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沫色
第二天早上醒来，房间只有她一个人。想起昨晚，林羽沫脸上不自觉泛起潮红。荣劭卿一向起得早，背着数百亿身家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贪睡，期指股市，有时候是一分钟也耽误不得的。他的手机永远开着，他多数时候在忙，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经常出差。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专心，也当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林羽沫记得最久的一次，他们三个月都没有见面。
她稍稍适应了一下，准备起床，阳光穿透窗纱浅浅的照拂进来，跳跃在窗前的地板上，已经日上三竿了。她从衣帽间换了一件白色溜肩上衣，花色长裙一直拖到脚踝，对着镜子轻轻转了半个圈，就见荣劭卿双手抱怀，倚靠在房门上正瞄着她。
她微吓，原本以为他一早就去了公司。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他脱口而出。
林羽沫嗔笑，想不到他还会吟诗，又想了一下，好像是《木兰诗》。她笑着坐到镜子前面去，拿起梳子来梳头，也算是给他应景了。而他闲闲靠在门上，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一径儿笑看着她，也不说话。
她没问他今天怎么不去公司，又不是周末。她一向不过多的讯问他，男人多半有这样的禁忌，身边的女人越想知道得多，他们就越是藏得深。她不想平白惹来这样的嫌隙，况且，她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早餐很清淡，是她一向喜欢的小米粥配什锦小菜。她早间起床，一向吃不惯面包吐司。荣劭卿吃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连这样的家居场合，他也丝毫不肯懈怠，完美的坐姿仿佛晋见国家元首。Armani杏色衬衣配烟灰色灯芯绒长裤，头发刚刚干透，散发着洗发水好闻的香气，没有用摩斯发蜡一类的东西打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年轻。
他的形象一向无可挑剔。
中午荣劭卿挑了间西餐厅吃饭，绿树红墙，隐在繁华街市的一角。餐厅里陈设简约，装修雅致，侍应生领着他们往里间的包厢走，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两个人相对落座，照例是他点菜，她低头喝了一口水，视线就被桌上的一只玻璃烛台吸引了，不是常见的碗形或者杯形，烛光一亮，活像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灯笼，只令人觉得新奇讨喜。
服务员刚给她续上第二杯柠檬水，菜就陆续上来了，红酒酱烤银鳕鱼，奶油南瓜海鲜汤，芦笋沙拉。
林羽沫心里忍不住疑惑了，他今天怎么这样空闲，从早上到中午，也没有给助理打一个电话。
“你一定在想，我今天怎么这样有空。”荣劭卿显然早已看穿她的心思。
“我在想，你下趟班机飞往哪里，洛杉矶还是伦敦？”上周五的财经晚报上，有荣欣最新合资企划案的报道，她想，或许他要出一趟长差。
“冰雪聪明！”他定定看她，真心实意的赞美。
她低下头，不作声。
“走之前，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荣劭卿轻言细语。
车子在纷繁的街道上行驶，他自己开车的时候，一向更喜欢这辆银灰色的宝马。这城市美是美的，就是太过喧嚣忙碌，路上来往行人神色匆忙，过马路等车都是争先恐后，为生计奔波的人，大抵都是如此。
如果她没有遇上荣劭卿，必定也跟他们一样。每日早起赶公车地铁穿越半个城市，从跑腿打杂做起，一日熬过一日。幸运的话，三五年之后或许能得一间自己的办公室，也得处处看尽客户和老板的眼色。无数个夜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廉租房，连鞋子也来不及脱就沉沉睡去，年复一年，循环往返。
然而她遇见了他，以一种近乎颠覆地方式把她带进了他的世界，这世界华丽无比，处处光辉。她也不是没有隐忧，权利和金钱堆砌的王国里，想必周遭亦有更多虎视眈眈的危险。或许连带着他本人，也是危险的。
可是他不容她细想，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两年时间，她兵败如山倒，失了意志。何况爱情于她而言，早就好似一副挂在墙上的美丽油画，看似触手可及，却再也不是真实风景。
她不在这里，也会是在那里，如此想来，倒也心安。
宝马车停在一排商铺前，这一带是著名的商业街，要再往里面，就只有走过去。她想不出荣劭卿带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不会是陪她逛商场，他哪里能有这份空闲！可是眼前沿街都是靓铺，好几家一线奢侈品的专门店，Dior彩妆新一季的广告画上，粉红女郎娇艳的双唇蛊惑人心。
荣劭卿在一家门店前停下来，应该是一家新张的衣饰店，崭新的门头和外墙。她抬眼去望招牌，“沫色”两个黑体字格外清晰，她瞬间明白过来，转过脸去看他，只见他眉头舒展，略带笑意的点了点头。
一走进去，林羽沫立时惊叹起来，这里的衣服竟然全是她的设计，一件一件挂在崭新的架子上，略显单薄而稀疏。夏装已经开始上柜，她只抢着设计了一系列短袖和裙衫，以薄棉为主，也有一些上学时候觉得好的样稿，都混在了里头。仅仅两三个月的筹划，虽然也倾注了心思，但那场秀，她总以为不过是个寥以慰己的愿望。
她是曾经说过想开一间小店，只售卖自己设计的衣裳。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底，如今逐一实现。
四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连身裙，裙摆过膝，每个人的左胸上都别了一块精致的名牌，俨然一副高级成衣店的做派。其中最出挑的一个女孩，一见到他们，立即迎上来，恭敬的鞠躬：“荣总”，“林小姐”。
“怎么能这样草率，你看这店堂里，都挂不圆满。”她心里明明感动，嘴上却要装作责怪。
“有什么关系，你人在这里，衣服自然会一天一天的多起来，只怕到时候还嫌这里地方太小呢！”
荣劭卿看着她微红的笑颜，知道她心中一定欢喜。她从来不问他要什么，只这一次，她说想做一场服装秀，言语间很是向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虽然没什么经验，但终究是有几分天赋，荣欣的公关部再能点石成金，也需要她有真才实学。设计这门学问，最是需要天分！
他想，他到底不能将她关在鸟笼之中。
荣劭卿第二天的飞机到洛杉矶，与丰大银行的合资企划案已经进行到中心阶段，他必须亲自到场。
机场一如往常，出境入境，行人匆匆。司机秘书助理齐齐下车，护送他入安检。林羽沫本能的回避机场送别，一个人坐在车上看风景，车窗的隔音效果极好，她坐在里面，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喧嚣。
她远远近近的闲看，候机大厅里送别的情侣依依不舍，重聚的亲人热情相拥，怀抱婴孩的外国妇人自顾不暇，悲欢离合，一时间在她视线里齐齐上演。
几乎是随意的一瞥，人群里一个白色的身影，白灼灼的晃到她眼睛里来——那张面孔，怎么如此熟悉？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真的是那一张脸，怎么会是他？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名字，然而只是一眼，那三个音节还是如此轻易的回旋在舌尖，呼之欲出。
林羽沫呆呆的望着，那人从出口处一直走过来。真的是他，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在梦里出现了千百次的身影，每一次有他的梦境，都让她无处可逃，那如水般清澈的目光，那眉眼，那一身白衣胜雪。
这一刻，她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硬物堵住，一呼吸就生疼。
而那人渐渐走过来，仅仅与她隔着一扇车门，走近、重叠、仿佛一场真实的擦肩而过，令她整个人怔在当场，完全动弹不得。明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却还下意识的想躲避，等他从窗外走过去，她又急着去看后视镜，只到再看不见一丁点儿的白影。
她始终不敢摇下车窗，甚至不敢大幅度的扭头张望，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那人影消失的方向，一辆白色轿车从旁边驶过，很快汇入前方的车流，绝尘而去。
她的手指抚上冰凉的车窗，五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渐渐泛白。恍惚中想起他们曾经常做的一个手势，她面对着他伸出手掌，他也伸出他的，掌心对着掌心，便是心心相印。
那一晚，她睡的不好，辗转入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合欢花热热闹闹的开了一树，粉白粉白的绒花，打着旋儿从绿伞般的树叶间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好似春日里的一场桃花雨。而她就站在那株树下，仰起脸去看，头发上、衣服上、脸上，很快就沾满了一朵朵轻盈的绒球。
还有高墙尽头，那一排白色的矮平房，她站在锈迹斑驳的老式铁窗外看他弹钢琴，落日余晖斜斜的照在他的身上，白色的校服衬衫仿佛镀了薄薄的一层金，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只觉那梦境绵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