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带她离开这里
山顶风大,吹起荣劭卿烟灰色羊绒大衣的一角,他脱掉皮手套,轻轻一弹,殷红的火光从指尖飞出去,抛物线一般,即刻不见了踪影。
他抬眼望去,整个城市尽在脚下,平日里那些摩天大楼,铜墙铁壁,仿佛他跺一跺脚,就能轻易踩塌。
听到身后有动静,他瞥了一眼:“来了!”
夏景晟穿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Burberry格子围巾随意挂在脖子上,山风吹过来,流苏如蝴蝶一般翩飞起舞。他走上来站定,面上神色不清,应了一声:“唔,来了。”
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两个人并排站着,都没有再作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先开口,嗓音低沉:“她,怎么样?”
夏景晟直视着前方,漫不经心的回一句:“看起来不太好!”
荣劭卿侧目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关于芷青,我根本不知道……”
不等他说完,夏景晟提起一拳直抡过来,他来不及也没有打算闪躲,下巴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舌头一阵腥辣,嘴角即刻渗出了鲜红。
他下意识的伸手揉了揉下巴,侧身吐出一大口血水,随后掏出手帕,拭干净嘴角。
夏景晟呼出一口气,白白的一团水雾,即刻被山风吹散。他冷眼看着他,出拳的那只右手,松开又捏紧,并紧又松开,指关节处隐隐作痛。
荣劭卿左右活动了一下两腮,拳头抵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果还嫌不够,照着这里,再来一拳!”
夏景晟终于抬起了右边胳膊,活动了一下手腕,语音讥讽:“你以为我不敢?”
他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目光锐利:“你晟少,有什么不敢!”
夏景晟微眯起眼睛,正面打量他:“区区11%的荣欣股份,就让你心虚了?”
荣劭卿眉峰蹙起,英气逼人的一张脸,冷凝如料峭寒冰:“没有这11%,我怎么揪出哪些个背后作怪的老东西,又怎么能出师有名,把他们彻底清出了董事局!”
他面色松动了几分:“不过,我可不打算感激你。这一进一出,想来晟少也是收益匪浅吧!”
夏景晟盯着他,不置可否:“既然这一仗收得如此漂亮,你何必又去招惹姓沈的那个女人?”
隔了一会儿,他转身俯瞰山下,声音里似裹挟着风声:“远东多年屹立不倒,靠的是实业。我们这几年玩的,不过是些见风使舵的数字游戏,牌面越大,风险越大。”
夏景晟也侧目望去,偌大的城市匍匐在他们脚下,比起十六岁那年,他们第一次爬上来,这万丈繁华的都市里,不知多了多少摩天大楼,多少工厂,多少纵横八方的交通枢纽。
他仍然记得,当时他说将来要亲手设计,督建一个世界级的主题公园,再划一块区域,专门用来展示珠宝。
而荣劭卿说的却是,他要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这城市最高的写字楼里去,整日与蓝天白云隔窗作伴。
那时候他还嘲笑他,只怕到时候不是与浮云作伴,而是每天懊恼,头顶经过的飞机太吵!
他终于笑了一笑:“在你眼里,女人从来也比不上荣欣重要。”
荣劭卿的声音有一丝哑:“景晟,你应该最清楚。那些年,对于女人,我根本是没有心的。”
夏景晟其实早就明白,芷青从来都是一厢情愿。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恨。他求之不得的,这个人却从未看在眼里。这一场较量,对方还没出手,他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这些年,明里暗里,他都从未想过要与他较量。可偏偏,她们都爱他,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这样嫉妒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偏就是他!
他冷冷的问:“那么,林羽沫呢?
荣劭卿胸口一窒,话一出口立即扩散在了风里,声音听起来只有些嗡嗡的:“我爱她。”
夏景晟沉默了几秒,讥笑一声:“可你却要娶那个沈婉茹。”
荣劭卿说:“我只是娶她而已。”
夏景晟一针见血:“沈致远应该不会比沈婉茹好糊弄!请君入瓮,有朝一日,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应一句:“各取所需!”
隔了一会儿,夏景晟才说:“那你今天找我来,做什么?”
荣劭卿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目光仍然看着前面:“你一向比我自由,你带她离开这里。”
夏景晟转身看他,眸光隐有一丝期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荣劭卿似乎点了一下头,口气却硬起来:“但是,我想提醒你,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你怎么跟我闹都可以,除了她。”
夏景晟瞟了他一眼,故意放慢了语调:“她现在,好像并不是你的什么人!”
荣劭卿想起昨天清晨,他在北海路的公寓里醒过来,身上盖着薄毯,茶几上放着半杯水。玄关处的鞋柜上,赫然放着房子的备用钥匙。
他知道,她回来过!
略扯了扯唇畔,他闲闲的开口:“是与不是,也不由你说了算!”
夏景晟见他这副样子,反倒漫不经心起来:“她可是坚持要嫁给许南笙的。十年,你足足输了人家一整个青春呢!”
荣劭卿失笑,如果不是确定她回来过,他是不是就要被她骗过去?她说要嫁,他就允许吗?那天在医院里,他果然是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从头到尾,他要的,不过就是留她在身边,不管她心里有谁,不管将来如何,只要他不放手,她就必须在!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我不会让她嫁给任何人!”
夏景晟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一双丹凤眼斜睨着他:“你让我带她走,就不怕我们一去不回?”
两相对峙,荣劭卿眉头紧蹙,墨黑的眸子风起云涌,终究只是虚晃一笑:“你还没有自由到这个地步。盛夏你不管了?”
夏景晟也笑了一下,丝毫不打算退让:“你当真那么有把握?”
荣劭卿迎着他的目光:“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
夏景晟怔了一下,想起什么:“东欧那块油田,果然是你拱手相送的?为什么?”
荣劭卿不着痕迹的转开脸,看向天的那一边,远山连绵,隐在云雾之中。
这片山顶也起雾了,他淡淡的说:“不为什么,我送得起!”
夏景晟皱眉,直觉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两个人又并排站了一会儿,雾气越来越浓,在他们眼前渐渐扑起迷障。荣劭卿兀自点了一根烟,猩红的火光一闪,抿唇连吸了两口,烟身立即燃烧出灰白的一截。他缓缓吐出烟圈,弹了弹烟灰,将剩下的半截烟夹在指间,低头从烟盒里拿出另一支烟,递给他。
夏景晟犹豫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来,叼在嘴里,冲他示意。
荣劭卿会意一笑,再抽一口,才把即将烧完的小半截烟递给了他。
夏景晟接过烟蒂,对准自己的烟头,猛嘬了两口,将将点烟了自己的那一支。
他仰头吐出一个白白的烟圈,接着再吐一个,然后才开口说:“第一次在墓园撞见她和许南笙,我可没少在心里嘲笑你。你荣劭卿公开带出来的女人,竟然在荒郊野外和另一个男人搂搂抱抱。”
荣劭卿怔了一会儿,才轻蔑的哼了一声:“那个男人,可是你未来的妹夫!”
夏景晟不理会他,撇了撇嘴,继续说:“那天我开车在翠古路,看到路边一个女人在追贼。正好等红灯,我实在看不下去,才跳车穿过护栏去帮忙追。等抓到那小贼,转身一看,竟然又是她。她手上拿着的那对袖扣,我找了好多年。当年我亲眼见过芷青画它,知道她把设计图送去了工厂。我甚至一直在等,她会在什么时候送给我。她出事以后,我去工厂问过,负责人告诉我,袖扣做好了,早就取走了。”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你恐怕都没有正眼看过那一对袖扣。”
荣劭卿楞了一瞬,目光坦然:“见过了,羽沫拿给我看过。”
夏景晟又笑起来,意味不明:“当时我心里想,如果她只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那么我应该很容易,就能把她从你的手里抢过来,让你也尝一尝,被人横刀夺爱的滋味!”
荣劭卿沉默的看着他,眉宇间微露凛冽的锋芒。
夏景晟将手里的烟蒂弹飞,看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了她和许南笙的关系。依你的个性,不可能不调查她的家世。”
荣劭卿淡淡的说:“那你呢,就由着梦舒一意孤行?”
夏景晟没有立即说话,却又想起那一次在办公室里,妹妹转头厉声质问他:“哥,难道连你也不肯帮我?”看到她那个样子,仿佛连眼睛都在发抖,他怎么会不心疼!
可是,她就是迷恋他,丝毫也不肯接受现实,更不懂得退让,不惜以吞药来要挟。
梦舒比他小了六岁,对于这个妹妹,他一向疼爱,爷爷和父亲更是宠得没话说。正因为他们都太宠溺她,她的人生太过一帆风顺,才会连一丁点的失败,也没有办法应付。
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他就知道,许南笙对梦舒顶多是喜欢,绝不到爱的程度。
是梦舒自己一叶障目,陷在爱情里无法自拔。原本他还以为,有他,有盛夏,护住妹妹的一份爱情,不会太困难!
他多少有些言不由衷:“梦舒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如今这件事,就当做是一场磨砺吧。”
荣劭卿似乎点了点头:“只要你带羽沫离开,有许静宜在,梦舒还有机会。”
夏景晟极为不屑的哼了一声:“你以为夏家个个都像梦舒一样,那么稀罕他?”
荣劭卿从口袋里掏出皮手套,戴上,又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个牛皮信封:“这是我在方丹•德沃克吕斯别墅的钥匙,她一向怕冷,那里有泉水,气候也好。”
夏景晟怔忪了一下,又半眯起双眼:“然后呢,关着她,让她每日吃吃睡睡,泡温泉,晒太阳?”
荣劭卿神色暗了一下:“至少去住一段日子,等身体养好一些,她自己想去做什么,都可以。”
夏景晟伸手抓住翻飞的围巾一角,把玩着上面的流苏,突然说:“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荣劭卿挑眉看他,等着他说下去。
夏景晟头也不抬,云淡风轻的转述她的话:“她说,不管我打算对荣欣做什么,都请停手。”
荣劭卿闭起眼睛,面上有隐隐的动容。她的心,到底还是向着他的。可是他却亲手推开了她,令她甚至不肯承认,孩子是他的。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他的额发上已经凝结了水气,抬头望一望天色,恐怕这两天就要下雪。
他转头,一字一句的说:“既然你知道她心里真正有谁,就不该再动心思。”
夏景晟直视他的眼睛,似一本正经的问:“你可以控制自己的心吗?”
他眼底涌起了一丝厉色,信封捏在手里,越来越紧:“你可以忘记夏芷青吗?真的能忘掉吗?不管当初如何,她终究答应了嫁给你,出事之前,她仍然是你的未婚妻。”
越来越多的浓雾,凝结成白白的一层水珠,两个人的头发和鼻翼上都沾湿了,山顶上的能见度越来越小,山下恐怕已经封道了。
夏景晟终于率先移开了目光,停顿一会儿,才又开口:“方丹•德沃克吕斯太偏远。她要继续学设计,你知道她的天分,去国外的学校打磨两年,早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设计师。”
荣劭卿也渐渐松动下来,谈了这么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现在不仅有一个夏梦舒,还有一个沈婉茹,把她安置在哪里,他都不能放心。离开这里,就算不去方丹•德沃克吕斯,他也总有办法找到她。
夏景晟到底是心知肚明,闲闲的说了一句:“你最好管住你身边的人,我也不会再让梦舒找到她。”
他将信封装回了口袋里,拢了拢大衣,临转身之前,丢下一句:“你最好管住你自己,林羽沫,永远都是我荣劭卿的女人。除非,你竟然卑鄙到趁人之危。”
两个人擦肩而过,夏景晟自嘲的一笑,仿似自言自语:“我从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荣劭卿转身向前,走出去两三米的距离,忽然站住,连头也不回,只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你敢试试横刀夺爱,我就敢试试出手毁了盛夏,毁掉所有你看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