,再见到南笙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一个劲的难过,怎么想忍也忍不住。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他伸手抱住我的时候,仿佛就是天旋地转,人一下子就掉进了一个叫做幸福的漩涡里,脑子里全都是美妙的声音。
当时我竟然还没有忘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笑了一下,只说:反正我也是逃不掉的了,不是吗?”
……
林羽沫终究做了她的听众,这是他们的故事,是她曾经揣测过的故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别人的故事里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可是夏梦舒今天说的话,却像在她心上洒下了一把碎钉子,细细麻麻的一把,她还来不及感觉疼,它们已经一根接着一根,掷地有声的扎进去,只是扎进去。
回到公寓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荣劭卿刚刚在电话里说要晚一点回来,佣人等她吃完了晚饭,里外收拾妥当之后也回去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冷气很足,她却觉得有些闷闷的热,早早的洗好了澡,换了衣服去书房里画图。
无端端的,恍惚是一种心浮气躁,看了看表,索性又窝到沙发上去看电视,近来她总爱犯懒,常常一赖着就不想动。
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一部港产的轻喜剧,画面中的女孩正在为唤醒男友的记忆而费尽心思,偏偏男友每一次都在重新爱上她的瞬间,当即晕厥过去,醒来后又会再度失掉之前所有的记忆。
令人捧腹的镜头,无厘头式的搞笑,她反而一点也不觉得轻松。导演用了最讽刺的手法诠释爱情,得到爱情的同时却不得不失去爱人,微笑着煎熬,永远也不能两全。
荣劭卿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她照例又睡着了,迷糊之间似有一股温热的气流喷在耳边,然后是他的声音隔着时空传过来:“羽沫,怎么又睡在外面?”
她睡眼惺忪,橘黄的灯光中,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是阴影,鼻梁高而挺拔,下颚的弧度完美得不可思议,那样深邃的一双眼睛,逆着光看,真正是亮如星辰。
他大概已经看了她许久,依稀能从他眼底望见自己的身影,她心头一动,伸出手臂勾上他的脖子:“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荣劭卿似微微一怔,四目相对,他面上的表情不甚明朗:“羽沫,你会怪我吗?”
她已经闻到他了身上浓烈的酒味,一连几天他都是晚归,她常常睡到半夜身边还是空着,今天早晨又是极早出门。从前天一起吃过午餐,到眼前这一刻,他们才算是面对面的说上了话。
她心头又是一软,仰起脸来温柔的笑:“明天早一些回来,我不怪你,你的身体会怪你!”
“羽沫……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大约是喝多了酒的缘故,林羽沫总以为他眼中泛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眸光涌动,深不可测。
她不说话,只学着他平常的样子,伸手重重的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问题真多!快去洗澡,我去给你放水。”
荣劭卿不依,在她起身的时候强按住她,霸道的吻上来,如疾风骤雨一般,瞬间席卷了她口中的一切滋味。最后他缓缓离开她的唇,揽过她贴在自己的胸口,双臂加劲箍紧她。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低如呢喃:“羽沫,不要离开我。”
她安静的伏在他怀中,耳边是他的心跳如雷,淹没着他梦呓般的话语。她刚刚没有立即回答他,因为她忽然想起曾经对另一个人说过,会一直喜欢他,却没有做到。
一直——是多久,其实谁也不知道,人常常想要的那样多,得到的却是那样少。她只能用心感受,这一刻,他就在她身边,任由他这样紧紧的抱着自己,她心里充满了安乐和满足。
林羽沫想着,如果可以,她希望就此一生,再没有变数,也不会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