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家变
都说至亲的人之间会有血亲感应,为什么事故发生的时候,她连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父母身上已经蒙上了白布,惨白惨白的白布,从头蒙到脚。她还没有正面接触过死亡,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太小,只记得当时自己一直被谁抱着,身边都是穿白衣服的人,母亲的哭喊声铺天盖地,一次次哭晕过去,醒来了又开始哭,呜呜咽咽的,呼天喊地的。
这次轮到她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喉咙像被谁死死的掐住了,眼泪却断了线,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许南笙的姑姑从美国赶回来主持大局,丧礼上,她亦几次哭晕过去。她一直机械的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举行完所有的仪式。原来人的一生,再长再短,最后都只落得墓碑上一张几寸大小的照片。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出殡的时候有人装模作样的唱哭,可她再也哭不出来。一连几日,她的双眼已经干涸,里面涩涩的疼,却是再也流不出水来。出事以来,她几乎忘了许南笙的存在,巨大的悲痛将他们就地震开,散在了看似极近,实际却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两极。
事故责任很快认定,酒后驾车的货车司机被判入狱七年。再大的惩戒,也换不回两条鲜活的生命。公司失去了主导,几个旁系的叔伯股东蠢蠢欲动,仙人已逝,活着的人还当奋发勇进,说得再动听,也不过是人走茶凉的借口。越大的家族,越没有情分可言。许慕辰走的骤然,没有立下遗嘱,唯一的儿子,却从不曾涉足商界。如果不是许南笙的姑姑,几个冗长的股东会议下来,公司难保不会就此易主。
就是那样一个娇弱的女人,在一帮唯利是图的精明商人之间权衡游说,并且以夫家的名义做担保,才让几个大的股东勉强同意,三年之内不会妄动公司的根基。
其实,她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处境。学校里再风云出色,也不过是一群资本家眼中的毛头小子,乳臭未干而不值一提。现在想来,或许是许慕辰将他保护得太好,才让他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由着自己的兴致读书念学。她记得曾经有一次路过书房,听到他们父子的谈话。大约是许慕辰问他,愿不愿意先到公司里了解一下情况,迟早公司要交到他手里云云。起先是一阵沉默,而后许南笙的声音隔着房门,闷闷的传到她耳朵里:“目前,我不愿意。”干脆利落,余音很轻,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现时不同于往日,他还能像当时一样潇洒的撇开,简单的回一句:“我不愿意”吗?
这些年,许慕辰在事业上花了多少心血,连她都能看出来。没有哪一种财富不需要付出百倍的辛劳,即便富可敌国,单单坐守亦是不易的。
她一度曾想,母亲带着她嫁了过来,会不会反而比从前更孤单?她功课紧张,许慕辰每天早出晚归,出远门出国都是常事。她偶尔看到母亲一个人在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华丽丽的家居陈设,背景如画,却只映衬着母亲越发落寞的身影。
想到母亲,她的心里又是一个窟窿,只急急的往外漏,漏掉的是什么,她却说不出来,好似整颗心都揪成了一小块儿,不停的被那窟窿吸着往身体外面扯,拼命的扯。
许南笙很快忙碌起来,她已经鲜少在学校里看到他。除了紧要的课程,他几乎不在校内逗留。公司里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去熟悉了解,甚至作出决策。她一个人走在偌大的校园里,已经是秋天了,绿荫转眼成黄叶,古人说的“一叶知秋”,阳光还是明晃晃的,一起风却能明显感觉到萧瑟的气息。
父母出事前不久,他们之间有过一次谈话,或许是压抑了太久,两个人直面主题。
“羽沫,我去跟爸爸说,我们决定在一起。”他的声音已经富有磁性,低沉的落在她耳边。
“还是我去跟妈妈说……”她极不自信,却还是鼓起了勇气。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远处的操场上有同学在慢跑,绿草茵茵,跑道蜿蜒。落日渐渐西移,一大片的云霞如火烧,美得就像一幅油画。
“那你这次一定要说,不能再像前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拉着她的手:“羽沫,我想牵着你的手走在校园里,我想任何时候都有你陪着我,我不想你再帮任何人递情书给我。我想,一直这么喜欢你。”他说着,轻轻揽过她拥在怀里,长长的手臂环住她。
她靠着他,紧挨着他的胸口,他好像更高了些,她挣开他的手臂,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浅浅一吻,如蜻蜓点水:“我也会一直这么喜欢你。”
一直这么喜欢。
她走到当天的位置,美好的画面仿佛还铺陈在眼前,却再也寻不回了。他们终究没有来得及说,永远也来不及,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否会认同他们在一起。从前不敢说,不知道怎么说,一拖再拖,如今她想说,必须说了,却再不会有人来听。
他们试想过千百次,如果说出来,会是怎样的结果,父母会是怎样的反映,答案只有两种,同意或者反对。可是,他们拿不准,也不能猜。现在一切都迟了,父母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带走了所有可能的答案,他们怎么办?还没有得到他们的允许……
最先发现他们的,是许南笙的姑姑。
一天周末,她回许宅,在自己的卧室里简单收拾了一些冬天的衣物,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窗前的风铃叮呤作响,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南笙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直走到她跟前。
他好像瘦了,一双眼睛越发显得大,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疲惫。他慢慢的蹲下来,将头抵在她的膝盖上,像个小孩子,那一刻,她心里婉转生疼。
他们怎么办?变故这样大,这样惨烈。两个人都已经茫然失措,在这世上,他们只剩了彼此,他们是最亲最近的人,可是他们应该如何相处?
他是怎么吻的她,她忘了,只记得他的牙齿磕到了她的唇,嘴里混杂着浓浓的血腥气味。他的吻无师自通,动情而绝望,她陷在他紧箍的臂弯里,仿佛就要透不过气来。分开的时候,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她才发觉自己流了满脸的泪,冰冰凉凉的,沾湿了他的手心。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幕,被许南笙的姑姑看在了眼里。
隔天,许南笙的姑姑就找来了学校,她开一辆红色的双门跑车,极其惹人注目。她猜不出她为什么会来,心里却很清楚,她当初是反对许慕辰娶母亲的。事故发生以后,她连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她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事情,让她亲自找到学校里来。
许静宜开门见山,直击要害。
“你们不能在一起。如果你们的父母还在,他们离了婚,搬出了同一个屋檐,或者你们还有在一起的机会。现在你们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我不知道你的母亲怎样教育你,贪恋兄长,罔顾先人。但是我绝不会让我哥哥唯一的儿子,做出这样不合伦常的事。所以,请你离开。”
贪恋兄长,罔顾先人。
她只记住了这八个字,如雷贯耳,字字如刀。只这一句,就瓦解了她全部的意志,他们不能在一起,道德和现实都不允许。从前试想过的千百种可能,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超出了他们能思考和承受的所有范围。她已经节节败退了,从前的幻想和侥幸,此刻全都朝着相反地方向来了,他们怎么能够相爱,以这样的关系,这样的身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可她心里只是发虚,一阵一阵的虚空,手掌冰凉。许南笙的姑姑开车绝尘而去,她一个人沿着繁华的街道往回走,路上的行人那么多,学校大门口的警卫室像一间低矮的古堡,掩映在蓝天绿树之下。她走过椰林大道,大学广场,傅园,一直走,一直走,从下午一直走到黄昏。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全身无力,但是她不能停,停不下来。
直到,天边最后的一抹光亮也被黑暗代替,橘黄的路灯同时亮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一路长长短短,明明灭灭,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天,她算准了他下课的时间,在大教室外面等他,他走过来的时候,她努力的仰起脸微笑。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开车,不快,却很稳。阳光穿透车窗照着他的侧脸,依然那样俊美,新车座椅还散发着淡淡的真皮气味,她却无比想念他骑单车载她的日子。
不过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情,却仿佛已经隔了许久。
许南笙把车停在一排高大的椰树下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湖边走。他曾经带她见过最美的醉月湖,一株株半人高的花架,枝叶如藤花开如蔓,金色花荫一蓬接着一蓬,如波浪一般盛放。半个湖畔都隐在黄花碧叶之中,风吹垂柳枝,花瓣簌簌而落,像一片热闹的花海。
真的美,远远胜过眼前,她望着湖心孤立的凉亭,最好的季节已经过去,再美也留不住。
——“许南笙,我们算了吧!我太累了,你也太累了,不是吗?从前那几年,我的身边只有你,你离我最近,我只看得到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大学里也有很多比你更优秀,更好的男孩子。所以,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那一刻,她的语言多么拙劣,破碎得不成句子,连个像样的借口都编不出来。还需要什么理由,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理由。初恋,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感情,只有他们,偏偏选了最不该的人。
而他多么骄傲,听到这样的话,只是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看着她。
她一直装下去,撑下去,恨不得把年级里几个叫得上名字的男生,全都东拉西扯了一遍,只为了让他相信,她还有心寻找一份除了他之外的更好风景。她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话,连声调都快变了,反复的说:我真的不想再喜欢你了。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她的话,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因为他最后只说了一句:我要出国了。
而她想了半天,终于说:嗯,出国好,出国很好啊!
两个多星期以后,许南笙临走的前一天,他给她传了一条简讯:“明天下午三点,机场,我等你来。”
她坐在宿舍里,久久的盯着手机屏幕出神。他姑姑给的那张银行卡,就捏在她手心里,锋利的卡片如刀刃,只要再握紧一点,仿佛就能割破她的皮肉。
她接受了,不能不接,收下了,才表示她有心离开。
“我哥哥的墓碑上,你是继女,这是你在许家唯一的身份。我既然知道了你们之间的事,就必须阻止,你们绝不能在一起!”
没有一丁点儿余地,他们就是不能在一起。
她静静的枯坐,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五年来所有关于他的画面,像电影片段在她脑海里不停的闪过,一幕幕,一页页,原来一朝分离竟是这样痛,痛到她不能思考。
原来,他一直在她心里,从年少朦胧走到青春悸动,他一直就在那里,离她那样近,明明知道不可以,还是一无反顾的让他在心里生了根。可是,现在她必须要抽离,连回忆都要放弃,从此以后,再不能放他在心里,再不能偷偷喜欢他,连想一想,都是贪恋。
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转圜。
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的数字不停的往前跳,她始终还是坐不住,一跳上车就央求司机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机场。有几个拥堵的路口,车子跟着车流走走停停,她望着长长的汽车尾灯,几乎要哭出来。司机看她眼眶泛红,一叠声的感谢拜托,心里实在不忍,下了高架直抄近道,甚至一连闯了几个黄灯,总算赶得急。
她一路朝着国际出发大厅狂奔,眼光在人潮里不断的搜寻。那一路,她总有一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仓皇,嗓眼发甜,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掐着,发不出声音。
终于,她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安检口上来回的张望,后面的人不断的排到他的前面去,他也丝毫不为所动。她知道,他在等她。是的,她真的来了,来了又能如何?她赶来了,却只能躲在立柱后面,远远的看着他,只是泪眼看着,不能哭,也不能喊。
她答应了他的姑姑,她会离开。她必须做到,她不能让他在这样的困境中,再面对旁人的质疑,公司里人心飘摇,他肩负的那样多,承担的那样多。她怎么能再成为他的负累?她的名字已经刻在了他父亲的墓碑上,与他并排。今生今世,除了兄妹,他们再无别的可能。
她听着广播里,一遍遍催促登机的声音,她听到了他的名字,振聋发聩一般传到她的耳边里来。她去只能永远躲在那里,做贼似的注视着他,这些日子每一次见面,都会发现他比之前更瘦了几分,因为瘦,他整个人越发显得高而单薄。
那一刻,她心里最大的愿望,竟然只是希望,他不要再瘦下去。
许南笙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往柱子后面缩回去,他转身的姿态那样绝对,仿佛要将身后的一切当场斩断,他一定不会再原谅她,说好的一起坚持,说好的绝不动摇,说好的要一直这么喜欢对方。
她咬着自己的手背,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通道尽头。
当那个身影从眼前彻底消失,她终于疲软的瘫坐在地,咸湿的泪水一如泉涌,却不能哭喊出声,悲伤越压抑越汹涌,那样深切的痛楚,像是有什么重要的部分从身体里陡然剥离,生生的割裂出去。
他真的走了,也许,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踉跄着冲出去,巨大的机体从头顶一飞而过,轰鸣声渐行渐远。她固执的仰起脸去看,天空中只剩下一个白色的缩影,越去越远,越来越小,只到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