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心心相印
熟悉的舞曲奏响,整个客厅即刻变成了旋转的舞池。男士们纷纷向身旁的女士做出邀请的姿势,荣劭卿微一欠身,牵起了她的手,前进、后退、横移、并脚,轻松的带着她回旋。
荣劭卿看着她,想起第一次在餐厅里教她跳舞。她僵持着不肯起身,他假装微怒,好一会儿,她才迟疑着将手交给他。初试慢三,她只踩了他几脚,很快就记熟了,渐入佳境。刚开始她还总爱看地板,怎么也改不过来,一次等她抬头的间隙,他出其不意的吻上了她的唇。她一惊,慌忙闭上了眼睛,脚下好不容易跟上的步子全乱了,再跳的时候,已经坚持不再低头。
他喜欢跳舞的时候,她望着他的眼神,温柔如水,他能在她清澈的双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只有他。
音乐进入一个转折,他手中的力道加重,轻轻一推,交换舞伴。
林羽沫的脚跟刚刚着地,指间已经触到一个温热的掌心。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她心间微微一震,许南笙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她,掌心对着掌心,五指轻轻扣着她的。一个回转,脚下的舞步渐渐缓慢。
她屏住了呼吸,天旋地转之间,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然而他的脸就在咫尺,同样的一张脸,额发全都梳上去,露出光洁的前额和一双长空皓月般的眼睛,仿佛直接从她的某一场梦境里走出来。
周遭的一切霎时遁去,整个世界只余了他们两个人。她痴痴的望着他,望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他也望着她,浓密的睫毛一如摊开的羽扇,遮不住眼底的震颤。他们就这样对望着,任凭耳畔乐声流淌,衣香鬓影,像是要把对方消融在自己的目光当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灯光再度亮起,舞伴们纷纷离散,各归各位。他们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纵有千言万语无从诉,才真正应了另一句——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还能说些什么?祝福的话?问候的话?连组织语言都力不从心。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横着一条天沟,从前那样坚定,以为只要认定了彼此,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然而劫祸难逃,转眼家散人离。他肩负的那样多,她又怎能再成为他的负累,偶像剧里再恶俗的剧情,总有人奈何不了命运,一步步顺应。
此刻,她依着荣劭卿而站,而他身边亦有佳人相伴,不久之后,即将共结连理。他们之间,已经隔了这样多的人和事。或者是上天眷顾,才安排他们再次遇见,跳完这最后的一支舞,曲终人散,从此以后各自营生,各自嫁娶,再不相干!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还会这样难过?
宴会的气氛已近高潮,雍容华贵的女人挽着一位威严的老者华丽出场。夏梦舒当先迎上去,亲昵的叫了一声:“爷爷”在场宾客即刻瞩目,祝贺寒暄不绝于耳。
趁着荣劭卿与夏家长辈交谈的时间,林羽沫悄悄退出了人群。外面的露台上,凉风习习,一弯娥眉月悬挂在天边,弯弯的,细细的,像谁的指甲刚刚掐出来的一道新印子。
山里的夜空,漫天星辰格外清晰明亮,她望着月亮发呆,一阵风急急吹过,她抱紧了双臂,却怎么也不想动。
她是累了,真的累,心里一阵阵的疲软,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会站不住。
“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将外套借给你。”
林羽沫回过神来,看到一张笑意迷离的男人脸,俊朗鲜明,却偏偏带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他当真脱下西装,伸手递到了她跟前,倒教她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山顶风大,我作为主人家,总不能让来宾落病而归。”见她神情犹豫,他自打圆场,将手递得更近了一些。
“谢谢。”林羽沫不好再推迟,接过西装顺手套在肩上。他走过她身边,半倚着露台栏杆,与她并排而站,一时间似再无多的话。
“可以吗?”夏景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示意着问她。
“请便。”她礼貌性的回看他一眼,他拿烟的姿势十分娴熟,火光一亮,即刻吞云吐雾。
“劭卿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是吗?”林羽沫心里大惊,猜不出他接下去会说出怎样的故事。
“是我的未婚妻。”夏景晟深深的吸了口气,将手中的烟头摁熄,两指一弹,远远的抛了出去。
如果不是眼见他跟荣劭卿之间的熟识,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他跟女人搭讪的惯用手段。然而他转眼间神情凝重,好像变了一个人。
“那她今天……”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不在了,两年前就走了。”夏景晟的侧脸隐在夜色中,一瞬间,竟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
“对不起!”林羽沫不知道怎么补救,一张嘴就意识到了禁忌。她很意外,这个看似潇洒不羁的男人,骤然神伤起来,整个人仿佛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回忆中,散发着浓浓的孤绝气息。
“当你爱了那么多年,突然发现你爱的人,真正爱着的那个人,根本从来就不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又恢复了那种口气,似亦正亦邪,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浅笑,只是那笑,一看便知是苦的,带着点自嘲的味道,让她心里扑起一层稀薄的迷雾。
下山的时候,荣劭卿将车开得很慢,她歪着头看窗外,夜已经这样深,除了盘山而立的路灯,只看到自己的一张脸倒影在车窗上。
林羽沫反复想着夏景晟刚刚说过的话:“你会怎么做?”像是问她,又像是自问。
爱情中的难题何止千百,他问的绝不是最难的,却是任谁听了,也不能一口气回答上来。荣劭卿似乎一心一意的开着车,他那样精明,倘若遇到这样的难题,是不是能当机立断?
“怎么这样看着我?”他偏过头来看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她明知道,他一定是用眼睛的余光瞥到,却明故问。
“只因为,你心似我心,心-心-相-印。”荣劭卿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的说。
心心相印,她心里钝重的一响,那闷声像是谁狠狠砸下了一块巨石。刚刚在夏宅大门口,一行人送他们出来,整个晚上,夏梦舒一直是挽着许南笙的手臂双双出现,最后时刻,却并没有看到他。
可是她的眼神还是惯性的在人群里搜寻,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不在其中。
其实他早就不在了,早在五年前,她亲眼见他进了安检,他就不在了。
那一天,她远远的躲在柱子后面,看着许南笙不时的向远处的人群张望,整个人似坐立不安,来回不停的拨打手机,想走开去寻找,却又不敢走远。
广播里已经开始催促,机械的女声一遍遍的播报着航班的起飞时间。她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再往前靠,只怕再前进一小步,就会不顾一切的冲过去。
真正冲过去了又能怎么样?跟着他一起走,还是要他留下?
终于,他做了决定,带黑色墨镜的女子出现在闸口,他应声回了头。她一直记得,他转过身去的时候,那样决绝,那样用力,仿佛要把身后的一切当场斩断,从此以后再无牵绊。
起初的那一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她犹记得那天在校长室,头发花白的老校长摘下眼镜,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打量她:“你说,你要转校?”
“是的。”她答的斩钉截铁,仿佛这学校里有什么骇人,晚走一步都不行。之前,各科系的老师已经再三做过她的思想工作,循循善诱,企图深入了解她坚持从这间顶尖一流的高校转学的原因。
可她只是缄默,除了坚持要转校,其他的缘由一概不提。最后她没有办法,直接找到了校长室,三五次之后,终于等到了一向以严谨办学闻名遐迩的老校长。
转入这间私立的设计学院,比她想象中的容易,没有推荐信,只凭着当年全省第二的文化成绩,颇费了几个来回,又重新参加了各项入学考试,教务处严肃的女主任,反复确认了她的数科成绩,全部以高分通过,才终于在申请单上签了字,盖了章。
领了东西往宿舍走的时候,她心里直有一种戚戚然,她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疑问久久回旋在脑海里,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母亲去世以后,她常常独自想起儿时。大约五六岁年纪,虽然已经不是完整的一家三口,生活也并不富裕,但多数日子还是能感到平淡的甘甜。那时候,家里有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小时候她的衣服,多数是用大人的旧衣服改制。母亲拿着卷尺和划粉在她身上比划、对照,剪刀和纸样摆在一边,等母亲一手拨动转盘,脚踩上踏板,一下一下的踩起来,一件新衣服很快就从咔咔作响的针头底下钻了出来。
而她等在一边,迫不及待的穿上刚做好的“新衣服”,还要前前后后转个两圈,等母亲反复确定了没有任何不妥当之后,才一脸欣喜的跑出去。
或许正是因着这点浅薄的童年欢乐,又听说这所学院里最好的专业是服装设计,才鬼使神差的落了笔。三年下来,竟也悟出了些喜好,这样与从前所学风马牛不相及的课业,她都能沉下心来学上了手,还有什么不能尝试去做呢?
家变太巨大太惨烈,他们被现实推着走,瞬间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去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