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初恋
暑假以后,他们已经难得见面。许南笙轻松考取了全省最好的大学,就在临市,他没有选择出国,但是林羽沫知道,他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始终还在。
她还在德清,她低了他一年级。
然而,她惊觉自己开始想念他,想念他走在院子里的背影,想念他闭上眼睛的侧脸,想念他弹钢琴的姿势。那是他母亲弹奏过的曲子,一首古老的英国民歌。他并不学声乐,却凭着对母亲的记忆,找出了这首曲子,学会了弹奏。每每想到这里,她仿佛又看见他端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抚上琴键,清脆的音符由低至高,次第响起……
寒假里,许南笙早早的回了家,却没有她想象中的久别重逢。他们之间好像更疏远了些,偶尔目光相遇,他轻轻掠过就移至别处,有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屋子里,也是长久的各自呆着。那个在矮平房里神情忧郁,伸手为她捋顺脸颊细发的少年,仿佛只是她心底的一个秘密,藏得久了,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
腊月里忙新年,许慕辰在家的时间明显多起来,母亲张罗着置办年货,佣人们跟着忙进忙出,许南笙跟父亲之间的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整个家里头,着实有了些其乐融融的气氛。
林羽沫早年丧父,母亲独自带着她维持生活,其中辛苦自不必说。母亲生得很美,柳叶弯眉,很有些古典的气质。父亲过世以后,也有许多做媒的人到家里来说亲,母亲都应付着回绝了。
许慕辰是母亲做工的那家工厂的大老板,一日在车间视察工作的时候看见了母亲,明眸皓齿,好不清秀。原本两个人都还避着嫌疑,有所顾忌。正逢那一年台风期间,各地暴雨连连,洪灾内涝,许多地势低洼的村落和民众受灾。电视新闻报纸里,每天都报道有人失踪、死亡,数个山区家园尽毁,人们妻离子散。一时间,两个人仿佛是同时受到了触动,生命无常,活着的人更应该珍惜拥有。
林羽沫一直记得,母亲第一次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竟然有些脸红,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听完微微一笑:“妈,你觉得幸福就好!”母亲即刻红了眼睛,抱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始终是带着个半大的孩子改嫁,对方又是家大业大,虽然早已经过了门当户对的旧时代,终究压力不少。有一天她放学回家,看到前厅的桌子上摆着硕大一篮水果,一个个红的、绿的、橙的果子,挨挨挤挤的躺在包扎精美的果篮里,鲜艳欲滴,直诱惑着她肚子里的馋虫。
她刚要开口问,母亲突然站起身,脸色灰白,一把拧起了水果篮,径直走到屋前的公共垃圾桶,甩手大力扔了进去。
她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却不敢开口。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一边给她夹着菜,一边告诉她许家的人来过了,说是国外回来的,那篮水果也是人家送来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摸着她的头,仿佛做了一个深呼吸,脸上才重新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只说:“吃完饭,我们去买水果,买更多更漂亮的水果,晚上咱们娘俩躺在床上,慢慢吃个够!”
大约是许慕辰心意坚决,阻碍来的快,去得更快。简单的仪式过后,母亲就带着她搬进了许宅。她知道,母亲心里最在意的莫过于许南笙。现在终于看到他们父子和乐,母亲心里不知道多少安慰,当初的决定,始终是对了。
母亲怎么能想到,一个对的决定,也有可能同时是一个错误的开始?
过完元宵节,许南笙动身回学校上课,整整一个月,他们也没有正面说过几句话。倒是母亲,安排佣人把他的把行李拿上后车厢的空当,拉着他的手说:“暑假再回来,最好带个女朋友回来,到时候也好跟沫沫做个伴。”
许南笙听了这话,微微一怔,目光掠过母亲长久的落在了她身上。她当时正想什么,听母亲说起自己,将将抬起头,正好撞上了他的眼神。初春的正午,阳光从头顶上方倾泻下来,照着人周身暖洋洋,他颀长的身影立在日光里,幽深的眼眸里似闪着皓月一般的光华,令人不敢与他对视。
她匆匆低下头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抑在心里,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什么物体堵在那里,移不开也挪不去。
出乎她的意料,这次开学以后,许南笙几乎隔两个周末就回家一次,而她已经进入了备考阶段,常常在学校的自习室里呆到很晚。
一个周六的下午,她刚走出了校门口,远远的就看到了他,一身水洗白的衬衣,外面套一件薄开衫,双手插袋站在树荫底下,引得过往的同学频频回头张望。
她朝他的位置走过去,一颗心如小鹿乱撞,惴惴不安夹杂着小喜悦。两个人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前走,她想问他一些大学里的情况,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而他静静走在一旁,好似也无话可说。
脚下是一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正是春天,满树嫩绿的新叶在枝头迎风抖擞,阳光像碎金子一般洒在路面上,风吹影动。马路上一如既往的车流穿梭,她却总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深深浅浅的,夹杂在街头各种嘈杂的声音里头。
到了一个回家必经的分岔路口,她心不在焉的往人行道上走,还没落脚,粹不及防的被他一把拉了回来,重重的撞在他身上。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从她身边极近的距离一闪而过,速度如疾风。好险,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她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而她也本能的贴近了他,那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她已经反应过来了,而他好似还在追望那辆车的去向。
等到他的眼光从远处收回来,四目相对,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近鼻息,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都尴尬的正了正身子,也不知道是谁说了句:“绿灯了,走吧!”
接下去的一段路,她的脑子里都是嗡嗡声,一颗心突突的乱跳不停,脸上也时不时的如火烧一般。她甚至疑心他都能听得见,能看出来,好几次借着眼角的余光去偷瞟他,跟做贼似的,心虚又胆大。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压根儿没有什么不同,这么一想,又让她有些莫名的气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家门前的那条路,许南笙故意加快了脚步,渐渐把她甩在了后头,她正低头走着,他突然停下来,回身挡住了她,一脸严肃的说:“你,考到我学校来吧。”
那一刻,她耳边听见了风声,鸟鸣声,优美的歌声,仿佛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全都一齐钻到了她的耳朵里来。
她仰起脸呆呆的望着他,他的眼底倒映着她的身影,那样清晰,那样完整。他的双眸清澈如水,仿佛汪着两股清泉,明净而深远,而她,是被他深深镇在泉底的人。
一年后,她坐在许南笙新买的单车后座,裙角轻舞飞扬,她轻轻把头贴在他的后背上,心底仿佛有千百朵鲜花同时盛放,红的、白色、黄的、紫的,花香萦绕,蝴蝶翩飞。他绕过礼堂一路骑下去,道路两旁的行人,在绿树的掩映下徐徐倒退,太阳的五彩光圈穿透树顶,密密匝匝的晃到他们身上。
他的衬衫微微沁湿,温热的贴着她的侧脸,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暖暖的,明媚的。她闭上眼睛感受风的方向,已经过去五年,自她十二岁第一次见他,到如今,他成为她心底最美好的秘密。那些光阴,如此隐秘而漫长,即便不能与任何人分享,也足够令她视若珍宝。
周末的校园里,随处可见亲密的学生情侣。凉亭里并肩而坐,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树荫下的长椅上,撑着太阳伞头挨着头挤在一起。
十六七岁年纪,爱情纯粹而吸引。那他们呢?她在心里打一个结,轻轻吁出一口气。他即刻便注意到了她,也不多说旁的话,只空出一只手,从前面伸过来,掌心朝上。她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掌覆上他的,掌心对着掌心,即是心心相印。
那些日子,仿佛连空气都是甜的,丝丝缕缕的甜,充满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常常,他载着她穿过偌大的校园,舟山路上的咖啡馆里,一杯奶茶,一客冰淇淋也可以坐上一个下午。或者到图书馆里占两个相邻的位置,安静的看书查资料,他总是中途睡着,侧脸枕在翻开的书页上,双眼微闭。
这时候,她总会放下手中的书,脸贴在桌面上,长久的注视着他,看他明净的额头和眉毛,一根根数着他卷翘的睫毛。可是哪里能数得清楚,他的睫毛实在是又浓又密,枕在白纸黑字的书页上,就像一只偶然歇落下来的黑色蝴蝶,翅膀微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