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聚流离
千夜2016-07-29 22:1322,006

  玲珑咳得惊天动地,竟将自己从昏迷中吵醒了。

  映入眼中的是一只兔脑袋,两颗门牙很是显眼,双眼藏在长长的眉毛下,这位好像有点儿眼熟。见玲珑睁开了眼,它就扯着嗓子大声呼喊起来:“馆主!这个女娃娃没死!”听见这尖细又破音的嗓子,玲珑立刻认出了它,是她之前见过的那只会说话的白兔。

  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有人凑到了玲珑身旁,“喂。”是姬弘。他小心地扶她起身,眼睛亮亮的,笑容温暖,“玲珑,没事了。”

  兔子嘬着牙对玲珑说:“啧,你这女娃娃是什么来历,馆主居然抱你回来?我可没见他触碰过其他人。”

  姬弘转头,面对玲珑时和煦的笑容一扫而空,看了它一眼。兔子心虚地吞了一下口水,不再出声了。

  “子夏,她们怎么样了?”玲珑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急切地问他,“榴红姐,还有萍儿和秋烟姐姐,她们还好吗?我没找到她们。”

  兔子听见女孩竟对馆主称字,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又瞅瞅姬弘的脸色,见他竟没有反应,心里暗自疑惑,却也没敢出声说什么。

  姬弘没回答,轻轻摇了摇头。

  玲珑又问:“那主家和夫人呢?”

  姬弘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她看见姬弘深沉的眼色,什么都明白了。从她醒来到现在,短短一日,她失去了最要好的哑姐儿,失去了几年来的“家”,失去了所有人。她已流不出泪,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口中弥漫着苦涩的滋味。

  看着玲珑的悲戚脸色,姬弘以为她又要哭了。他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谁料玲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叫我玲珑。可我从没说过我的名字啊。”

  姬弘目光如水,平静地回答:“是你告诉我的。”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应当,玲珑眨眨眼:“哦,那也许是我忘记了吧。”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间宽敞但有些杂乱的房间,除了自己躺卧的床榻附近,屋子中堆满了各种工具和杂物。靠墙处有一盏高大的灯台,那灯里竟无一丝火焰,只稳稳坐着一颗硕大的圆珠,珠子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将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兔子见她不明就里的样子,解释道:“这里是白龙馆。你昏倒了,是馆主把你带了回来。这就是馆主的房间。”

  玲珑刚想说话,却又咳了起来,她只觉得焦渴异常,便向姬弘索水喝。姬弘关切地问她还需要什么,她想客气地说不需要了,只听一声响亮的“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玲珑轻咬下唇,有些窘迫地挤出一个笑容。

  姬弘忙支使白兔去拿些水和食物。

  兔子却双手一摊,说道:“馆主,咱们这儿没有人吃的东西呀。”

  听了兔子的话,玲珑慌忙摇手道:“没事没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不饿。”

  她噔的一声下了榻站起身,把旁边的姬弘也吓了一跳。玲珑微微咳着说:“谢谢你们照顾我,实在太麻烦你们了,我还是回去吧……”还没说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了,便有些发愣。

  姬弘说:“你可以留在白龙馆。毕竟一切由织云屏而起,我会对你负责的。”

  “是啊,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嘛。”兔子啧啧帮腔,“你那府里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即使还有谁活着,你回去也只会被卖给别的府上吧。”

  姬弘横了它一眼,叫它闭嘴。

  玲珑没说话,有些犹豫地抬头看着姬弘。

  “你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姬弘用眼神指兔子,“没人敢欺负你。”

  我哪有过“家”呢?玲珑听他这么说,顿时红了眼圈,心里已经决定了。她一时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

  “好。”姬弘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拉着玲珑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说道:“你好久不在,衣服都要收起来了,得去找找,对了,还有餐具……你不是想喝水、吃东西吗?放心,食物马上就有了。”玲珑小跑着才能跟上姬弘,看他像个小孩一样雀跃,她心里也轻快了一些。

  第一次见到馆主笑容洋溢的样子,兔子有些意外,一脸探究,跟了上去。

  玲珑被拉着,出了刚才所在的院子,一路绕过花园亭台,停在一座屋宇前。这座建筑,曲曲折折向后铺展开去,大部分隐在花园池塘之后,玲珑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屋子门上挂着牌匾,她一个字也看不懂,怯怯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姬弘拉开门进屋,回头说:“这是我的储藏间。”

  兔子在旁边解说:“那匾上写的是‘聚流离’。馆主待活物冷冰冰的,他倒很珍视器物。这里存着馆主亲制的器物,也有作为报酬收来的物件。”

  “馆主总说,器物上凝着制作者的心血,尤其是被人珍爱的东西,更牵系着使用者的魂魄神识,都是有灵性的,要收聚此处,叫他们免受流离。而出自白龙馆的物件,受馆主制作时倾注的精魂滋养,各有神异,更不可叫它们流落人世,扰乱凡间。一旦使用者离世,都是要拿回此处收藏的。”

  进了门,玲珑才见识到这房子的特别。说它是屋子,它太大了些;说它是院子,它又是完整封闭的。这房子简直是个迷宫,一眼看去,前面、左面、右面,都是长长的走道,走道两侧是分隔的小室,它们全都一个样子,只有门边的吊牌上做着不同标记。

  走到一处,姬弘停下对白兔吩咐道:“你去帮我找找那把青凤翎做的掸子,将玲珑的卧室打扫出来,哦,就是我隔壁那间。”

  兔子听了,蹿进近旁的一条走道,一溜烟就不见了。

  玲珑跟在姬弘身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在几条走道间穿来穿去,根本就记不清来路。

  终于,在一间小室前,姬弘停了下来。拉开门进去,玲珑却发现,这“小室”一点儿都不小,这间房里简直能容下一座平常人家生活的院落。

  屋内是一架架陈设着各式碗盘杯壶的柜子。姬弘不知钻到哪里去翻找东西了,四周静悄悄的,玲珑有些忐忑。

  她努力放松神经,在门口溜达起来,顺便看看架子上的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排柜子,专门用来放置不同形态、不同材质的勺子,玲珑有些震惊。她又往里走了走,看了其他的柜子,玲珑意识到,这间“食器室”里陈设的东西,一半以上她见都没见过,更不知是做何用的。

  “给,这是鲲囊。”姬弘突然出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囊袋,样子很像西市胡商售卖的羊皮水袋,“你不是渴了吗?这里面有水,快喝吧。”说完又去找东西了。

  玲珑晃晃手里的袋子,里面确实有水声,但看起来装不了多少水啊。她打开囊口,犹豫了一下。这东西在架子上放多久了?水还能喝吗?可她实在太渴了,便不顾疑虑,仰头痛饮。她喝了许多,终于神清气爽,可袋子里的水却一点儿也不见少,囊中好似有个秘密的泉眼,能源源不断地流出水来。她将眼睛凑到囊口,想看看里面有何奥妙,可袋子里没光,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玲珑还在研究鲲囊,忽然觉得一阵阴冷贴上了脊背,叫她头皮发炸。玲珑回头,眼前飘浮着一个“人”,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下半身都是透明的。

  “啊!”玲珑尖叫着后退,腿脚却不听使唤,一下子坐倒在地。而那个“人”面无表情,虚虚浮浮,还在向她的方向飘来。玲珑浑身冰凉,向后缩着身体,后背却靠上了木柜,退无可退。

  姬弘循声而来,见玲珑双手抱头缩在柜角,瑟瑟发抖。

  他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可这让玲珑受了更大的惊吓,尖叫起来:“鬼啊!”

  姬弘哭笑不得,只能温声细语地安抚道:“玲珑,玲珑,没事的。你看,是我。”

  玲珑抬起头,见是姬弘,松了口气。刚想说话,目光一转,那东西正飘在姬弘背后,直直地盯着她。她僵在原地,面上全是恐怖,眼里噙着泪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姬弘顺着她的视线,发现了让她如此惊恐的原因。

  他喝道:“走开!”

  它听了指令,乖乖地后转,无声地穿过木柜,飘远了。

  “玲珑,那不是鬼。”姬弘安慰道,“那东西叫守账灵,它们能整理器物,记录收存情况。虽然是人死后所化,但它们没有情感欲念,只是无害的灵体。”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姬弘。

  姬弘不确定该怎么向她解释,想了想说:“有些人生前执念很重,死后仍有牵挂之事,魂魄便会逗留世间,时间一久,要么怨念深重化作厉鬼,要么灰飞烟灭。有些魂魄寻到白龙馆,求我制作一些器物,帮它们完成未了的心愿。一旦心愿达成,牵挂不再,神识就会消解,它们便化作无思无念的灵体在世间飘荡,直至消散。作为给我的报酬,它们留下的灵体被收入馆中,供我永久役使。

  “这些守账灵虽然没了思想和情感,但能做很多事。你看这些器物,就是靠它们分类整理,记录和报告收存情况。自从养了守账灵,我找起东西来快多了。”他一副用得很顺心的表情。

  “那也太可怕了。”玲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不用怕,它们只是会说话的账簿。你还可以询问器物存放的位置,它们也能直接告诉你。我叫一只过来示范给你看吧。”

  “不用了,不用了!”玲珑慌忙摇头。

  姬弘扶她起来往外走,到了门口,玲珑看见,眼前多了一张食案。她惊魂未定,回头看,那只守账灵飘得很远,躲在柜子后面。玲珑还有些心有余悸,却突然觉得,它们也挺可怜的。

  姬弘接过玲珑手里的水袋,让她到案边坐下。他转身在后面架子上挑了一只倒扣放置的陶盆,扣在桌上。

  “这张食案,能感应到你对食物的渴望,只要放上碗碟,它就能把你心里最想吃的东西呈现出来。”他坐到玲珑对面,手指敲敲陶盆,微笑着说,“这东西可有年头了,但也挺好用的。任何食物放入其中,随你吃喝,万世不竭,但盆子倒扣过来,食物就会消失。想想你要吃的东西。”

  姬弘把陶盆掀过来。本以为玲珑最想吃的是肉羹、稻饭、切脍之类平日很少能吃到的美味,可陶盆里出现的食物,竟是几块其貌不扬的煎柿饼。

  玲珑取出一块,盆中又多了一块,这样下去,真能吃个万世不竭。她沉浸在柿饼香甜的气息里,咬一口,味道竟和记忆中哑姐儿她娘做的一样,她看姬弘没动,便说:“你怎么不吃?这饼很香的。”

  姬弘笑笑道:“我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

  她觉得他的话有点儿怪,“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是什么意思?”

  “我不吃人类的食物,也可以活下去。”

  “不,我是问,你干吗总说‘人类’的食物?”玲珑觉得姬弘没明白她的问题。

  “因为我不是人类啊。”

  玲珑本该比现在更惊慌一些的。可她已经见识过会说话的兔子、能看未来的屏风、能穿越时间的灯笼,还有刚刚的“守账灵”。姬弘不是人类,对她来说,已算不上什么可惊讶的事。她知道,这世上奇异的事物肯定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很多倍。玲珑又拿了一块柿饼,歪着脑袋想了想,边吃边问:“那你是什么?神仙?妖怪?鬼魂?”

  “不。我是龙。”姬弘认真地回答,“也许是如今世上唯一的龙吧。”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这个答案还是有些出乎玲珑的意料,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白龙,因为这里叫‘白龙馆’。”

  姬弘笑笑。

  “可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唯一的龙?”

  “说来话长。在最初的二十九年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人类,还差点儿登基做了王。”姬弘的眼神变得深邃,“若不是王兄下毒杀我,我也不会发现,自己竟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那时我的养母早就不在人世,所以我已无法得知,她当年是否见过我的族人,又是如何瞒住世人,将我当作周室公子抚养成人。”

  “周室?”

  姬弘笑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朝代。”

  “后来,我花了几百年时间寻找同族,却只在人类的古籍里见过对龙的记载。按照人类的记法,我活了一千五百多年,却从没见过一个同族。”他自嘲地笑笑,“我连亲生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玲珑,这世上,只有我了。”

  玲珑听了,心中感触,小声说:“我也不记得我的父母了。”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儿落寞,姬弘想转移玲珑的注意力,便语气轻快地问:“好吃吗?”

  玲珑笑了,点头道:“和我喜欢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吃饱啦。”

  “好,还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呢。”姬弘将陶碗倒扣,站起来转身往柜子间的过道里走去。玲珑将陶碗掀起一条缝,向里面看,碗中刚才装着的柿饼果然消失了,连渣子都没剩,她暗暗惊奇。抬头见姬弘走远了,玲珑对守账灵还有点儿发怵,怕它又飘过来,她赶忙起身追上姬弘。

  “用这只杯子装汤饮可以冬暖夏凉。”

  “这只刀锋利灵巧,可用来分离骨肉。”

  “这只勺子可以将水变作稠酒。”

  姬弘挑了几样餐具,叫玲珑拿着,自己则抬上食案,往外走去。

  出了小室,姬弘又带着玲珑探访了几个房间。

  “用这篦子梳头,头发会变得柔顺芳香。”

  “拿上这个催人入眠的竹枕。”

  “睡毯,保暖而且轻若蝉翼。”

  “喏,这里衣,人穿上后刀枪不入。”

  “这双丝履能让人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给,你待会儿就穿上,别光着脚了。这双玉鞋,还有这双靴子,都拿上。”

  “天衣,一件能当千百件穿。”

  两人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玲珑都快抱不动了。

  “这些差不多够用了。”姬弘说。

  可走到一间屋子旁,他又停下来,转身问:“你认字吗?”

  “认得一些,可我不大会写。”

  姬弘放下东西,进屋翻了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拿着几册书。

  玲珑问:“这些书能做什么?”

  “能用来读。”他笑了,“我听说,不读书的人类,长大了会比较蠢。”

  姬弘终于对他们搜罗到手的成果满意了,领着玲珑往回走。走到一处,玲珑注意到,这座“储藏间”的各处都有明珠照亮,只有一段走道暗沉沉的。他们刚刚进了很多房间,但路线很绕,都刻意避开了这段走道。她好奇地叫住姬弘,问:“子夏,这些房间里有什么?”

  他瞥了一眼没有任何照明的走道,轻蹙眉头说:“这些房间中存放的物品很危险,它们的力量连我也很难掌控。”

  “可你制作了它们,怎么会掌控不了它们的力量?”

  “我亲手所制的器物,会受我灵力滋养,获得一些神异的功能。但我若在制作时,心有憎恨、沮丧、愤怒的情绪,器物也会沾染它们,从而身负戾气或怨念。若使用者身上有相同的戾气、怨念,就会将其激发,祸害一方。”他耸耸肩,“我活了一千多年,其中总会有些黑暗的日子。”

  他神情严肃地叮嘱道:“你要记住,不论何时,都别随意触碰其中的器物,最好根本不要踏足此地。”

  玲珑连连点头,心里有点儿害怕,不自觉地挪了两步,凑近姬弘身边。

  二人抱着满怀的东西,回到了原先的院落,玲珑发现姬弘隔壁的屋子正大敞着门。而白兔显然比他们回来得早,它正跷着腿,悠闲地坐在门廊上。刚到门口,玲珑就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屋子里,一只硕大蓬松的青色翎羽掸子在独自舞动着。手柄的部分刻了凤鸟,而这只掸子也如一只倨傲的青凤,正撅着尾巴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随着它的蹁跹跃动,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被清扫了一遍,原本看上去积满灰尘的房间,变得洁净无比。

  它发现了门口的玲珑,她身上沾了尘土烟灰,脸上也灰扑扑的。那掸子突然停下舞步,朝着玲珑冲去,一下扑到她身上,将她撞倒在地,大尾巴在她身上扫起来。玲珑被撞了个满怀满脸,那些羽毛扑腾得她浑身痒极了,躺在地上咯咯直笑,连连求饶。

  “好啦,好啦。”姬弘捉住大掸子,看看玲珑说,“呀,效果不错,干净多了。”

  玲珑站起身来,低头看看,原先身上的灰尘一扫而光了。原来,这种青凤极爱干净,姬弘讨来它的翎羽扎成掸子,这掸子也继承了凤鸟的清洁癖,眼中容不得一点儿灰尘,一旦发现脏污就会自动打扫,直至原处纤尘不染为止。

  兔子帮着玲珑,把刚才掉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搬进房间。玲珑四处看看,灯架、床榻、储物的矮柜等一应俱全,就连妆台也放在了她心仪的位置。光是身处房中,玲珑就觉得亲切温馨,这屋里的东西好像一早就备好了,只等她到来。

  姬弘将手里的东西往屋子正中一放,翻出那张轻薄柔软的睡毯,扔给玲珑,说:“你一定累了,早点儿歇息,天都快亮啦。”

  “啊!”白兔听到姬弘的话,双耳骤然立起,惊慌地叫着,“哎呀!哎呀!”一边转身往外跑,玲珑有些担心地追上去。

  出了屋子,白兔看了一眼天空,焦急地喊道:“又来不及了!”

  姬弘跟在玲珑身后说:“别担心它,只是天要亮了。”

  玲珑抬头,见重云散去,天色澄清,正逐渐亮起来。当第一道晨光打在院中的兔子身上时,玲珑看到,兔子顿时定在原地,化作了一尊白玉的雕像。她赶快跑过去,见兔子保持着跑动的姿势,伸长了脖子,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眉毛都歪着。

  兔子竟然不是真的兔子!玲珑这回真的大吃一惊。她转头看姬弘,等着他解释。

  “你看到了,兔子是玉石身。灵力不够的小精怪,往往只能在夜里活动,见日光则现形。”姬弘招呼她回屋,“你不用担心它,太阳下山它就变回来了。快点儿去休息吧。”

  玲珑摸摸兔子的耳朵,白玉入手温润,她轻轻地说:“兔子,晚上见。”

  玲珑在这一日一夜间,经历了许多常人不曾经历的事,虽然近一夜未眠,精神却异常亢奋。但一枕上姬弘找来的竹枕,她就感觉躺进了柔软缭绕的云间,耳边还隐隐有箫声传来,几乎刚合上眼睛就坠入梦中。

  一枕香甜。

  醒来时,头脑很是清爽,大概也是这枕头的神异所致。她打开矮柜,里面是昨天姬弘给她挑的衣物。原本看着有些宽大的里衣,上身后却刚好贴合她的身体,仿佛是专为她裁制的。刚披上那件好像长袍的素色“天衣”,它竟像活过来一般,攀附着玲珑的肌肤流动生长,颜色缤纷变换,叫她有些无措。玲珑低头看,“天衣”竟化作两件,上身是月白色复襦,下身海棠色长裙,裙上缀以珠片,绣作梅枝。她动手轻抚裙子上的珠片刺绣,惊叹于它的精美,这样的衣裙她从前连见都没见过。虽然衣物并不厚重,但穿在身上后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寒冷。

  稍作梳洗,玲珑出了门,冬季的白天总是很短,日头已经西斜。她看看隔壁,姬弘的房门大开着,屋内却没人。玲珑在门廊边坐下,晃着两条腿,裙裾也随着摇摆。她回头看向院中,兔子还是一尊玉雕,傻傻地钉在那里。从前每天清晨一起床,她都会跟着哑姐儿去伺候主家,或是被分派一些杂活儿去干,一整天都闲不下来。而如今,她没有什么活儿必须要干,也没有什么地方必须要去,很多年来头一次,终于能悠闲地坐着看天,心里却空荡荡的。

  四周安静得很,阳光清冷地照耀,时间缓慢地流淌。玲珑的脑中响起姬弘的声音:“玲珑,这世上,只有我了。”她忆起死去的哑姐儿,忆起在大火中丧生的众人,心中酸楚。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千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也这样清冷,照着寂静的小院。一千五百多年,姬弘是怎么活过来的,玲珑想象不出。人类的生命和白龙相比,真是太短暂了。

  她决定去找姬弘,便出了小院。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有些讶异。昨天夜里没有注意到,原来这座小院,和昨夜到访的储藏间“聚流离”,都坐落在一座岛上,四周是茫茫的湖水,一眼竟看不到边际,只有小院对面的一侧,不远处依稀立着一座洁白的八角凉亭,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玲珑走到水边,见湖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她记得,自己脚上这双丝履是可以在水上行走的,于是大着胆子踏上一只脚去。

  鞋尖才刚触到水面,周围的小块冰面就聚拢了,在她脚下紧紧推挤成一片结实的浮冰。她颤悠悠地又踏上一只脚,那冰面也随之向前推进,她有些战战兢兢,却又捺不住新奇,一路向前多走了几步。她回头看来时的路,却见身后的浮冰渐渐散开了,原来这冰面是随着她的脚步而起,走过便会消散。她尝试着轻轻跳起来,脚下的冰面纹丝不动,稳稳地承托着她。

  玲珑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凉亭,不明白它为何形单影只地立在水中,她有些好奇地向那边走去。踏上凉亭,她回身看,刚刚还在承托她的冰面已经散开了。这亭子有八根玉柱,每根柱下都蹲着一只玉兔,守望着一方水面,唯有一根柱下空荡荡的,玲珑明白了,这必是院里那只兔子原本蹲坐的位置。

  她抬头,见每只檐角都挂着一只白玉铃铛,小巧可爱。玲珑绕着亭子转了两圈,除了玉兔,没看出亭子有什么特别的。玲珑想回去了,她想,也许姬弘去了储藏间,或者在花园里。她正要大步穿过凉亭往岛的方向走,才到亭心处,便觉得天旋地转。她用力地眨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都变换了。

  “玲珑,你怎么来了?”听见姬弘的声音,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玲珑正站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而廊外是破落的小院,看起来甚是萧索。她转身,见墙上挂着一轴画卷,画上一片无边的湖水,湖中有座岛屿,岛前则点缀着一只小小的白玉凉亭。她忙转身想问姬弘,却见他坐在一幅青纱制的帘幕后,招呼她过去。

  “你继续说吧。”

  见姬弘对着帘幕外的虚空处说话,玲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气若游丝,让她毛骨悚然。

  “馆主若肯助我,我下辈子愿做牛做马,报答馆主。”

  她忙跑向姬弘,他拉她坐在身边。玲珑透过帘幕,见前面有个人影。她又低低地伏下身子,从帘幕下面看出去,却发现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玲珑赶忙坐直了,一手扯住姬弘的衣袖,仿佛这样能少些恐惧。只听姬弘嗤笑道:“你执念深重,以致死后不得往生,哪里来的下辈子?”

  对方愣住了,久久地沉默。

  玲珑清了清嗓子,小声问姬弘:“他是鬼吗?”

  他肯定地点头,转头安慰道:“有我在,别怕。”姬弘冷冷地对着帘外说:“说吧,你是何人,所求何事?”

  玲珑壮着胆子,透过朦胧的青纱打量那个人影,只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清秀。他张口诉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破碎:“在下名为傅一川,原是长安人氏。我与邻家的坠儿妹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已有婚姻之约。谁料当年,奉王命远征高句丽,我家中无钱打点,竟被征入军中,因而未能成婚。离家前我向坠儿发誓,只待来年大军凯旋,便娶她过门。谁料北境严寒,我这一去,便无回还。但我心中放不下坠儿,故而流连人间。魂归故里,已是离家三年之后,却发现那片邻里宅院被富商收购,重建了新居,坠儿一家已不知去向。

  “此后,我在长安城游荡,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今日进得白龙馆,只求馆主助我寻觅坠儿,以兑现我二人的婚姻之约。”

  姬弘略一沉吟,说:“我可以帮你。”

  玲珑有些不解,打断姬弘问:“找到坠儿有什么用呢,她也看不见他啊?”

  “鬼怪精灵,性都属阴,夜间可以显形活动,白日里则能力大减。”姬弘示意玲珑看廊外的天色,“我们现在看不见他,是因为太阳还没落山。”

  “他就和兔子一样?”玲珑明白了。

  姬弘点头,接着转头对傅一川说:“我可以帮你。但作为报酬,待你心愿达成,神识既去,魂魄将收归白龙馆,永世为我所役使,你可答应?”

  “当然,当然。不论如何,我也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结果,若馆主能帮我达成心愿,我自当以区区魂灵,献于馆主。”他欢喜地答应。

  “你走吧。”姬弘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明日子时来馆,我自有物件给你。”

  那傅一川往屋外走,玲珑掀开帘子,果然又看不见他了。“吱呀——”院子前破旧的木门兀自开了,“吱呀——”门又合上了。玲珑怔怔地问姬弘:“如果心愿达成,他就要变成那天我见到的守账灵了,是吗?”她转头,怜悯地蹙眉,“如果他不求你帮他找那个坠儿,是不是还能当很久的鬼?”

  “他游荡人世上百年,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寻到坠儿与她完婚的那一天。”姬弘也久久地望着那傅一川离开的方向,摸摸玲珑的头说,“鬼虽然是已经死去的人,却和人类一样,为情所系,能做出各种旁人看来觉得愚蠢或不值得的事。你还太小,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他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对玲珑说:“来吧,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呢。”

  走到悬挂画轴的墙边,玲珑指着画问:“子夏,难道这里才是真的白龙馆,而我们昨天待的地方,只是看着这幅画产生的幻觉吗?”

  他拉着玲珑,伸手触碰画轴,玲珑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他们已站在白玉凉亭里。姬弘带她向一边走,将玲珑的手贴在玉柱上,低头问她:“你摸摸看,这亭子,是幻觉吗?”

  手上传来白玉温润的触感,异常真实。她抽回手,更加不解。

  姬弘拉着她走上水面,脚下又聚起浮冰,将他们托在水上稳稳前行。他解释道:“很多人类以为,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所有了。他们不知,除了人间,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多不胜数的世界。这万千世界随意散落在宇宙里,就像湖中散落的岛屿,有些岛屿间的距离很近,只要架起桥梁便可通行。我搭了一座桥,把白龙馆所在的世界与你所熟知的人世连接起来,那轴画是桥的一头,这亭子是另一头。”

  玲珑点头,听懂了一些。她低头思考着什么,眼睛盯着随脚步聚集前进的浮冰,它们就像一座在随脚步不停修建而成,又随着脚步离开而逐渐塌毁的桥,把亭子与小岛连接起来。

  踏上了岸,玲珑抬头,艰难地组织出语言:“子夏,你昨天说,在人间找了几百年都没见过同族,所以自己是唯一的龙。但龙族可能本来就不属于人类世界,只因某些特殊的原因,你才会流落到人间。

  “你能在不同的世界间穿梭,还能搭这样的桥……也许,龙族世界与人类世界间原本有座桥,但那桥后来塌毁了。”她说着说着眼睛亮起来,“你不是唯一的龙,你只是还没找到龙族的世界!”

  姬弘听了,并没被她脸上的兴奋感染,只是沉默地笑了笑,又抬眼去望无边的水面。落日浸在水中,将天色与水色都染得通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玲珑见太阳就要被水面吞没,想到兔子,她轻快地拉着姬弘往小院中跑去。

  兔子还别扭地钉在院中,玲珑只得先在廊下坐着,她时不时侧眼去看兔子,期待它快点儿活过来。

  最后一丝天光还眷恋着不肯褪去,但屋子里的明珠已经开始放射光华。姬弘将食案拿来,说:“吃些东西吧。”

  翻开陶碗,一阵焦香扑鼻,玲珑见碗中躺着几串烤肉,好像刚从炭火上取下的一样,烤出的油脂还在吱吱作响,肉上撒着不知名的香料末儿,被烤肉的余温炙出一种奇异诱人的气味。玲珑的口水在嘴里汹涌,她拿起肉串用牙齿扯下一块咀嚼,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她赞叹:“竟如此好吃!”但又奇怪地问姬弘,“你不是说,桌案会探测我的欲望吗?可我以前从没吃过这种做法的肉。”

  “没吃过,不代表不想吃,只是你还不知道自己想吃而已。但它知道。”他指指食案。

  “嗷……”院中传来一声尖细的呻吟。兔子刚一转醒,便脚下一软,脸朝下栽了下去。两只耳朵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尾巴露了出来,向天翘着,一抖一抖,煞是可笑。

  玲珑已经吃饱了,她将陶碗倒扣在桌上,跳下走廊,跑到兔子身边蹲下。见兔子还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玲珑有些担心,她试探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干吗?”兔子跳起来。

  “啊,真的活过来了。”玲珑眨着圆圆的眼,盯着眼前毛茸茸的兔子,“你竟然是假的兔子。”

  兔子气得眉毛在抖,“什么叫假的兔子!我是白玉得天地灵气化身的兔子,得了天地灵气,懂不懂?”

  姬弘见平日里出口成章、头头是道的兔子竟被玲珑气得跳脚,不禁被逗笑了。

  “兔子,”玲珑眯起眼想了想,“你没有名字吗?还有,你昨天干吗要跑?反正天一亮,不管跑到哪里,你都会变成石头的啊。”

  “是白玉!不是石头!”兔子吼道,但它尖细破音的嗓子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它不耐烦地回答,“我就是喜欢在特定的地方度过白天,就像你们人类总要在卧室里度过黑夜一样。你半夜不想睡在院子里,我也不想在院子里现形,有那么难理解吗?我也需要安全感的。还有,你记清楚了,我是白玉化身的兔子,白玉!”

  玲珑打断它道:“你是白玉化身的兔子,那就叫小玉吧。”

  兔子急了,忙说:“不要!”

  “哎呀,这个名字确实不适合你。”她一脸冥思苦想的表情。

  兔子听了,总算松了口气。

  “小白。”玲珑眉毛一挑,笑着说,“这个名字好,小白!”

  兔子继续抗议道:“我才不需要名字!”

  “嗯,小白,不错。”姬弘忍住笑意道,“这名字挺适合你的。”

  兔子听姬弘这么说,愣愣地看他,好像又化作了一尊雕像,“馆主……”

  它还想争辩,姬弘却站起来,对它说:“就这么定了吧,小白。请为我到聚流离取浣花玉屑和阴阳剪来。”

  兔子耳朵耷拉下来,却又不敢违逆馆主,只好称是。它转身往储藏间去,路过玲珑时,把牙嘬得啧啧响,好像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兔子将姬弘所说之物取来时,天已漆黑,姬弘坐在屋中那张宽大的桌案后,审视眼前的物件。玲珑好奇地凑上去,看他要做什么。见桌上并无玉屑,玲珑问兔子:“小白,你是不是少拿东西了?子夏刚刚说的浣花玉屑在哪儿?”

  “女娃娃不识货。”兔子轻嗤,它的小爪子拍在一沓纸上,说,“这便是蜀中浣花溪所出的‘玉屑’,浣花溪水清滑异常,纸张得其灵气,坚薄细韧,可谓滑如春冰密如茧,乃当今白麻纸之上品。”

  玲珑嘟着嘴,没接话。她见桌上的那把交股簪花银剪十分精巧,便取来把玩,见剪上图案有些特别,一股上錾刻草叶纹,一股上錾花。那花朵妖异美艳,玲珑不识,便问姬弘:“这剪子上刻的是什么花?”

  “赤团花,也叫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却能勾连阴阳,簪于阴阳剪上,很是应景。”姬弘抬头见她将剪子拿在手上,皱了皱眉,正要接过,玲珑原本拿得很稳,此时却一恍神,剪子划破了右手中指。

  姬弘赶忙捉住她的手查看,伤口很小,透出一颗血珠。他眉头紧锁,面容冷酷。

  玲珑见他严肃的样子,怯怯地抽回手,将手指放入口中轻轻吮吸,“我没事,只是破了个小口子。”她笑笑地说道,但姬弘仍蹙着眉,目色深沉,她再去看兔子,它竟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玲珑有些疑惑,想到白龙馆里的物件都有神异之处,心中也有些后怕地道:“你们怎么了?只是扎破了一点儿皮而已,这剪子……我应该不会死吧?”

  兔子连连点头,嘬着大牙说:“嗯嗯,这剪子能破生死、裁阴阳,裁死物则死物可活,如今剪到你这活物,啧啧,我看是凶多吉少……”

  姬弘干咳一声,兔子看了看他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姬弘见玲珑害怕的样子,柔声说道:“不会的,别听它胡说。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不过以后凡事要小心些才好。”

  玲珑脸色稍缓,姬弘开始工作。他将一张玉屑纸折作手掌大小,手执阴阳剪,粗粗剪上几刀,碎纸从手中落下,堆在桌案上,果然如玉屑般洁白轻透,而他手心里余下的,是一叠人形纸片。姬弘又拿了几张纸,剪了更多人形纸片,小心地放在一处。玲珑没看出这些纸片有何神奇之处,她问姬弘,他却神秘地说,明天她就知道了。

  没过一会儿,玲珑打起了哈欠,她今日下午才睡醒,现在却困倦无比。姬弘发现了,劝她去睡觉,玲珑却执意要留下来,看看这些纸片究竟有何神通。他笑着承诺:“乖,快去睡觉,明天带你去看。”玲珑才答应了。

  玲珑转身走了,姬弘忧心忡忡地目送她的背影。听见她进了隔壁屋子,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看来今夜不大好过啊。”

  兔子在旁边捋着眉毛,玩味地看着馆主。

  姬弘从桌上捡起一片纸人,咬破中指,在纸人的头上用血点出双眼,又在它身上写下玲珑的名字。他转头对兔子说:“请再去聚流离,为我取长明灯、招魂铃、引路香,还需红绳锦囊,也请为我找来。”只一句话的工夫,姬弘的手指已经愈合,甚至看不出曾有过伤口。

  “不过是一个人类娃娃,馆主何必如此上心?”白兔怪道,“她肉体凡胎,寿命不过几十年,早晚会死的。何况她已被阴阳剪所伤,身不锁魂,馆主能救她一时,又能护她多久?日久天长,魂魄耗损,她便不得往生,到时馆主又能如何?难道要将她关进聚流离,做一个无思无识的守账灵吗?”

  他听了白兔的话并无动摇,仍是说:“小白,请为我取来吧。”

  兔子见馆主不听劝,也只好听命去取他要的物件,一边往外走,一边不以为然地小声念叨:“小白?我这么多年来都没名字,不也挺好的。小白……哼!”

  姬弘走进玲珑的房间,见她安详地躺在榻上,好似沉入了甜美的梦乡。姬弘坐到她身前,一手将刚才用自己的血点画出双目的纸人置于玲珑胸前,轻声说道:“放心,玲珑,你才刚刚遇见我,现在怎么能死去?” 姬弘摸摸玲珑的头发,抬起另一只手,手里竟握着阴阳剪。他剪下去,一缕发丝飘落,停在他的手心里,他看着玲珑的脸,口气温柔地道,“你我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呢,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就如那时的我一样。”

  玲珑无端地觉得极度疲惫,虽在梦中,也能感到身体的沉重。

  与平日睡眠的感觉不同,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迅速往更深的黑暗里沉去,好似这一睡就将永不醒来。玲珑有些慌乱,奋力挣扎,抗拒着睡意,眼皮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她想翻个身,身体却纹丝不动,好像已经不再受她控制一般。很快,她的心力消耗殆尽,意识徒劳地抗争,却还是渐渐沉入黏稠的寂静里。

  不知过了多久,玲珑发现自己正身处全然的黑暗里,心中只剩恐惧。

  刻骨的恐惧。

  这里没有风,没有声响,没有温度,没有上下左右,她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在这黑寂中飘浮着,玲珑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最初的恐惧渐渐平息,玲珑竟觉得这黑暗有些熟悉,好像这无知无觉融在寂静里的状态,才是自己原本的样子。

  她刻意去想过去的经历,想借回忆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心中掠过哑姐儿的音容笑貌,榴红、翠儿、秋烟的面孔,还有平日慈爱的主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看着主家亲手杀死了哑姐儿,眼前又见漫天火光,她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在火中灰飞烟灭。

  浓重的哀伤笼罩着她,可渐渐又淡去了,她竟记不起刚刚是因何伤感。

  再向前回溯,她看见自己被一个个主人买卖转手,在宅院与宅院间辗转流离,却没有一个宅院是自己的家。最后,眼前浮现一张妇人的脸,玲珑没认出这张脸,却又觉得她很亲切。妇人眼中流淌着痛苦,玲珑听见她抽泣着说:“孩子,娘亲养不起你了,与其一家人一起饿死,不如将你卖了,我们一家老幼能有饭吃,你也能到贵人家里,过上好日子。”

  那妇人的面孔渐渐消散了,玲珑心中隐隐酸痛。她看清了,自己的一生,其实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从出世起,她就没被这个世界需要过。她也看清了,自己的生命,其实并无存在的意义。这样想着,她感觉周遭的黑暗也并不可怕,便放松了神志,任自己往更深处漂流。她记起了,在有生命和知觉以前,自己也如现在一样飘浮在这黑寂之中。

  她感到无比的自由,她明白,自己本就是这幽玄空寂之境的一部分,现在只是重新回到了其中。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已觉察不到自我的存在,几乎完全融进了无边的黑暗。

  “叮……”一声细微却尖锐的铃声穿透黑暗,击中了她的意识。

  “叮……”她试图忽视这声响,继续在寂静中飘浮。

  “叮……”别理它。

  “叮……”那铃声不依不饶。

  “叮……”真恼人。

  “叮……”烦死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摇铃铛!玲珑愤愤地,竟睁开了眼。她惊觉自己正陷在全然的黑暗中,心里又恐惧起来。

  “叮……”

  顺着铃声的方向,玲珑看见了灯火,虽然在遥远处,却坚定地燃着,几近耀眼。但如何去到光亮那儿呢?正愁着,她眼前就出现了一条细弱的路,仿佛烟雾般,飘摇浮动着,向灯火处伸展过去。

  玲珑顺着烟雾聚成的长路走着,铃声越来越清晰,她听见,铃声之下,有人在声声唤她:“彼女玲珑!归来兮!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勿上天也。”

  念着,铃声也收紧了。

  近了,近了,她看见了光亮的来源,是一盏青铜古灯。灯旁盘坐一人,她认出了他,那是姬弘,手执金铃摇动,切切地念着她的名字,唤她魂归此处。眼光一转,玲珑大惊,姬弘身前,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的女孩,不正是自己吗?榻前有一盏香炉,玲珑发现,引着自己走至此处的烟雾,正是从那炉中飘出的。

  原来,刚才她的魂魄已离开了身躯,飘飞到幽冥境界里。

  悬在身体外看自己,竟觉得如此陌生,她惊叹着。铃声骤然停了。玲珑看过去,却见姬弘眼神肃穆地盯住自己,只听他大喝一声:“玲珑归兮!”她神志震悚,感觉自己忽然一沉,魂魄却没有回到身体里,而是被吸入到那张用血点了眼睛并写着玲珑名字的人形纸片上。

  那纸人被玲珑的魂魄附在其上,竟如有了生命般,挣扎着要站起来。

  姬弘见了,忙将它捉住,拿之前从玲珑头上剪下的发丝缠结其上,紧紧缚住纸人,它才不再动弹。他把用发丝绑缚的纸人塞入备好的金色锦囊中,以红绳收口,扶起榻上的玲珑,把锦囊挂在她颈上。他再低头看,玲珑原本失了血色的脸又红润起来,摸摸她的手,也暖了。

  玲珑醒来时,头脑混沌,浑身酸痛。

  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梦里都经历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玲珑起身,穿衣时发现自己胸前多了一个锦囊,她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但袋口被红绳紧紧缠系,解了半天也没弄开。

  出了屋,天却仍是黑的。

  兔子正坐在廊边,见她出来,便朝姬弘屋里喊:“馆主,女娃娃醒了!”

  姬弘拉开门,见到站在走廊上的玲珑,笑着说:“你醒了啊,我本以为要自己去赴约呢。”

  “去见那个傅一川?”玲珑不解,“不是明天夜里吗?”

  “明天?今天就是明天。”兔子嘬着牙说。

  原来现在已是第二天夜里,玲珑有些吃惊地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是不是那剪子……”她抬手去看昨天的伤口。

  兔子点着头刚要张口,被姬弘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看了看玲珑的手指说:“看,不是快好了吗?可能是这几天事情太多累坏了,睡一觉也就没事了。”

  玲珑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神经紧张累到了。

  玲珑又问:“这是什么?”她指指胸前的锦囊。

  姬弘想了想说:“嗯,这是我给你挂的护身符。这锦囊不惧水火,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割断这条红绳,只有你自己才能拿下来。”

  玲珑抚摸着锦囊,仿佛能感觉到它神奇的力量。

  姬弘接着叮嘱道:“所以,不论何时何地,睡觉也好,洗澡也好,都要戴着它。千万不能摘下来,明白吗?”

  玲珑听了,连连点头。

  “子时就快到了。”兔子提醒他们。

  姬弘回屋,取了张玉屑,将剪好的纸片包好,又将歧路灯拿上。出来时他对玲珑说:“玲珑,一起来吧。”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包,“你昨天不是说,想看这些剪纸有什么神奇吗?”

  “好!”玲珑有些雀跃地跟上他。

  他把歧路灯给玲珑拎着,二人正要离开,姬弘回头叮嘱兔子:“记得把剩下的碎纸烧掉。”

  “为什么要烧掉?”玲珑不解地问。

  “同样的纸,同样一把剪刀,剪纸芯子有神异,你们带走了,剩下的框子难道就没有神异吗?”兔子说,“馆主不在,万一它们把白龙馆闹翻了天,我一只兔子也拦不住它们啊。馆主说,这些东西留着只会捣乱,还是趁早烧了清静。”

  听了兔子的话,玲珑愣愣地眨眼,她没明白,一堆碎纸怎么能把白龙馆闹翻天?看兔子坐在廊下,悠闲地跟他们挥手道别,她问姬弘:“小白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姬弘笑着反问她:“今天这事要是耗到早上,出了太阳,它变成个石头墩子,是我抱还是你抱?”

  玲珑才恍然大悟。

  可兔子听了姬弘的话,愤愤不平又不敢对馆主跳脚,只能小声地抗议:“什么石头墩子,馆主,我是白玉化身的啊……”

  姬弘没理它,拉着玲珑一路出了院子。

  玲珑还不太适应从亭子到画轴的瞬间转换,捉着姬弘的衣袖,只觉得晕乎乎的。眼前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原来那傅一川已先他们一步来了。果然,到了夜间,玲珑便能看得到他。

  见到姬弘,傅一川连忙作揖。抬起头看见姬弘身边的玲珑,他脸上却出现一副疑惑的表情,小声嘀咕:“这位小娘子怎么身上有死气?明明昨日初见时还……”他转眼看见姬弘脸上的神色,就没再说话。

  “这院子太小,我们出去。”姬弘掂了掂手上的纸包,示意他们往外走。

  出了那有些破旧的院门,玲珑第一次站在白龙馆外的街道上,她回头打量刚才所在的小院。原来白龙馆就坐落于一条最普通的小巷里,破落的木门旁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白龙馆”三字,但那墨迹在长久的日晒雨淋里已褪得难以辨认。跟周围的院落相比,白龙馆十分的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他们一直走出巷子,站在一条较为宽阔的街道上。姬弘停下步子,轻轻打开手上的纸包,玲珑看见里面有昨日他剪的纸人,还有马匹、鼓乐、衣饰、车辇,无一不精美别致。姬弘从其中拈出一张纸人,看了眼傅一川,将纸人收进袖中。接着,他举起纸包,对着那些剪纸吹送一口气,只见那片片轻薄的剪纸飘飞起来,在空中变换翻转,转眼间,一队多达百人的迎亲仪仗便在街上铺排开来。

  玲珑惊叹于眼前人马的逼真程度,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站定在那儿,人不语,马不嘶,整个队伍静得吓人。

  姬弘用眼神指向迎亲队中的一人,对傅一川说:“绛公服也备好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玲珑见那人手捧两套礼服,一套是为新嫁娘准备的深青色喜服,一套是为新郎准备的红色衣服。傅一川接过为自己准备的喜服,没见他动手,那衣服瞬间便上了身。

  玲珑望着眼前的新郎,傅一川身着红色纱衣,白色下裳,脚踏黑靴,看起来就和一位真正的新郎一样,只是那张脸上还缺点儿血色。

  “子夏,我们还没找到他说的坠儿,这一队人马要往哪里走啊?”玲珑扯扯姬弘的衣襟,问道。

  姬弘没有立即回答,他小心地将那张用来包剪纸的玉屑展平,一边说:“迎亲还差一只大雁呢。”一边折起纸来。那张玉屑在他手中随指尖上下翻飞,没几下,就化作一只纸雁,栖在他手心。他对着它吹了口气,那纸雁没有像剪纸一样变成活物的样子,却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

  “大雁是痴情鸟,若配偶亡故,余下那只也不会独活。”姬弘看着眼前的纸雁,对傅一川说,“对它描述你的心上人,它就会领着你找到她。我不是指她的姓名、生辰,而是指她在你心里的样子,说得越详细越好。”

  傅一川伸出手,纸雁落在他的指尖。

  “她在我心里的样子?”想起坠儿,他眉眼含笑,“她是个特别的人,和长在市井中的一般女孩很不一样。其他女孩会聚在一起讨论化什么妆、梳什么时兴的发髻、穿什么衣服最好看。可坠儿不同,她不关心衣服、饰品,只爱去学馆听人讲诗。她不化妆,可我觉得所有的女孩里就属她好看。她不喜欢自己有颗小虎牙,所以一笑起来总爱捂着嘴,我却觉得那样子很可爱。

  “坠儿平时很温柔,可她并不是唯唯诺诺的那种人。同一条街上的小孩子受了欺负,竟不去找大人撑腰,而是向她告状,她就随手抄起扫帚或扁担,带着小孩去讨说法。你们没见她那个样子,比男孩子还要威风呢。

  “和我在一起时,坠儿总爱给我讲她新听来的诗,她梦想着踏遍诗中所写的远方。我们一起去城郊踏青,她会为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微笑惊喜,也会在水畔看着奔流而去不复返的河水流泪叹息,她就像冰雪一样晶莹剔透,我总觉得,她并不属于这个喧闹纷杂的人间。和她在一起时,我好像充满了力量,我想保护她,永远都不要被这个世界改变。

  “在我眼里,坠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他目光柔和地看着纸雁,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声音满是温柔,“纸雁,帮我找到她吧,带我去见我的坠儿。”

  小小的纸雁像是听懂了他的祈求,鼓起双翅飞起来,它绕着傅一川飞了一圈,然后升高,向着一个方向坚定地飞去。

  傅一川连忙追上它,姬弘伸手在空中划过,那队剪纸变的人马受了指令,也跟着前进。玲珑与姬弘跟上纸雁,身后的仪仗奏起了喜庆的鼓乐,可玲珑仍觉悚然,她不时回头,好像怕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会突然扑到她身上。

  走着走着,玲珑忽然明白了这个迎亲队叫她发怵的诡异之处:虽然喜乐奏得很响,但那些人马前进时竟没有一点儿脚步声,只是轻飘飘地跟在他们身后,如同随风而行的纸片。

  纸雁并不按着街道的方向前进,它从宅院上飞过,傅一川直接穿墙而过,紧紧跟住了它。玲珑与姬弘带着歧路灯,也能穿过院墙与屋宇,而他们身后的人马则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费力。

  玲珑心中想着,还好现在夜深人静,没人看见这一幕。可刚走出一家宅院,就见前方有灯光靠近,也能听见清晰的马蹄声,是巡街的金吾卫。

  那两个金吾卫到了跟前,他们身下的马好似觉察到了什么,惊慌地嘶鸣,步步向后退去。金吾卫勒马立住,其中一人下马,朝走在最前面的傅一川喝道:“城中夜禁,何人胆敢喧哗走动,可知犯夜何罪?”

  傅一川没说话,停下脚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见了傅一川惨白的脸色,又看到迎亲队中的人全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样子,心虚起来。玲珑也有些紧张,她不知自己是该害怕金吾卫,还是该替他们觉得恐惧。

  还在马背上的那人也觉出了不对劲,有些惊慌地招呼他的同伴:“快、快回来。”

  那匹无人看管的马明显受了惊,嘶鸣着撒开蹄子,向这边横冲直撞而来。姬弘忙将玲珑护在身后,好在那马并未冲向他们,但它竟一跃,穿过了傅一川的身体,跑远了。

  看到眼前的一幕,两个金吾卫都震惊不已,已走到队伍近旁的那人更是胆战心惊,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拼命向后退着,口中哭喊出声:“见鬼了!”而还在马上的那人则呆若木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傅一川却像没看见他们的反应一样,只停了一下,就又向前走,身后的迎亲队伍也跟上了。玲珑也被姬弘拉着往前行去,她回头去看那二人,他们都还呆呆地愣在原地,但已看不清二人脸上的表情了。

  长安城真是大,不知走了多久,玲珑已疲惫不堪。她抬头看那只纸雁,它的翅膀挥动了太多次,翅下的纸都磨起了毛边,也快飞不动了。玲珑拉着姬弘的手,问他:“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姬弘看出她累得够呛,便说:“如果走不动,我找匹纸马,送你回白龙馆吧?”

  听了这话,玲珑连连摇头,她对这些剪纸变幻出的东西怵得很,哪敢一个人骑纸马回去?而且,她也很想看看那个坠儿,究竟有多美丽,才叫傅一川化成鬼也不能忘怀,还甘愿为她把自己的灵魂献给姬弘呢?

  她回头看看迎亲的人马,想到了一个问题。“子夏,”她问,“坠儿是人,傅一川是鬼,他们两个怎么结亲呢?”

  “鬼当然不能与人结亲,可若坠儿愿意做鬼,他们俩便可以结成阴亲。”姬弘轻描淡写地回答。

  “阴亲?”玲珑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如果坠儿同意和傅一川结亲,就会死吗?”

  姬弘点点头。

  玲珑不敢置信地说:“你既然知道坠儿嫁给他会死,为什么还要帮他?为什么还做了这些纸人纸马的迎亲队伍?”

  姬弘看看她,反问道:“他找到白龙馆来求我帮忙,也承诺将灵魂做报酬交给我役使,我为什么不帮?”

  “可是,坠儿会死啊!”

  “虽然人鬼殊途,这门婚事仍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他们如何解决,都与其他人无关。”姬弘淡淡地解释道,“如果坠儿仍愿嫁给他,虽然这样一来她会死掉,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相比于抱着不能与心爱之人完婚的遗憾过完一生,哪一种命运更好,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吧。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玲珑不能完全理解姬弘的话,她默默地向前走,仍有些担心。

  行至一座小院前,纸雁终于收起双翅,扑落在院墙边。

  大家都停下了脚步,身后的队伍还在奏着鼓乐,乐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玲珑忐忑地问:“这鼓乐太响了,会不会把周围的人全都吵醒啊?”

  姬弘笑笑说:“不会的。你是身在其中,才觉得响,凡人听来,这声响只如蚊蝇飞过。你且稍等,傅一川前去相请,那坠儿应该很快就离魂来会他了。”

  只听那傅一川在院门前声声喊坠儿。

  不一会儿,果真有个人影穿过院墙,向前走来。玲珑看清了,那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体态臃肿,面色憔悴。

  傅一川愣愣地盯住她,忽然认出了,他惨惨地唤一声:“坠儿?”

  那妇人转头看他,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竟呆立住了。两行浊泪滚落面颊,她恍惚地出声,像在询问,又像是确定的语气:“一川哥哥,你可是一川哥哥……”

  她看着他,眼中亮亮的。恍然间,好像时光未曾流逝,她还是那个爱诗歌爱梦幻的少女,而他,那个宠着她护着她的邻家哥哥,终于凯旋,如约带着迎亲队伍,奏起鼓乐,来娶她过门。

  玲珑见坠儿竟是一个年老的妇人,有些吃惊,扯扯姬弘问道:“子夏,她怎么这么老?”

  “傅一川是死于大唐出兵攻打高句丽之时,我竟忘了,那场战争距今已有二三十年了吧。”他眯起眼回想,“那时坠儿十几岁,这么算来,现在大概也四十出头了。”

  “不,我不是坠儿。”那妇人忽然从回忆中醒来了,她抬手挡在面前,不停地向后退去,情绪激动,口中说着,“别看我,我不是你的坠儿……”

  傅一川追过去,在她几步外站住了,眼神哀愁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口中喃喃道:“坠儿,我回来了,我回来娶你。”

  她放下手,脸上全是泪水,双唇颤抖着说:“我不是你的坠儿……一川哥哥,你来得太迟,我已经老了。”她早已不是傅一川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妇人仔细审视傅一川的脸,凄惨地一笑,“我已老了。可你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儿都没有变。”

  “不,你不老。坠儿,不论过去了多少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时的你。”傅一川向前两步,站在她面前。

  傅一川微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迎亲队伍,对她说:“坠儿,我来娶你了。看,车马嫁衣都备好了。”

  “太晚了……”她流着泪,浑身不可抑制地发着抖,“这么多年,太晚了……你走以后,便没了音信,爹娘都说你死了,又把我许给了别人,我想要等你,却不忍违抗父母之命……一川哥哥,对不起,我已嫁作他人妇……”

  “不是你的错。”傅一川不忍看她哭泣的样子,“对不起,坠儿,是我来迟了,对不起。”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地问她,“这些年,他对你好吗?你过得怎么样?”

  “他是个好男人,可他也早就不在了。”妇人苦笑着,望进他眼里,“是我命里无福。还好,老天眷顾,给我留下了一双儿女,他们都大了,对我也挺好的。”

  “你受苦了。”这是他最爱的坠儿,他曾想用一生守护的坠儿,就这样孤苦辛劳地过了一辈子。想着这些年她是怎样一个人养大了一双儿女,傅一川不禁心中刺痛。

  坠儿摇摇头,抬起手,去触碰他仍然年轻的脸,指尖却直直穿过了他。她吓了一跳,忙缩回手,恐惧地看着他。

  “坠儿,我已经死了。”傅一川苦笑道。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却又很快接受了这个消息,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咳,坠儿。”他干咳一声,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紧张地问,“那你现在可还愿意嫁我?”

  妇人不解地问:“可你刚才说,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怎么嫁给你呢?”

  傅一川正要解释,却被玲珑的声音打断了。玲珑眼尖,看见有个小小的人影穿过院墙出来了,就指着那边问:“怎么有个小孩子?”

  那女孩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她揉揉眼睛,看见妇人,奶声奶气地叫她:“祖母!”接着撒开小腿,一路跑到了她身边。

  女孩拽拽妇人的裙子,看着傅一川问道:“祖母,他是谁?”

  妇人弯腰把她抱进怀中,慈爱地说:“他……他是祖母从前邻居家的哥哥。”

  “祖母的哥哥?”小女孩眨着眼睛看他。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啊?”傅一川笑着跟她打招呼。

  “我叫陈思君,是祖母给我取的名。”傅一川听了,抬眼看坠儿,目光温柔。

  那小女孩指指他身后的迎亲队,问道:“那些人是你带来的吗?他们好吵啊。”

  傅一川轻轻地说:“是我带来的。”他又去看坠儿,说,“他们在奏喜乐,因为我今天是来迎娶你的。坠儿,你愿意跟我走吗?”

  “祖母,你要走了吗?”女孩紧紧地抱住妇人,惊慌地瞪大双眼,眼泪汪汪,“我不要你走!祖母,不要走!”

  妇人连忙低头哄她,声音轻柔道:“不走不走,祖母不走……祖母怎么舍得离开思君呢?”

  她抬头,眼中有遗憾,却也有幸福。她轻轻地哄着女孩:“祖母明早还要给思君做饭饭呢,祖母不走,乖……”

  看着一脸温柔逗哄孙女的妇人,傅一川点点头,什么都明白了。

  他轻轻蹙眉,脸上却挂着浅浅的笑容,眼中流露悲伤,却又掺杂着欣慰。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孩,在没有他的地方独自成长,撑过悲伤和苦难,用一生的辛劳操持起了一整个家;那个爱花爱诗爱远方的女孩,早已沾染了人世的烟火,也有了不能割舍的牵挂。他与她中间,隔着生死,还隔着几十年不能磨灭的光阴。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喧闹鼓乐中,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泛白。玲珑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提醒他看天。姬弘走上前,小声提醒傅一川:“要出太阳了。”

  傅一川轻轻点头。

  “一川哥哥,你要走了吗?”坠儿抱着已经睡着的孙女,小声问道。

  “嗯。”他抬起手,虚空地抚过她的脸,“你也该回去了,天亮前若不回魂,你们就醒不过来了。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坠儿落泪道:“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暂时不会了。”他笑笑。

  走到院墙前,妇人不舍地转身,流着泪说:“一川哥哥,下辈子……”

  “好,下辈子。”他笑得温柔,可他不会有下辈子了,一颗泪终于夺眶而出,滑落脸颊。

  傅一川怔怔地看着坠儿的身影穿过院墙,消失了。他转身对姬弘说:“姬馆主,谢谢你帮我找到坠儿,现在这世上没什么可叫我留恋的了。我把灵魂许给了你,你拿走吧。”

  他脸上的神情混杂了满足和失落,在渐渐亮起的天色里,傅一川的身影渐渐稀薄,就快要散失不见。

  姬弘从袖中拿出剩下的那张纸人。

  玲珑看见,那接近透明的灵体轻轻飘起,附在了纸人上。姬弘将纸人揣回袖中,转身拉过玲珑说:“我们走吧。”此时太阳已升起来了,玲珑发觉一直在奏的鼓乐声停止了,她回头去看,那些人、马匹、车辇都变回了纸片,在阳光中燃烧起来,空气中点点灰烬飞扬。

  再见到傅一川,已是许多天后。

  那夜,玲珑和兔子正在聚流离中帮姬弘收集制香的原料。姬弘说的好多香料玲珑根本不认识,更找不到在哪儿,只能不停地问“小白,零陵香是什么样的?”“小白,安息香在哪层柜子里?”“小白,这个瓶子里装的是苏合油吗?”

  兔子不胜其烦地道:“那边有个守账灵,你去叫他过来帮你找!”

  转过身,玲珑在柜子间的过道里看见了守账灵的背影,她有些紧张地走过去打招呼:“喂,我找不到黄熟香和片脑,你能不能帮我……”

  话音未落,那只守账灵悠悠地转过身来。

  玲珑认出了他。

  傅一川的灵魂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眼睛里却没有了神采,他张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道:“黄熟香,丙寅列,四柜,一层,左起第九。片脑,乙未列,十六柜,七层,左起第四。”

  看着眼前没了神识的傅一川,玲珑心里闷闷的。

  兔子看出她心中不快,嘬着大牙,努力安慰玲珑:“人呀、鬼呀、妖怪呀,我们都有一天会和他一样,但这样挺好,没什么可悲伤的。无思无识,无情无欲,也就不会有悲愁痛苦。

  “有意识时,我们都被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束缚着,不得解脱;而待神识消散,融入幽冥大化之中,就能存在于任何地点、任何时间,我们也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灵魂只是承托神识的器皿,神识已去,你对着一具空空的器皿,又何必伤心呢?”

  玲珑总是听不懂兔子的话,她知道小白在安慰自己,便感激地摸摸它的耳朵。兔子别扭地转过头去,却没抗拒她的抚摸。

  有守账灵的帮助,他们很快就找齐了香料。走出储藏间大门时,兔子还在说着玲珑不太懂的话:“这些守账灵都是无法往生的魂魄,失去神识后,灵魂本该漫无目的地飘荡,百年后会灰飞烟灭。馆主将他们收聚在此,使之免于流离,作为守账灵,这些灵魂也算物尽其用了。与灰飞烟灭相比,不是很幸运吗?”

  玲珑回头看了看匾上的“聚流离”三字。

  她想:也许,灵魂能被收存于此,真的能算一件幸运的事吧。

  傅一川虽已成为没有思想情绪的守账灵,可在玲珑心里,他仍是那个心系坠儿的多情少年。她会一直记得,那天夜里,那个人望着年华已老的心上人,目光温柔,微笑着落下泪来。

继续阅读:第3章 求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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