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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2016-07-29 22:394,079

  对于国内大部分的地方,1970年是动荡不安、变幻莫测的一年,但“木兰道”上的这个家一切井然有序、平静无波。十岁的塔莉?哈特在屋里玩游戏,她坐在凉凉的木地板上用林肯积木帮芭比娃娃 盖房子,娃娃们躺在粉红面纸上睡觉。如果是在她的房间,她一定会用玩具唱片机播放杰克逊五兄弟乐队 的四十五转唱片,但是客厅里连收音机都没有。

  外婆不太喜欢音乐,也不喜欢电视或桌上游戏,大部分的时间外婆都像现在这样坐在摇椅上忙针线活。她做了好几百幅小型刺绣,内容大多是《圣经》中的句子,圣诞节时将全部捐献给教堂义卖筹募基金。

  至于外公……唉,他不想安静都不行。中风之后他只能躺在床上,偶尔会摇铃叫人,只有这种时候塔莉才会看到外婆匆忙的模样——铃声一响起,她会微笑着说声“噢,老天”,然后踩着睡鞋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走廊。

  塔莉声音很轻地哼着猴子乐队的《白日梦信徒》,拿起黄色头发的巨魔娃娃和卡拉密缇娃娃随着旋律共舞,歌唱到一半,外面传来三下敲门声。

  因为太过意想不到,塔莉停止游戏,抬头张望。这个家从来没有访客,只有星期日毕多先生和毕多太太会来带她们上教堂。

  外婆将针线放进椅子旁的粉红塑料袋,站起身,慢吞吞拖着脚步去应门,最近几年她几乎都是这样走路。外婆打开门,沉默许久之后才说:“噢,老天。”

  塔莉觉得外婆的语气不大对劲,于是她歪头看向门边,外面站着一位高个子女士,她留着一头散乱的长发,脸上的笑容撑起来又垮下。她是塔莉看过最漂亮的女人,肤色有如牛奶,鼻子又挺又翘,高耸的颧骨下方有着小巧的下巴,水汪汪的棕眸开和合都很慢。

  “女儿离家这么久,这样的欢迎不太够吧?”那位女士由外婆身边挤进门,直直走向塔莉,她弯下腰问:“这是我的小塔露拉?萝丝吗?”

  女儿?也就是说——

  “妈妈?”她又惊又喜地低声唤,不敢相信是真的,这一刻她等待了好久,梦想了好久。妈妈回来了。

  “你想我吗?”

  “噢,想死了。”塔莉努力不笑出声,但她真的好开心。

  外婆关上门,“去厨房喝杯咖啡吧?”

  “我回来不是为了喝咖啡。我要带走我的女儿。”

  “你破产了。”外婆的语气很疲惫。

  妈妈一脸暴躁,“那又怎样?”

  “塔莉需要——”

  “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需要什么。”妈妈好像很努力想站稳,却总是办不到,她有点摇摇晃晃,眼神也怪怪的。她用一只手指缠绕着一束波浪长发。

  外婆走过来,“养孩子是很重的责任,多萝西。你应该先搬回来住一阵子多了解塔莉一点,准备好之后——”她停住,接着蹙眉低声说,“你喝醉了。”

  妈妈哧哧笑着对塔莉眨一下眼睛。

  塔莉也对她眨一下。喝醉不是坏事,外公病倒之前很爱喝酒,就连外婆偶尔也会来杯葡萄酒。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忘记了?”

  “你的生日?”塔莉飞快跳起来,“等我一下。”说完,她便跑回房间。她的心跳得好快,翻着宝物抽屉,将东西随手乱丢,寻找去年在圣经班用通心粉和珠子串成的项链,那是要送给妈妈的礼物。外婆看到项链时皱着眉头叫她别抱太大的希望,但塔莉做不到,她怀抱希望好多年了。她将项链塞进口袋冲出去,正好听见妈妈说——

  “亲爱的老妈,我没醉。三年来我第一次和女儿重逢,爱是最强的兴奋剂。”

  “六年。上次你把她扔在这里时她才四岁。”

  “那么久了?”妈妈的表情很困惑。

  “搬回来吧,多萝西,我可以帮你。”

  “像上次那样?不,谢了。”

  上次?妈妈以前回来过?

  外婆叹口气,重新强硬起来,“那件事你要记恨多久?”

  “那种事没有保存期限,对吧?来吧,塔露拉。”妈妈已经踏着踉跄的脚步往门口走去。

  塔莉皱起眉头。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妈妈没有抱她、吻她,也没有问她过得好不好,而且大家都知道出远门要准备行李。她指着卧房门,“我的东西——”

  “塔露拉,你不需要那些物质主义的狗屁东西。”

  塔莉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外婆过来抱住塔莉,她闻到爽身粉和发胶甜美熟悉的气味。外婆是唯一拥抱过她的人,只有外婆能让她觉得安心,忽然,她害怕起来。“外婆?”她说着退开身,“发生什么事了?”

  “你要跟我走。”妈妈伸手扶着门框站稳。

  外婆紧抓着塔莉的肩膀轻轻摇了一下,“你知道我们的电话号码吧?万一你觉得害怕或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打电话给我们。”她在哭,看到坚强平静的外婆哭泣让塔莉好害怕。怎么回事?她做错什么事了吗?

  “外婆,对不起,我——”

  妈妈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永远不要说对不起,道歉只会让你显得很可悲。快走吧。”她牵起塔莉的手拽着她往门口走。

  塔莉跌跌撞撞地跟在母亲身后,走出家门,下了阶梯,穿越马路,那里停着一辆生锈的大众面包车,车身满是塑料贴花,侧边画着大大的和平符号。

  车门开了,飘出一阵滚滚灰烟,隔着迷蒙浓雾,她看到车上有三个人。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黑人,巨大的爆炸头上系着红发带;后座有一男一女,女的穿着流苏背心配条纹长裤,金发上包着棕色头巾,旁边那个男人穿着大喇叭裤和破旧T恤。车底铺着棕色地毯,几支烟斗随意乱放,到处是空啤酒瓶、食物包装袋和录音带。

  “这是我女儿塔露拉。”妈妈说。

  塔莉讨厌塔露拉这个名字,但她没有开口。等和妈妈单独在一起时再说吧。

  “酷毙了。”其中一个人说。

  “点点,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快感动死了。”

  “快上车,”驾驶员粗声说,“要迟到了。”

  穿着脏T恤的男人伸手握住塔莉的腰,一把将她抱上车,她戒备地跪坐着。

  妈妈接着上车,用力关上车门。车厢内播放着节奏强烈的怪音乐,她只能约略听懂几个字:在这里发生……烟雾让所有东西变得柔和又有些模糊。

  塔莉往内移动靠向金属车身,空出位子给妈妈,但她坐在包头巾的女人旁边。他们立刻聊起猪、游行和一个叫肯特 的人,塔莉一句都听不懂,缭绕的烟雾使她头晕,旁边的男人点起烟管,她忍不住发出失望的低声叹息。

  那个人听见了,转过头对着她的脸呼了口灰烟,微笑着说:“跟着感觉走,小丫头。”

  “看看我妈把她打扮成什么样子。”妈妈酸溜溜地说,“简直像个洋娃娃。如果连衣服都不能弄脏,她又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自我?”

  “对极了,点点。”那个男的说,边呼出烟边往后靠。

  妈妈第一次看着塔莉,认真地注视她。“记住了,孩子,人生并非洗衣、煮饭、生小孩,而是要追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你想,你甚至可以当上他妈的美国总统。”

  “我们的确需要换个总统。”驾驶员说。

  绑头巾的女人拍拍妈妈的大腿,“真是有道理。汤姆,烟斗传这里。”她傻笑,“嘿,好像很押韵啊。”

  塔莉皱起眉头,心中感觉到一种以前没有过的羞耻。她觉得这件洋装很漂亮,也从来没想过要当总统,她想当芭蕾舞者。

  其实她最想要妈妈爱她。她侧身移动到能碰到妈妈的地方。“生日快乐。”她轻声说,由口袋中拿出那条项链,她非常认真、花了好多心思做的,其他小朋友都出去玩了她还在粘亮片,“这是我做的,送给你。”

  妈妈一把抓过去捏在手里。塔莉等着妈妈说谢谢然后戴上,但她没有反应,只是坐在那里随音乐摇摆、跟朋友聊天。

  最后,塔莉闭上了眼睛,烟雾熏得她昏昏欲睡。她从小就一直想念妈妈,不是找不到玩具那种想的感觉,也不是朋友嫌她霸占玩具所以不来找她玩的那种。她想念妈妈,这种思念一直在她心中,白天时感觉像个隐隐作痛的空洞,到了夜里变成强烈的剧痛。她暗自发过誓,只要妈妈回来,她一定会很乖,做个完美的女儿,无论说错或做错什么,她一定会弥补、改正。她想让妈妈以她为荣,这个心愿胜于一切。

  然而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梦中,她们总是手牵着手一起走,只有她们两个。

  梦境中,妈妈带她爬上山丘去到她们的家,然后说:“我们到了,美丽的家园。”她亲吻塔莉的脸颊,低声说,“我非常想你。我离开是因为——”

  “塔露拉,快醒醒。”

  塔莉惊醒,她的头很疼、喉咙很痛,她想问这是哪里,却干哑不成声。

  所有人都笑她,急忙下车时还笑个不停。

  繁忙的西雅图市中心街道上挤满了人,呼口号,大声叫,高举着标语:做爱不作战、坚守立场不上战场。塔莉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挤在同一个地方。

  妈妈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过去。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她过得很迷糊,只知道大家在呼口号与唱歌。塔莉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怕万一松开妈妈的手,她们会被人潮冲散。警察来了,但她没有因此放心,因为他们的腰带上插着枪,手中握着警棍,戴着塑料头罩保护脸部。

  群众不顾警察继续游行,而警察只是站在一旁监视。

  天黑时,她又累又饿,头也疼,但他们继续走过一条条街道,不过现在人群发生了变化——他们放下标语开始喝酒。有时她听见完整的句子或对话,但完全不懂意思。

  “看到那些猪头了吗?他们等不及想痛扁我们,但我们是和平示威,他们没办法动我们。嘿,点点,草都被你一个人用光了。”

  旁边所有人都大笑,妈妈笑得最大声,塔莉不懂是怎么回事,她的头快痛死了。四周挤满了跳舞、笑闹的人,不知道哪里在播放音乐,声音传遍了整条街。

  就在这时候,她的手忽然空了。

  “妈妈!”她尖喊。虽然到处都是人,但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转身。她在人群间推挤,尖叫着找妈妈,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她回到最后看见妈妈的地方,站在路旁等待。

  她一定会回来。

  眼泪刺痛双眼,涌出眼眶,滑落脸颊,她站在那里痴痴等候,努力鼓起勇气。

  可是妈妈没有回来。

  多年后,她试着回想后来发生的事、她做了什么,但人群有如乌云笼罩她的记忆。她只记得她走上街边一道脏兮兮的水泥阶梯,周遭完全没有人,然后看到一个骑着马的警察。

  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皱眉低头看着她问:“嘿,小朋友,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她只能说出这个字,再说下去就要哭了。

  他带她回到位于“安妮女王丘”的那个家,外婆紧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跟她说不是她的错。

  可是塔莉知道一定是,今天她绝对犯了错或不乖。下次妈妈回来,她要表现得更好。她发誓要当上总统,而且永远永远不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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