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日快乐
整个后台笼罩在一片紧张忙碌的氛围里，模特、化妆师、造型师、设计师，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场务身手灵活满场飞奔，穿梭在各路大师与自顾不暇的模特中间，一张张香艳冷峻的面孔，自彩妆师手下盛放开来。
林羽沫瞄一眼外面，白色的座椅间人头攒动，灯光美工，各就各位。T台完全按照她的想象，全玻璃铺成的台面，隔层中水波随着光影浮动，缭绕的烟雾徐徐升起，远远看去，如梦如幻，仿佛仙境中的天池水云间。
她贴着拥挤的过道思绪无限，逼仄的空间里日光灯白炙如雾，明晃晃的照在前后左右的镜面上，让这场景更加五光十色，满室生辉。模特们已经进入倒计时，前奏音乐准时响起。
一件件新衣，附在模特曼妙的身体上，如蝴蝶一般轻盈灵动，款款诉说，色彩与张力完美调度，剪裁与线条融会贯通。
从第一次听，她就记住了某位泰斗的话：我不想模仿任何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她走的是朴素大方的路子，主张全都藏在小细节里，每件衣裳都力争能够让台下的人穿得出去。中庸的风格不容易出彩，不是因为没有市场，而是难在坚持。大多数设计偏重于舞台化，欣赏有余，却难得摆进衣橱，流行的脚步太快，时尚瞬息万变，她想抓住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
稚嫩是一定的，但她不去多想，连日来绷紧的神经，让她只想尽快结束。她甚至有些后悔了，不该一冲动就说出口来。但是看到一切井然有序的进行，她很快释然。荣欣的公关部办事效率之高，资源之丰富，根本由不得她退缩。她硬撑了下来，好歹对自己有一个交代。现场到此，她不看下去也知道，今夜的秀场必定有一场绚丽的演出。
从会场出来，浓黑的夜色让双眼得到片刻舒缓，咸湿的空气中氤氲着薄薄的凉意。林羽沫穿一件黑色真丝上衣，一字领，微露削瘦的肩膀和锁骨，夜风吹过丝滑的缎面，轻轻拍打着后背。
黑色的宾利房车适时停在身旁，司机娴熟的为她拉开车门。荣劭卿对时间的要求一向甚苛，她很疑心，他的司机难道能随时掌握这城市拥堵的交通？
一连几周，每天起早贪黑的赶稿画图，现在彻底放松下来，林羽沫才发觉是真的疲累。她倚靠着车窗，道路两旁车灯、路灯、霓虹灯，掩映成一片璀璨的灯海，迤逦延伸。高高低低的建筑倒影在车窗上，幻影琉璃，像某年某月看过的一场老电影，车水马龙，纸醉金迷。
摩尔广场的顶楼餐厅，头顶上方，漆黑的夜空中繁星点点烁烁，让人分不清银河与星海。餐厅里，弧形的白色墙体倒映在黑色的大理石面上，光影绰约，橘色的灯光从环绕的壁灯里流淌出来，朦胧一如天际的月光。
林羽沫坐在荣劭卿的对面，平日里座无虚席的大厅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金底暗格的桌布上，盘盏如玉生辉，银质的刀叉长筷依次摆在手边，竹篮里冰镇的红酒刚刚开瓶，喷出白白的水汽，像一缕兀自升起的炊烟。
她隔着餐桌远远望他，养眼至极的一张脸，棱角分明，说不出的俊逸锋芒。他吃东西的动作总是十分优雅，专心致志的神情，仿佛做一件极其谨慎的事情一般心无旁骛。
“再看我就把你吃掉！”荣劭卿放下刀叉，突然调侃。
“只怕你的胃，已经容不下我了。”林羽沫轻笑着回应。
荣劭卿正色，目光灼灼的看她：“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如海藻般的长发随意拢在耳后，发梢微微卷曲，灯光下散发着黑亮的光泽，一张白皙干净的素颜，仿佛自发间轻轻绽放开来的一朵昙花，清冷惊艳。
她浅浅微笑，令他恍惚想起初见。还是在两年前，深秋的晚上，他刚从一个饭局出来，政府官僚腐败起来比任何一个富绅贵胄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金碧辉煌的包厢里，一桌子男男女女，酒过三巡，操着粗重嗓门，回首往事摩拳擦掌。几个肩膀上有军衔的干部，连当年在部队的种种作为都一一翻出来，津津乐道，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耳膜鼓噪难耐。
安排好车子送走最后一名高官，他吩咐司机先下班。一个人开车上了高架，按下天窗，呼啸而过的夜风从车顶灌进来，他顿时清醒了许多。车子开到设计学院门前的十字路口，一名女子当街而过，他正好右转弯过来，看到车灯中的人影，猛然一个急刹车。
他迅速下车，将人从地上抱起，手上却轻得仿佛只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从他臂弯里滑落，散乱在风里。救护车一路狂奔往最近的医院，那人瘦弱的身躯平躺在担架上，竟像一张单薄的纸片。
他在慌乱中正视她，一双眉眼格外标致，紧闭的眼帘上睫毛纤长如扇，煞白的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
“今晚开心吗？”荣劭卿转一个话题。
“你现在就祝我生日快乐么？”林羽沫不答反问。此刻世贸大厦二十三层的宴会厅里，应该已经开始清场，人群陆续散去，华丽落幕。
她低头看看手腕上的PatekPhilippe，表盘里指针刚好转过了十一格，八十八颗顶级威塞尔顿钻石，镶嵌在白金的表圈四周，光彩夺目的晃进她眼里。
这只手表，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一年前荣劭卿从纽约回来，也是在这间餐厅。紫色的丝绒盒子递到跟前，她迟疑着启开了盒盖，双眼即刻被无数璀璨的光芒占据，不容她推迟，他已经轻巧的取出来替她带上。盈白的手腕与光鲜的表带互相映衬，也丝毫不显暗淡，荣劭卿目光迷离，在她手背落下浅浅一吻。
林羽沫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刻，她心里臌胀着许久不曾有过的莫名欢喜，脸上却不敢动声色，任由他唇上的温热如一条小溪，酥酥麻麻的沁润心田，久久不肯干涸。
荣劭卿举起酒杯，嗓音醇厚，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看来荣欣的公关部该换人，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能让林小姐满意。”
她并不急着解释，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对自己不满意。”
每一个学设计的人，都梦想有一天站在舞台中央，以设计师的身份对着台下观众优雅的鞠躬。
然而这一天对她来说，来得太快也太容易。不用做助理观摩实习，不用在后台奔波忙碌，亦不用跟面料厂商打交道。荣劭卿坐在偌大的办公室，只吩咐助理给十一层的公关部打了一个电话，她的梦想就轻而易举成了真。
连那张她举棋不定，最终扔入垃圾篓的纸样，也被人捡了来熨烫平整，重新加进了系列手稿，有太多细节，她还来不及修改，就参与到下一个流程的议题中去。荣欣的公关部人才济济，只需要一个创意，他们就能出色的完成构架，经过包装，完美的推向市场。
只差，她上台谢幕。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小时，生日快乐的旋律自餐厅中央响起，是一架黑色的施坦威，琴身优雅的弧线散发着清冷的柔光，远远照得人心神一荡。侍应生推着服务车，送上双层芝士蛋糕和一束百合，浓郁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直沁入她的心脾。
林羽沫疑心自己已经醉了！
荣劭卿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略一欠身，做出邀请的姿势。她仰起脸庞嫣然一笑，轻轻将手放入他掌心，他一使力，她就被带离了座椅。琴声换成了悠扬的华尔兹，他并不急着带她旋转，只轻轻的拥着她，跟上节奏踩着拍子。
良久，他附在她耳边说一句：“生日快乐！”
林羽沫身子微软，静静的靠在他怀里，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鼓动着她的耳膜。她心里幽幽的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北海路的公寓里，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外渗透进来，幽幽淡淡的一束光影。林羽沫轻轻挪到床沿，俯身去捡地上的衣裳，借着些微的月光，将荣劭卿的衬衫随意的套在自己身上。耳畔他的鼻息声声均匀，眉头微微轻皱，朦胧中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她落脚极轻，生怕惊醒了他。走到窗前，她伸手掀开厚重的帘布，潮水般的月光霎时就要涌进来。熟睡的人，最忌讳突然的光亮，她只撩开半分距离，凉风即刻夹着湿气拂面而来。
她怔怔的站在窗口，望着夜空中半圆的月亮，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正在想什么，一双手臂箍上了她的颈脖，她一惊，随即屏住了呼吸。
荣劭卿的吻从耳后轻轻落下，鼻音浓重：“这么晚还不睡觉？嗯？”
话音未落，温润的唇又印上来，一寸一寸，越来越密。她的发香刺激着他的鼻腔，很快，他的呼吸顿重起来，越来越急促。他双臂用力将她扳过身来，准确寻到了她的唇，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探进去，唇舌交缠。
林羽沫的身体抵在他怀中，任由他予取予求，他一边吻着一边带她来到床边。当她的后背触到柔软的被面，瞥见窗帘一角的抽纱被风高高吹起，黑暗中，像一朵开在悬崖边上的山花，疾风中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