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落,万家灯火。
马车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缓缓地行走着,车内,澹台明庭醇美如好酒的声音,也缓缓地流淌着。
“一年前,本座督办过一桩要案。前镇西军主帅、长信侯慕长亭,被人秘奏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圣上大为震怒,命本座前往关西亲自审理此案,并将慕长亭等人押解回京……此事,苏二小姐可知晓?”
苏懿一听澹台明庭开头的几个字,便知他要说这事。
一年前,长信侯通敌卖国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举国上下,妇孺皆知。不过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那时候还是原来的苏懿,正满心欢喜地等着嫁给轩辕棣呢,哪儿有闲情逸致去管这些?
不过若问现在的她知不知道,她却是清楚得很的。
“听爷爷随口提过几句,”苏懿回答得漫不经心浑不在意,“听说掌司大人在办理此案的时候那叫一个雷厉风行手段了得,慕家上下一百多口,在一夜之间死个干干净净,连条狗都没留。最后长信侯倒在供奉着慕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灵堂里,化为一具焦黑尸体。啧啧,满门英豪,一代戍边大将,落此下场,也是让人扼腕叹息。”
“小苏苏这可是冤枉本座了。”那双狭长眸子微微一挑,眸内波光湛湛,似是在笑,“本座赶到的时候,慕家已经是一片火海,本座还派了人入内救人,只可惜已经一个活口也没有了。虽然本座手上人命不少,可这个黑锅,本座不背。”
“嘿嘿,”苏懿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是听的一些传闻,若有出入,纯属正常,还望掌司大人不要跟苏懿一介女子计较才是。”
“这是自然……要计较的。”澹台明庭凑到苏懿跟前,妖冶的眸子里游弋开一抹不知意味的深意,“不如小苏苏替本座解一个疑惑,本座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何?”
苏懿想退,身后却是车壁,偌大的马车在这会儿显得分外狭窄逼仄。
她双肘撑着身后那柔软非常的靠枕,目光与之四目相对,却像是要被他吸进那眸中无尽的黑洞里。
连忙别开眼正神,她唇儿浅抿,嘻嘻哈哈地道:“掌司大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往前推五百年,再往后推五百年,都找不到人是您对手,您还会有解不开的疑惑?”
“呵,”澹台明庭轻笑一声,从桌上放着的十二格精致点心盒中取了一块糕点出来,喂给苏懿,“虽然小苏苏嘴巴太甜,说得极是有理,可本座也不是神,自然有不知道的事。比如说……那慕家一家老小,当真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咳咳,咳咳……”
不知道是那点心太呛人,还是澹台明庭说的话正戳红心,苏懿被呛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澹台明庭好心地一边喂她喝水,一边抚着她的后背:“点心慢慢吃,话也慢慢说,不急。”
苏懿猛灌了一口水之后,才发现用的是刚才澹台明庭用过的茶杯,顿时嫌弃地丢了回去。
明明那边杯子那么多,这妖孽是存心来恶心她的?
她重新换了个杯子,又倒了一杯水,顺便挪着屁股离他远一些。
“掌司大人这话就问得奇怪了,是您负责调查此案,又不是我,按说最清楚其中情况的人是您才是,您问我做什么?”
“好奇而已。”澹台明庭笑了笑,“此案以长信侯畏罪自杀为由早已封案,圣上也下令不再探查,可本座却听说,长信侯之前还收养过一个义女,一直在外学武未归。本座特意让仵作将所有焦尸一一辨别,并未发现她的尸体。你说,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还是说,她就是杀害长信侯的凶手?”
苏懿埋头喝着水:“掌司大人问错人了吧,我怎么知道这些?”
“是么?”澹台明庭不以为意地拨弄着发丝,慢悠悠地道,“本座刚才听你唤身边那女侍卫作慕清,啧,姓慕,是女子,还会武,还真是凑巧呢。”
明明是漫不经心地语气,却偏偏一字一句都落在心坎处,刺得苏懿心头一紧。
刚才遇险的时候她的确大意了,可谁会知道马车里坐的竟是澹台明庭呢?
她沉下眼,片刻之后便抬了起来,弯了下嘴角,笑吟吟地道:“掌司大人不说我还真没觉得呢,当时爷爷让她来护我周全的时候我正在看书,正巧看到那句‘犹记当年,暮色青霜相应趣’,便取了其中二字,当她名字。早知道会让掌司大人误会,当时我就该让她叫什么张三李四,也免得麻烦了。”
犹记当年,暮色青霜相应趣。
当初她就是被洛英的这句话诓了过去,第一次见到轩辕冽。
那时场景,那道身影,竟仍清晰在眼前。
等等,如此危急时刻,竟还有心思去想其他?
苏懿赶紧回神,思考对策。
撒一个谎,便要用千百个其他的慌来圆,若是澹台明庭继续追问,她情急之下难免会有漏洞。更有甚者,只要他现在派人去老爷子那里转一圈,便能轻易戳穿她的谎话。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慕清有多远躲多远,谁都找不到她就好了。
“是么,看来是本座多虑了。”
澹台明庭似乎并没有追问她的意思,她刚松了口气,却蓦地心头一震,陡然睁眼。
不好!
她来时交给慕清的那封信!
若是自己一个时辰之后没有出去,她拆开信看之后,又折回来怎么办?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怎么?小苏苏好像有心事?”澹台明庭斜眼瞧着她,轻飘飘地开口。
苏懿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耷拉着眉眼,佯作苦恼地道:“可不是么?掌司大人莫非忘了,我出来找你的目的?我那小铺子才营业没几天呢,就被人惦念上了,张口就要九成红利,这不是要我命么?这不,听说掌司大人肯帮忙,立马就巴巴跑过来了,还万望掌司大人替苏懿做主才是。”
澹台明庭优哉游哉地敲着桌沿,眉头却微微一皱,很是为难:“要说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可小苏苏,那苟顺是邺京城的地头蛇,背后有瑞王撑腰,若是本座贸贸然与之为敌,对朝廷、对大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放狗屁!
他要是真要考虑这些,就不会把那封信交给碧兰带给她了!
不过以澹台明庭和她的交情,实在不足以让他为她得罪瑞王,这家伙这会儿不松口,无非就是在坐地起价罢了。
他在等她先开口,然后才好要个好价钱。
苏懿想很有骨气地跳下马车、扬长而去,可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玉颜堂,一咬牙,又忍住了。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掌司大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若是我苏懿能够办到,必尽力而为;若办不到,那也只能另想法子了。”
苏懿事先便把丑话说在了前头,若是澹台明庭要求太过分了,她甩头就走便是。
澹台明庭望着她,掀着嘴角:“小苏苏口中的‘另想法子’,可是去找煜王?那为何不一开始就去找他呢?若小苏苏开口,煜王必然会出手相帮吧。”
苏懿抬头望马车顶,不说话。
澹台明庭酸溜溜地道:“知道煜王如今在风口浪尖,不想把他牵连进来与瑞王杠上,可是如此?小苏苏可对本座,可真是绝情啊。”
苏懿有些好笑地道:“好像是掌司大人自己送上门来的吧。”
虽然他说的这点也的确在她考虑之中。
轩辕冽虽贵为亲王,战功卓绝,可也架不住暗箭“嗖嗖”地放。这段时间,京中谣言、各方暗杀不断,为了个铺子把他扯出来和瑞王对上,的确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澹台明庭微微眯眼,突地一笑:“确实是本座自己送上门的,所以本座也不能食言而肥。若是小苏苏答应当本座一天小厮,本座便替你解决铺子的问题。”
给澹台妖孽当一天的小厮?
苏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她原以为他要她把慕清供出来的,却没想到是去当他的小厮!
思及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大实话,苏懿十分谨慎地追问道:“就只是当小厮?”
澹台明庭一摊手:“本座太无聊,缺个陪吃陪喝陪玩的,当然,若是小苏苏想陪睡,本座也可以勉强答应你。”
苏懿考虑了一会儿,又瞧了瞧天色,一个时辰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若是她耽误太久,只怕慕清真的会冲回来。
“成交!”
苏懿话音干脆,然后朝澹台明庭伸出了小拇指。
“嗯?”一双妖眸停滞一秒,似对她的举动不解。
苏懿直接拉过他比自己还漂亮的玉手,将小拇指与自己的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的是猪是牛是马是小狗!”
大拇指摁指印,然后放开,苏懿叉着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掌司大人可不能反悔哟。”
“呵——”
澹台明庭忍不住笑,那嘴角一软之间,笑意竟带了几分真实感。
苏懿啊苏懿,明明还是原来那个人,却又完全地变了一个人。那笑容如昙花舒展,眼波如碧水盈盈生光,洁白的额头映着车内的烛火,莹润光洁,如不菲温玉。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当马车停留在魏国公府门口的时候,苏懿都还有不敢置信。
整整一晚,自己竟然没跟澹台明庭闹翻!
虽有惊却无险,玉颜堂的危机也算解决,就算那给他当小厮的条件的确有点扯淡,却也不急在这时。
难不成,他澹台明庭已经忘记她之前阴他的事情了?
苏懿一边回府一边想,今日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了。
车内,澹台明庭把玩着自己的小拇指,嘴角噙笑。
旁边,有人开口:“大人准备何时了结苏家二小姐?”
“不急,”澹台明庭眉眼越发妖娆,“慢慢玩儿。”
更何况,旁边还有人虎视眈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