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安,灵杰集聚,万方来仪。
这是座古老又崭新的城市,在宫廷、在市井、在巷陌,流传着无数怪谈逸事,而白龙馆,就是这座都城中经久不息的传说之一。
害人的恶鬼、报恩的妖怪、游荡的精灵,这些人们津津乐道、亦真亦幻的故事,给这座繁华的城市披上了一层浪漫的光华。这么多张口舌,这么多个故事,又有多少会被真正相信呢?大多人听了,大笑一场、叹息一阵后,也就甩到脑后了。曾经,玲珑也是这样,只把它们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可如今,住在传说中的白龙馆里,她开始相信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存在,也开始怀疑,那些以前听过的神奇故事,是不是全都真实上演过。
与姬弘和小白住在一起,已近两月,她渐渐习惯了白龙馆里的各色神异物件,也慢慢融入了不算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这段日子,玲珑过得很快乐,但白龙馆的生活,并不完全适合一个人类。姬弘和小白都不食人间烟火,这让玲珑也常常忘记吃饭,想起来时,已饿得发晕了。白龙馆的客人不光有人类,也有精灵鬼怪之类夜间出没的家伙,而不管见客、制作器物、送货上门,姬弘总爱叫玲珑陪着他,渐渐地,玲珑也变得日夜颠倒起来。这些时候,她才会意识到,这里与人世的区别,玲珑有些害怕,怕有朝一日,她会连自己是人类这件事也忘记了。
玲珑想着,用姬弘之前给她挑的勺子搅着碗中的稠酒,叹了一口气,其实她原本只是想拿勺子舀点儿热水喝罢了。
姬弘坐在廊下,听见叹气声,转头看过去。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放下手中摆弄的物件,凑到她跟前问:“玲珑,怎么不高兴?”
“没有啊,我很好。”玲珑回答,微笑无懈可击。
可姬弘总能识破她强颜欢笑的样子,他说:“别骗人了,你就是不开心。”
兔子一蹦一跳地从他俩身旁经过,它嘬着嘴,瞥了眼姬弘,已经见怪不怪了。它看看渐渐发亮的天色,加快脚步出了院子,往亭子那儿走去。
玲珑见瞒不过姬弘,只得说:“子夏,我没有不开心,遇见你、跟你来到白龙馆生活,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她举起手里的勺子,“你给我用的东西都很好很神奇,但有时候,我有点儿怀念那些不神奇的、普通人用的东西。”
姬弘眨眨眼,突然笑了,“我懂了,”他拉起玲珑,“我们去买点儿人类平常用的东西吧!看,天亮了,坊市门也该开了。”
“买东西?”想到平日里姬弘所收的报酬都是些奇怪的东西,玲珑犹豫地说,“子夏,买人类的东西,是要用铜钱付账的啊……”
“玲珑,我曾作为王室的公子在人间生活,你以为,白龙馆里没有钱吗?”他嗤笑了声,拍拍玲珑的脑袋,摇头道。
姬弘不愧是当过王子的人,买起东西来,简直一掷千金,叫玲珑看傻了眼。才逛了不一会儿,二人就都抱满了。
回到白龙馆在人间的小院,玲珑走在前面,刚要推门,木门却被从里面拉开了。
“终于遇到个人类客人了。”玲珑看着眼前穿着华贵的女子,小声叹道。
女子看到姬弘,忙问:“这位可是白龙馆的馆主?”
“嗯。”姬弘轻声应道。
她笑道:“刚才见馆中无人,我还以为找错地方了呢,可巧,我竟赶上馆主回来。”
姬弘看玲珑快抱不动手里的东西了,忙对那女子说:“进去说。”
“好,好。呀,你这小丫鬟太没眼色了,怎么能叫馆主拿这些?”她见姬弘手上拿了东西,忙伸手去接,一边还训斥着玲珑。
姬弘厌恶地皱眉,没理她,径直进了屋子。放下东西,他故意亲热地拉过玲珑,叫她坐在身边。
女子见了,有些尴尬,满脸堆笑地道:“呵,瞧我有眼无珠,竟把娘子当作小丫鬟了,也是娘子看着年轻呢。”她眼神暧昧地在玲珑与姬弘身上打量,“不知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玲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回答道:“我叫玲珑。”
那女子还要说什么,只听姬弘冷冷地问:“你今日至此,所求何事?”
“唉,还不是为了我那不省心的儿子。还要拜托馆主,帮我救救他!”她招招手,玲珑才注意到,院子里还站着个少年,一身素衣,目光清冽,垂头不语,像是满足于这种被所有人忽视的状态。若那女人不说,谁也想不到他是她的儿子。
“你儿子生病了吗?”玲珑担心地问。
“玲珑妹妹,你可说对了,”她说,“我儿子病了,我看还病得不轻。而且,他这病怪得很,我找了许多人,都治不好呢。他是得了无欲无求之病,馆主可知有何医法?”
姬弘想了想说:“无欲无求之病,我头一回听说。倒也无妨,不管什么病,都有相对医法。你且说说,他这病有何症状?”
“我儿名叫王景逸,明年春天就满十五岁了。这无欲无求之病是他一两年前染上的,近来越发重了。他不喜钱财,把他佩戴的金啊玉啊都卖了施给粥铺,还将自己的衣物拿了白送给路边乞讨之人,说是不爱富贵;他也不愿做官,我劝他去考科举,家里有的是关系,只要考上,就可平步青云,他却不愿考,说他不爱权力;他说世上有人无衣无食,他不忍穿锦缎食鱼肉,于是日日只穿粗布衣衫,吃最粗俭的东西。他说自己没病,可这世上哪有不爱钱、不爱权又不爱享受的人呢?馆主你说说,这不是病是什么?”
玲珑看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少年,好奇地问他:“你真的病了?”
他淡淡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许在世人眼里,我确实是病了吧。但在我看来,他们又何尝没有病呢?”
女子悲叹道:“你看看他,唉,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在家里,他不愿跟那些嫡出的兄弟争;在外面,又不爱钱不爱权。他得了这个病,变得不思进取,以后要是没钱没权,叫我老了靠谁去?”
姬弘玩味地笑道:“那你来找我,是要治好他这无欲无求的病了?”
“是啊!”女子期待地看着姬弘。
“这病嘛,我知道何物能治。只是,我这白龙馆的东西,价钱不菲……”
那女子眼珠滴溜溜地转,有些犹豫,但还是咬牙说:“我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的,不过只要能治好我儿子,多少都不算贵。”
“这件东西做起来不难,只是我手上还没有材料,半个月后,你再来此处取吧。唔,要什么报酬到时再告诉你。”
那女的千恩万谢,她儿子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行了一礼,默默跟着母亲离去。
“人类啊,真是有趣。这样的女人,却能生出那样的儿子,有意思……”姬弘眯眼望着二人离开的身影,小声叹道。他低头去看玲珑,却见她已哈欠连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这孩子又是多久没睡了?
“子夏,我醒啦!”玲珑一睁眼,便习惯性地大声向隔壁的姬弘宣告道。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门被拉开,姬弘伸头进来,一脸兴奋地说:“玲珑,快点儿起床,咱们要出远门啦。”
玲珑简单梳洗了一番,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姬弘的房间,只见屋子正中放着一张毯子,叠得方方正正。
见玲珑不明所以的样子,姬弘解释道:“这次要用到的原料很稀有,白龙馆里没有存货,咱们去山里一趟,找个老朋友讨要些,这次也刚好赶上他喜得千金,想来要在他那多逗留几日了。我找了些东西带着,此去路远,得准备充足些。”
玲珑疑惑道:“带这张毯子去吗?”
小白在一旁笑道:“不是你们带毯子,是毯子带你们去。”它指指姬弘身边的包袱,“东西都放在这里啦!”
玲珑将包袱接过来,掂了掂,竟轻若无物。
“走吧。”姬弘说着,披上毛茸茸的墨色大衣,抱起那张毯子,便往外走。
玲珑手中拿着包袱,忙跟过去。她回头看看兔子,问姬弘:“现在就走?小白去吗?”
兔子在身后欢快地向她招手道别。
“小白留下看家。”
这时节已是天寒地冻,夜色让寒冷更加肆虐,但刚一出门,玲珑身上的“天衣”猎猎而起,化成一袭银白的毛裘大衣,将她紧紧裹在其中。水上已结成厚实的冰面,两人一前一后,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步步地踩着冰面往亭中走去。
走至破落的小院中,姬弘抖开怀抱中的毛毯,玲珑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见他将毯子用力地朝前甩了出去。
在白龙馆里生活的这段时间,玲珑已见惯了神异的物件,饶是如此,还是被眼前那悬停在半空中的毯子惊到了。她揉揉眼睛,走到毯子跟前,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它。指尖触到厚重的纤维,不知是用哪种动物的毛织成的,她歪着头看毯子底部,只见纷繁美丽的图案隐隐发着光,光线流动变幻,在她手上映出斑斓的色彩。
“这毯子会飞?”她回头问姬弘,眼里满是惊奇和赞叹。
姬弘笑道:“这叫幽浮毯,可载人日行万里。”说着走上前,弯腰,双手将玲珑拦腰抱起,使劲地向上一甩。
玲珑一声呼喊还卡在口中,就发现她已打横降落在毯子上。她抓着肩上的包袱襻儿,颤悠悠地坐起来,毯子在身下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她有些紧张,想抓住什么以保持平衡,毯子上却没有任何可抓的地方。玲珑正在努力地稳住重心,毯子却剧烈地摇晃起来,差点儿把她甩下去。她慌忙回头,原来是姬弘一跃而上,坐到了毯子中央。
“玲珑,要坐稳了。我们走吧!”
也没见姬弘如何操纵毯子,玲珑只觉得身子一沉,毯子竟瞬间向天上飞升,眨眼间已离地数十丈。玲珑恐惧地咽了咽口水,扑到姬弘身旁,双手死死揪住他大衣的袖子。她刚要舒口气,毯子忽地向前飞去,将玲珑的惊叫留在了原地。
飞毯如一支箭,破风前进,随着气流颠簸,玲珑只能紧紧抓住姬弘的手臂,不明白他怎么能坐得那么稳,“能不能慢一点儿?”风声呼啸,令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只得用力大吼。
姬弘将她搂到身旁,附在她耳边大声回答:“若再慢点儿,一天之内就到不了啦!”
“天衣”化成的皮裘虽厚,却挡不住高空中的风,寒气如利剑,刺入玲珑的每一根骨头。她往姬弘怀里钻了钻,心中祈求这旅程早到终点。
不知飞了多久,姬弘拍拍玲珑,她抬起僵硬的身躯,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姬弘低头大声对她说:“快出太阳了,我觉得你会想看看这一幕。”然后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玲珑攀着姬弘的肩坐直身体,向后看去。天与黑色大地的交会处,被还未露面的太阳染出一道金红,又析出薄薄的橙黄,再向上,那片浓烈的暖色渐渐化开,融进明亮通透的浅蓝里。而此时,飞毯四周的天色仍如隆冬的湖水,蓝得深沉澄净,再看他们前进的方向,那边还浸在一片暮色中。
玲珑又回头望去,太阳已冲破了远处的山岚,融融火盘,冉冉升起,瞬间驱散了一切黑暗。天亮起来了,她能看见地上的重重林野、星点湖泊,都在飞速地向后退去。
玲珑被这磅礴的美震撼得没了言语,完全忘了身上的冷,呆呆地落下泪来。姬弘怜爱地低头看玲珑,见她眼中映着天边的光彩,不由微微翘起了嘴角。
天亮后不久,玲珑发现,脚下的山势起伏越发大了。有几次,飞毯险险擦过险峻的高峰,让她心惊胆战,姬弘不得不让幽浮毯慢下来。终于,在一处山脚下,飞毯停住了。姬弘翻身而下,伸手去扶玲珑,她却在毯子上晃晃荡荡,仍不能保持平衡,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她整个儿抱下来。
刚一着地,玲珑双脚软软的,差点儿摔在姬弘脚边。他忙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一副病容,姬弘疑惑道:“虽然幽浮在天上飞,但坐在上面,跟乘船也没多大差别,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玲珑只觉得天旋地转,哪有力气回答他,只是抱着头蹲在一边。休息了一会儿,她才抬头,幽幽地说:“可我没坐过船啊……”
姬弘从她手里取过包袱,收了飞毯,装进其中,包袱却仍是小小、轻轻的。见玲珑面色稍缓,他便招呼道:“玲珑,走吧。”就往山上走去。
玲珑抬头,见眼前山峰怪石嶙峋,高耸入云,“我们要爬到山顶吗?”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没信心地问。
“几步就到。”姬弘回头笑道,“要是在山顶,我们可以直接飞上去啊。”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你一直没说呢。”
他看看玲珑,决定还是先不要吓着她,道:“一个老朋友家。来,加把劲,就在前面转角处。”
山麓转角,除了山石树木,玲珑什么都没看到。正要问姬弘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他带她走到一棵高大的枯木前,说:“到了。”
玲珑上下打量那枯木,问道:“这棵树和白龙馆的画轴一样,是座‘桥’吗?”
姬弘摇摇头,“这是一扇门,只不过看上去像棵枯树而已。”
他拉上玲珑,向前走去。才一触上眼前的枯木,幻象就破碎了,玲珑发现他们已进入一座华丽奇诡的洞府。洞中金碧辉煌,而就在她面前几尺开外,立着一头怪物。乍一看去,那怪物像只身形巨大的绵羊,它觉察到有人侵入,便警醒地回头。玲珑发现,这怪羊竟长着一张人脸!它吁吁地喘着气,一阵腥臭扑到玲珑面上,她本就有些虚弱,又突然受此惊吓,一口气上不来,顿时昏了过去。
“喂!懒虫,快醒醒!”
玲珑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正揪着她的头发吵嚷着。玲珑捂住脑袋坐起来。男孩看着只有六七岁,长得虎头虎脑,若不是那双邪魅的金色眼睛,倒也算可爱。
“子夏呢?”玲珑四下寻觅,却不见姬弘的影子。只见她所在的这间“房子”,黄金铺地,珠玉饰壁,墙边堆满各色珍宝,却又没有精心摆放整齐,只是随意地堆叠在一起。
“你在找白龙吗?”小男孩玩味地盯着她,“你一个人类的毛孩子,是怎么和白龙攀上关系的?”
玲珑白了他一眼,“口气好大,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小娃娃吧。”
“小娃娃?”他气冲冲地说,“哼,你可知道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玲珑看他故作狰狞的样子,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没忍住,竟扑哧一声笑了。这可把那男孩气坏了,一跺脚,转身就要走。玲珑想,他既然知道姬弘是白龙,大概也能带她找到他,便起身跟了上去。
走至一间宽广的大厅,玲珑一眼就看见了姬弘,忙跑到他身边。
“呵呵呵,这就是玲珑娘子吧?小儿东临早先惊吓了娘子,还请见谅。身体可好些了?”
玲珑循声望去,原来厅中还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穿着华丽,披金戴银。
“这个人类简直无法无天!”男孩走到老者身旁,噘着嘴,气呼呼地控诉道。
“东临无礼。刚刚遣你去问候,可向贵客道歉了?”
被老者训斥,那男孩才不情不愿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叫娘子受惊了,东临在此赔礼。”他虽向玲珑拱手拜了拜,却仍是一脸不快。
玲珑浅浅一躬,算是回答。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怪物,原来就是这个小子啊!难不成,这一家子都是羊变的?“他们是什么妖怪,是羊精吗?”玲珑小声地问姬弘。
“羊精?”姬弘被她逗笑了。
那叫东临的男孩,听了她这话更是一脸怒容,却又不敢发作。再看堂上的老者,也一副哭笑不得的无奈样子。还好此时进来了一个家仆,说是宴饮已备,请主人入席,才打破了厅中有些尴尬的气氛。
老者邀姬弘和玲珑一同用餐,往餐厅去的路上,姬弘才有机会向玲珑解释:“这里可不是什么羊精的洞府。他们一家,是饕餮。”
“你刚刚见到的是此处的洞主,他也活了一千多年了。我上次见他时,刘邦和项羽还在争王,那时日子可不怎么好过,跟今时今日的大唐没法比。唉,我记得那时他还挺年轻的,没想到竟也老得这么快。”他有些感慨道。
“饕餮是什么?”玲珑没听过这种怪物,有些好奇地问。
“呵,你没听说过饕餮吗?”姬弘有些意外,他叹道,“饕餮以前在人间可是名声赫赫,没想到,才过了千八百年,人类都不知道他们了。”
他接着说:“曾几何时,饕餮横行人世,夺人谷物,积聚金银。以其贪念,为人所忌。世殊时异,饕餮一族,如今竟也没落了。”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找饕餮?”
“你记得那个女人说的吗?她儿子得了无欲无求之病。既然要改变他那无欲无求的心性,这件东西就必须激发他心中的贪欲,使之所求无厌,所食无足。此物所需的原料,唯有取自饕餮之身。因为饕餮,便是贪欲所化,最是贪吃贪财。”姬弘说道。
玲珑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无欲无求真的是一种病吗?那个男孩真的需要医治吗?”
姬弘狡黠地笑道:“客人求我帮她,我便制出物件交给她,剩下的事,都由她了。”
玲珑无话可说,只是疑惑地看看姬弘,沉默地跟着他。
厅中的几口鼎中烹煮着食物,香味已飘了满屋,仆从们正在分餐。玲珑见他们竟捞出了整只的牛羊,又上了几筐蒸饼,才明白饕餮的食量。
入席坐下,玲珑的位子正挨着姬弘。
这场宴会没有丝竹鼓乐,没有交杯换盏,也没有戏谑交谈,餐厅里只闻大嚼大咽之声,所有人都在埋头进食,就连平日不近饮食的姬弘,也在不停地向口中送着食物。玲珑奇怪地问他:“子夏,你不是不吃东西吗?”
“我不必靠食物维生,但不是不能吃东西。今日承主人盛情,却之不恭,何况桃家的食物,总令人欲罢不能。”他指指玲珑桌上的半只羊,“你必定饿了,快吃吧。”
桌上没有搛菜之箸,亦无碗盘,玲珑看着眼前那几乎和她一样大的羊,有些不知从何下手。她四处张望,只见东临已全身扑在整只牛上,直接用手撕了肉大啃,其他人则拿刀割肉吃。她看看桌上那把对她来说有些大的刀子,原来这就是餐具。
羊肉香气四溢,没有一丝腥膻,细嫩滑口,鲜美润热,玲珑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怪不得子夏说“欲罢不能”。
太好吃了。
我还要。
好像有点儿饱了,这是最后一口。
再吃一口吧。
我就再吃最后一小口。
赞叹着羊肉的美味,心却又被恐惧填满,恐惧以后再也吃不到这等美味。一口又一口,原本胃口不大的玲珑,竟也吃掉了一整只羊腿,可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已吃饱了,却仍在向口中填着食物。肚子胀得难受起来,玲珑有些沮丧,又觉得无助,她知道自己应该停口,却又觉得身体里有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必须要用食物填补。她竟一边吃着,一边哭起来。直到姬弘发现了她的异常,冲过来箍住她的双手,强行从桌边拉开,她才能停下。
她像着了魔一样,眼里只有桌上的羊肉,鼻子只能闻到那鲜香的气味,耳中也只能听见心里狂乱的尖叫:再吃一口,我就吃最后一口。她知道自己在哭,却不清楚为什么要哭,可能是肚子被撑得太疼,也可能是因为被制约着,吃不到近在眼前的美味。她全身充满着焦躁的渴望,玲珑觉得,如果不能得到那一口食物,自己就要死了。
“子夏,我求求你,再让我吃一口!”她发疯一样在姬弘怀里挣扎,还要去抢桌上的肉。
姬弘深深蹙眉,看着玲珑失控的样子,叹了口气,对座上的洞主致歉:“抱歉,容我先行退席。”当然,包括洞主在内的饕餮一家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还沉浸在用餐的纯粹喜悦中。
姬弘捉着玲珑的手臂,将她连拉带拽地拖到餐厅外。
离开了专心进食的饕餮们,眼前也没了美食的极致诱惑,玲珑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她看到姬弘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想到她刚才疯狂的样子,不禁被自己吓到了。她战战兢兢地抹着眼泪问:“子夏,我刚刚是怎么了?我明明早就吃不下了,可就是停不下来。”
姬弘皱着眉叹息:“我真不该带你来这儿。”
“对不起……”玲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他摇摇头,目光深沉地道:“不,这不怪你。饕餮本就容易将人的贪欲引发出来,而经历过伤痛与缺憾的人类,心里总有填不满的空洞,更易受饕餮影响,变得性情狂乱,求索无厌,以致死亡。”
姬弘怜悯地看着玲珑,抚摩她的头发,缓慢地说:“我忘了。你总是在笑,对所有的过往只字不提,总说自己很好、没事,但那并不代表你已经不难过了,不代表你真的没事。是我没考虑周全,竟带你来这儿,还让你与饕餮同席进餐……现在看来,我们不能在此久留了。”
玲珑咬着下唇,颦眉不语。
姬弘叮嘱她:“我会尽快带你离开。这期间,不要再吃任何东西。”
玲珑重重地点头,她再也不想体验刚才的感觉了。
玲珑不敢再进餐厅,就留在了门外。
姬弘回到席上,此时饕餮们宴饮已毕,他忙对洞主说:“我听闻,桃君几十年前得了一位千金,怎么今日未见?”
老饕餮呵呵地笑起来,“小茶牙未换完,还吃不得这些粗食……”他目光一转,看看门口的玲珑,“今日只留她在房里单独进餐。”
“我今次是为向桃君贺喜而来,不知可否见见贵千金?”
“当然,当然。公子可随我来。”
姬弘拉上玲珑,跟洞主往前走。还没进屋,就听到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阿爹,阿爹!”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里跑出来,扑到洞主身上。
洞主将她抱起来往屋里走,笑着问:“三娘今天乖不乖啊?”
玲珑见这奶娃娃竟有一双血红色的诡异眼睛,不禁有些胆怯。她又想起早些时候见的东临,他的眼睛是金色的,而洞主的眼睛则和人类无异,是深深的棕色。玲珑拽拽姬弘,问他:“他们一家为什么眼睛颜色都不一样啊?”
那小女孩听见玲珑说话,转头看她,那血红的眼中流动着一种玲珑看不懂的东西,“阿爹,我刚刚吃了。”女孩回头跟洞主说,语气中有些疑惑。
桃君也回头看看玲珑,又瞥了眼姬弘的脸色。他干咳一声,回头叮嘱女儿:“三娘,这两位是阿爹的客人,是贵客,知道了吗?”女孩不是很明白地点点头。
“饕餮一出生时,眼睛是红色的。”姬弘安抚地拢住玲珑肩膀,小声解释,“这时他们的牙齿还不够尖利,只能吃人类这种比较肥美的肉食。随着年龄增长,真牙长出,便可适应其他食物,眼睛颜色也会随时间变化。”
“吃人?”玲珑紧紧捉住姬弘的衣袖,畏惧地看着小女孩天真无邪的样子,再看看和颜悦色地抱着女孩的洞主,生怕他们忽然露出骇人的狰狞面目,扑过来吃掉自己。可她听姬弘说起“饕餮吃人”的话题时的平静口吻,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又连着姬弘也一并惧怕起来。
桃君安慰道:“别害怕,我们三娘只爱吃婴儿。要再过几年,才吃得动你这个年纪的孩子。”
她看着洞主笑眯眯的慈祥脸庞,恐惧地步步退缩。她大口地呼吸,感觉四周空气变得稀薄,身子却撞上了一人,她忙回头,竟是东临。
对上那双金色眼瞳,只听东临笑着说:“现在知道害怕了吗?你这么大的人类小孩,可最合我的胃口。”他故意露出满口尖牙利齿,盯着玲珑,好像就要扑上来。
“小孩,把你的嘴闭上,别吓她了。”姬弘把已被惊吓得六神无主的玲珑搂到身边,面色不善,盯着东临说。
“哼。”他愤愤不平地合上嘴巴。
“小孩子没规矩。”桃君也随声呵斥东临,转脸对姬弘赔笑道,“公子别放在心上。”他怀中的三娘还在好奇地盯着玲珑,红眼睛幽幽地闪烁,玲珑努力镇定自己,却还是往姬弘身后躲了躲。
进了屋子,各人入座,姬弘从大衣里掏出包袱,玲珑才发现原来姬弘一直将它带在身上。他从包袱中取出一只玲珑熟悉的物件,竟是前些日子她用来吃东西的陶碗。
“我制此碗,本欲赠予桃君,谁料你我一别,已近千年。”姬弘摩挲着有些粗糙的碗沿,对桃君说,“如今你竟是三个孩子的阿爹了。真没想到,当年那么凶神恶煞的桃君,也会变得慈眉善目。”
“唉,我老啦。公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还一样的年轻。”回想往事沧桑,老洞主有些感慨。他看看姬弘,又看看玲珑,玩笑地说,“公子还是喜欢养个人类带在身边,也给平日里来往的妖怪时刻备着一道小菜。”
玲珑紧张地咽咽口水,将姬弘的袖子揪得更紧了一些。
桃君怀里的三娘伸出小手,在空中舞着,想摸摸姬弘手中的东西。
姬弘笑笑,将碗搁在三娘手里,戏谑道:“今以此碗赠予桃家三娘。瞧你阿爹老得净说胡话,估计没几年活头啦,桃家的饭碗只好交给三娘保管。”
桃君在一边吹胡子瞪眼,气得说不出话。
东临没忍住笑了出来,被他老爹狠狠瞪了一眼,再不敢出声。
“一碗在手,吃喝不愁。”姬弘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此次来,还想向桃君讨点儿东西。”
“当然,姬弘公子的物件哪能是白给的?我就知道,你这一来,不仅是道贺这么简单。”
姬弘仔细打量三娘,问道:“不知三娘换了几颗牙?”
“哦,这是惦记上我桃家的牙了?上回撬走了我那颗坏牙,还不够用?”桃君问道。
“你那颗牙去了坏的部分,剩下的被我劈了篾丝,只够做一张凉簟,哪有多余的?”姬弘摊手,无奈道,“那簟子闹得王莽要改朝换代,我是不敢再用饕餮真牙做器物给人类用了,故而这次只来讨几颗乳牙。”
“三娘还小,才换了三颗牙,不过东临的真牙全长齐了,乳牙存了一箱,公子都拿去吧。”桃君将陶碗从三娘手里接过把玩,吩咐东临去把他存牙的箱子拿来。
东临走了,玲珑问姬弘:“他们干吗把掉的牙留着?”
姬弘说:“饕餮之牙,聚着狞厉之气,若置土中,则几亩之内寸草不生,生物也不敢靠近。若随意抛掷,这方水土戾气过重,人类便不敢到此居住,没有人类种植粮食、蓄养家畜,饕餮难以在附近获得足够的食物,就只能到中原城市掳掠。在城市中捕食人类,即使是对饕餮来说,也过于危险了。”
她又小声问:“饕餮会杀人吃,他们这么残忍,你为什么还对他们和和气气的?”
东临抱着箱子进了屋,从她身边走过,刚好听见这话,他气呼呼地把箱子往姬弘面前一扔,对玲珑吼道:“你们人类也吃鸡鸭牛羊,还将它们蓄养起来专供屠杀吃肉,那才叫残忍!人类杀了多少狐狸、貉子、虎豹,却只是为了扒下它们好看的皮毛,穿在身上向其他人类炫耀,那才叫残忍!我见过人类把两只鸟放在一个圈里,逼它们斗个死去活来,还把这当消遣的游戏,那才叫残忍!人类动辄同类相残,打一场仗就死伤几万,那才叫残忍!我不过抓几个老弱病残的人类来填肚子,凭什么说我残忍?”
被他气势汹汹地质问,玲珑才第一次站在人类之外的角度,去看从前觉得平常的事。她有些恍惚,难道与这些嗜血的怪物相比,人类反而是更残忍的物种吗?
“对、对不起……”玲珑看着他,眼中含着泪花。
见她很快道歉,东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呆呆地站在那儿。
姬弘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好好说话。都几十岁了,还像个小孩,听风就是雨的。玲珑才多大,你也好意思吼她?”
他捂着脑袋,噘着嘴瞪了姬弘一眼。
玲珑见他委屈的样子,突然被逗笑了,东临对上她的笑眼,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是小孩心性,一会儿大吼大叫地闹别扭,一会儿两人又好了。”桃君看着莫名其妙一同笑着的东临和玲珑,无奈地叹道。
他将三娘放下来,起身去找东西,三娘刚下地,就一溜小跑到了玲珑跟前。
玲珑有些害怕地往姬弘身后躲,但三娘并没有凶神恶煞地扑上来咬她,只是趴在她膝上,好奇地打量着玲珑。她和人类的小娃娃并无不同,对周围的一切新奇都充满了探索欲,只是那双血红色的眼让人无法平静以对。
桃君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箱子,和东临拿来的那只很像,不知是用何种材料制成,都雕刻着青面獠牙的怪兽,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桃君把箱子拿到姬弘面前打开,玲珑瞬间感受到一股阴冷之气从箱子中弥漫开来,让她莫名胆寒。
箱子里躺着三娘换下的牙齿,虽是乳牙,看上去却仍然锐利无比,状若犀角,质若玉石,坚硬里透着晶莹。
东临也打开了箱子,看着满满一箱尖齿,玲珑瞥了东临一眼,不敢相信这些都来自他那小小的身体。她问东临:“你的牙齿这么大?”
东临神气地说:“那当然啦!”
“真看不出来。”玲珑叹道。
“愚蠢,难道你忘了我真实的形态是什么样了?阿爹让我们都幻成人形,说是怕吓着白龙带来的人类。”他用鼻子出气,“哼,你的面子可真大。其实不过是白龙养的一只宠物罢了。”
“我才不是宠物!”玲珑抗议道。
“呵呵,你也听到我阿爹的话了,白龙就喜欢养个人类做宠物。哪天厌烦了,就把你扔出门,给妖怪吃掉!”东临故意恐吓道。
玲珑咬着下唇,用力忍住眼圈里的泪水,气鼓鼓地瞪着他,手拉住姬弘的袖子。
“我是没有养宠物的耐心。”姬弘揪着东临的后颈把他拎起来,“不过如果你阿爹乐意,我倒是可以考虑养只饕餮给玲珑做宠物。”
“喂!放我下来!”东临双脚在空中乱蹬,双手到颈子后扒拉姬弘的手,他却不为所动。
玲珑看东临百般挣扎却挣脱不了的窘态,忍不住大笑。三娘看着哥哥被姬弘拎在半空,只觉得好玩,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对空中伸手,仿佛也想享受一下被拎起来的待遇。
桃君尴尬地出声:“公子,这……”
姬弘看他一眼,对东临说:“看来你阿爹舍不得呢。”手一松,东临屁股着地,痛得龇牙咧嘴。他爬起来,看到玲珑还在偷笑,一时只觉愤恨又羞惭,气鼓鼓地跑了出去,出门前还不忘转头对姬弘吐吐舌头,挤出个鬼脸。
“那一只可得好好管教。”姬弘对桃君说。
老洞主抱起还在向姬弘伸手求被拎的三娘,呵呵干笑两声。
姬弘捡起面前箱子里的三颗牙,把它们放进东临的牙箱,盖上盖子,才抬头对桃君说:“那么,这一箱我就带走了。”姬弘掏掏包袱,从里面拿出叠好的幽浮毯,转身放在玲珑手里,然后将这沉重硕大的箱子塞进小小的包袱中。
捧着厚实的毯子,玲珑这才知道,它没飞起来时竟也这么重。她看看姬弘手上的包袱,却还是轻轻小小的。
“我和玲珑这就走了。”姬弘向洞主告辞。
洞主有些惊讶道:“可公子今日才到此处,不多留些日子吗?”
姬弘伸手拍拍玲珑的脑袋,“不了,这小家伙再待下去,吃饭时非得把自己撑死。”玲珑不好意思地低头。
桃君把三娘留在屋里,独自把二人送至洞外。
姬弘把幽浮毯铺展开悬停着,又一把将玲珑抛了上去,“等我下次单独拜访,与君把酒,畅谈几日。”他对桃君说。
“初见公子,我仍年轻力壮,再见公子,我已白发苍苍。”桃君幽幽地叹道,“唉,我这把老骨头,公子下次来时,不知还在不在了。”
姬弘跃上幽浮毯,头也没回,只淡淡地道:“桃君保重。”
身下的毯子越飞越高,玲珑小心翼翼地平衡身体,转头看身后,桃君银色的须发飘在微风里,已看不见他的面容。他与枯树融在一起,渐渐变小,成了高峰脚下的一个小点,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她回头看姬弘,他望着前方的云海,面无表情。
玲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
风猎猎作响,割在脸上,钻进袖中,她靠着姬弘缩了缩身体。他转头见到玲珑的可怜模样,轻轻地笑笑,张开手臂将她揽进怀里。
回到长安已是深夜。
姬弘取了一颗牙,放在桌上,兔子被牙箱所发散的戾气惊得跑出了屋子。它躲在门外,只露出一只脑袋问:“馆主,你把什么带回来了?”
玲珑抢着回答道:“这些是饕餮的乳牙。”
“饕餮牙天生戾气重,但还未加工,倒没甚神奇,也无害处。”
听姬弘这么说,玲珑在案边坐下,伸手去摸那长近一尺的牙齿。刚接触牙齿表面,她察觉到一丝阴寒之气,但只一会儿竟生出一种温润之感,令人不忍离手。
姬弘把箱子盖好,收进包袱里,兔子才敢走进房间。它犹疑地走进来,趴在桌沿,伸出小爪子也想摸摸。
“呀!”刚一触到牙面,只闻一声惊叫,兔子飞速收回手爪,玲珑忙转头看去,那只原本毛茸茸的小爪子,竟在接触饕餮牙的一瞬间化作玉石,像是被冻结了一般。
姬弘瞥了一眼兔子变回玉石的爪子,“饕餮牙亦可辟邪,灵力不够的精怪会被打回原形,小白还是离远些吧。”
“它的爪子怎么办?”玲珑担心地问。
“没事的,待会儿就能变回来了。”姬弘看看捧着爪子一脸忧愁的兔子,回答道。
果然,没过多久,玲珑听见哔哔剥剥的微响,她凑近看兔子的爪子,玉石光滑的表面奓出了细细的白色绒毛。
“小白,看,你的爪子变回来了!”玲珑高兴地欢呼,她捉住小白的手,只见玉石质料像冰块溶解一样,转眼消失了,剩下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爪掌。用力捏捏,很有弹性。
“嗷!”兔子吃痛,忙从玲珑手里抽回手爪,“疼疼疼!”
见兔子的爪子已无大碍,姬弘将包袱抛给它,“小白,帮我把幽浮毯和饕餮牙箱,还有这包袱,都收进聚流离放好。”
小白敏捷地向后一跃,躲开了,它警惕地盯着地上软塌塌的包袱,挥挥刚复原的爪子,问姬弘:“啧啧,馆主,那饕餮牙对我来说太危险了吧?”
“牙在箱子里,不会有事。”不容置疑的口吻。
“好吧。”兔子嘬嘬牙,小心翼翼地用手勾起包袱,拎得离身子远远的,踩着小碎步出了门。
姬弘托起牙料,在灯下把玩琢磨。逆着光,能看见牙面上的细微裂纹,他又随手在桌脚边捡了根细长的羽毛,顺着牙根处伸进去,探究牙心的深浅和走向。玲珑忍不住问道:“这饕餮牙,要用来做什么呢?”
“夜里珠光不够,要等天亮,凿掉牙皮,再把它锯了,做双饕餮牙箸。”他瞥一眼玲珑,“你先去睡觉。”
姬弘放下饕餮牙,推着玲珑回了屋子。
“明天一定要叫我,我想看你是怎么做的。”姬弘给玲珑盖上毯子,她眼睛睁得溜圆,不放心地叮嘱他。
“好好好,等你醒了,我再开工。”
玲珑躺在榻上,望着姬弘离去的背影,心中很是好奇。她所认识的姬弘,不管做什么,都一副毫不费力的优雅样子,玲珑实在想不出,持凿拉锯的他会是什么形象。
心里惦记着要看姬弘做牙箸,第二天玲珑早早就醒了,门外透进了稀薄的光线。她鼓足了气,清亮地一嗓叫:“子夏,我醒啦!”
“哎!”
墙那边传来姬弘的答应声,玲珑精神满满地坐起,飞速地收拾了自己,迫不及待地跑去隔壁。
姬弘带她沿着不起眼的小道,绕过聚流离,竟来到一片工坊林立的陌生地方,在此之前,玲珑还以为这岛上只有小院和聚流离。
“这是什么?”
“烧制陶瓷的窑炉。”
“那是什么?”
“炼钢炉。”
“这又是什么?”
“铸剑模。”
玲珑惊讶地看着那些大型炉灶与车床工具,这里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她问姬弘:“这些你都会用吗?”
姬弘眼中有着孩童一般的兴奋,“当然,别忘了,我有大把时间可供打发。这岛上的一切,也都是我亲手制成的。”
“包括聚流离?”
“包括聚流离。”
玲珑不解地道:“可你是神通广大的白龙,又是家财万贯的王子,不需要自己动手做这些吧?”
他听了轻轻地摇头,笑道:“玲珑,我不需要睡眠,你每天只有一半时间醒着,而我则有满满十二个时辰要消磨。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千五百年又有多少天?相信我,不管是动手给自己裁一袭衣袍,还是随便为哪个客人制一件器物,或是从头建起一座院落,对我来说,都是漫长岁月里难得有意思的事。”
她环视四周,这一座炉子是姬弘砌成的,那一座石台是姬弘架起的,那条沟槽是他亲手挖出的,还有这把锤、那只桶,所有零零碎碎的工具物件,都是由姬弘一件一件制作出来的。身后的聚流离,还有他们居住的小院,也都出自姬弘之手。
荒凉。
这竟是第一个跳进玲珑脑海的词:荒凉。她想,子夏一千五百多年的生命,都在这儿了。在这座茫茫水面中的孤岛上,他打造了无数惊人的工具,再用这些工具,制出一件件神异的器物,每件器物在人间转上短暂的一圈后,又重被收聚此地,存放入他亲手建成的聚流离中。世上还有比这生命更荒凉的存在吗?
“子夏,我以前不明白,白龙馆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你为一件器物不惜远赴深山寻找材料,短则数日,长则几月,倾心打造,才得成品,却不收钱财,只要些奇怪的东西作报酬。我现在懂了,你是觉得无聊。”玲珑慢慢审视眼前的每一件物品,好像跟着姬弘活过了一千五百年,她抬头看进姬弘的双眼,轻轻蹙眉,缓缓说道,“白龙馆,对人类和鬼怪一视同仁,有求必应。但每一位客人,每一个请托,都只是给你提供了消磨时光的借口,不是吗?”
姬弘不喜欢玲珑看他的眼神,这个十三岁的人类女孩,看着活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白龙,眼里却好像装满了怜悯。
他没避开她的视线,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答道:“是啊,我的确时常感到无聊。在人间开了这座白龙馆,就是为了偶尔碰上一两个有趣的故事,也给我一些有意思的事去做。”他冷笑一声,刻薄的言辞便如一片雪花,从他的唇间飞了出来,“呵,我的无聊对只能活短短百年的人类来说,太过深奥了,你是不会理解的。”
话才出口,他有些后悔,却故意绷着。
玲珑记起昨日在自家洞府前挥别姬弘的老饕餮,那活了一千年的桃君,与姬弘相比,生命也是短暂的,何况只有百年生命的人。人类之于不老不死的白龙,就好像朝生而夕死的小虫子之于人一样,也许,姬弘的无聊,她是真的无法理解吧。玲珑这样想。
她逆光看着姬弘年轻的面孔,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他也会这样年轻吗?在她老了死了很多年以后,他还是会这样年轻吧。他的生命这么长,太长了,玲珑只觉得悲伤,却努力不显露出来。
“那我这区区一百年,就用来陪你吧,好让你少些深奥的无聊。”玲珑眨眨眼,亮起一张灿烂的笑脸,眼光明熠。
姬弘本以为玲珑会委屈地掉眼泪,听了她的话,他有些惊讶地挑眉。
趁他愣怔的时候,玲珑学起姬弘平日里的口吻,说道:“子夏,我们走吧。”她捉起他的手,“快带我见识见识,你是怎么做饕餮牙箸的。”
二人来到老旧的工棚前,姬弘打开一扇门,一间小小的手工作坊就呈现在玲珑面前。
一侧的柜子里摆着各种不同大小的锤子、凿子、刻刀、锉子,柜子旁还有些大型工具靠墙放着。另一侧则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桌子一边固定着一些木制的简单机械,台面上并不光洁,还能看见姬弘从前工作时剐蹭的斑斑痕迹。
姬弘将饕餮牙放在桌案上,走到柜子旁一边搜罗要用的工具,一边说:“玲珑,帮我把后门也打开。”玲珑这才注意到,作坊的后面并不是墙壁,而是另一扇门。
她将门上简易的木质插销拔掉,推开后门,整个房间就被前后通透的阳光填满了。
转身回到工作台旁,见桌角已多了一堆工具,姬弘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玲珑,快让开。”
她回头,见他双手托着一条厚重的木板,正从墙边走来,玲珑慌忙退后。姬弘将木板斜着搁在桌面上,玲珑低头,见这条宽约一尺的木板上布满刀砍斧斫的深刻印记,还有几根粗细不等的皮带圈从木板一边垂下来。
姬弘坐到桌边,将饕餮牙横着放在木板上,用一根短粗的皮带勒住它,取来一只铁楔子卡住皮带的顶端,抄起锤子,铿铿两下,将楔子深深钉进木板,那只牙就被皮带紧紧地箍住了。
玲珑为了不挡光,干脆坐到了姬弘对面。姬弘拿一只扁平口的大凿子,斜对着牙料表面,另一手拾起一块砖形的木块,木块表面还蒙了一层铁皮,往凿子柄上砸下来。坚定而稳当地一凿,饕餮牙被削掉了浅浅一块。
玲珑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不是说要锯开吗?”
“牙皮上有些裂纹,要先凿掉,不然东西做出来不好看。虽然这次只用一部分,还是把皮全削掉好,下回再用也方便些。”
她又看着姬弘手里的木块问:“你怎么用木头砸,不是有铁锤吗?”
“这木块是平的,凿子柄也是平的,不会砸偏。”他掂了掂木块,“而且也容易控制力道。”
他没再说话,一下又一下,牙皮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温润的白色质地。玲珑看着他,袖子、衣襟,头发,甚至睫毛都沾上了随凿刻飞起的牙料碎屑,他却浑然不觉,沉浸在每一凿的铿锵里。
一面净了,姬弘将固定皮带的楔子起出来,把牙料翻到另一面,再固定住,继续凿皮,早晨就在他的敲敲打打里溜走了大半。
好歹剥完了一整颗牙,玲珑只是看着,此时也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那颗牙的表面被凿得坑坑洼洼,早没了玉质的光泽。姬弘解开皮带圈,将饕餮牙拿在手里,吹净碎屑,打开桌边的木质机械,将它竖着夹在两片木板间,只露出一条侧边。确定牢固后,姬弘侧身坐起,从桌脚拎起一把锯,搭上牙料露出的部分,锯下一片。再换了小锯,将这片牙料竖着劈开,略修边际,便得到两根长近一尺、手指粗细的牙条。
他把两根牙条拿到木板上,分别用细皮带条固定住,拿出锉刀,对着其中一根牙料,锉、锉、锉。
玲珑看他心无旁骛地工作,这样凿牙皮、锯牙料、锉牙条的姬弘,收敛了平日的光芒,好像长安市中一个普通的工匠,动作中却仍凝着不可磨灭的优雅。
不知过了多久,手下的牙料已被磨出一支箸的雏形,姬弘转转僵住的脖颈,才注意到趴在桌上看他的玲珑,她耷拉着眼皮,都快睡着了。
“喂。”
玲珑忽地坐直,睁大了双眼。
姬弘被她强撑精神的样子逗笑了,“还说要看我做牙箸,这点儿耐心也没有?”
“我这一早上没活动,只是坐在这儿看你工作,才犯困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好吧,那我就支使你做点儿事。”他将余下的大块牙料递到玲珑手里,“你帮我把它送到聚流离收好,要放进牙箱,不然这戾气就把守账灵都震散了。”
玲珑点点头,捧着去了皮的饕餮牙站起来。她正要往外走,才记起自己不认路,忙问:“牙箱在哪间屋子里,我之前没一个人进过聚流离,怎么走呢?”
“骨料室。很好找,进门直走,右转三次,右手第七间就是。”姬弘低头,继续锉第二根牙条,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玲珑应一声,出了门。
她怕找错房间,于是一路在心中默念:“右转三次,第七间……”
第一次独自踏入聚流离,玲珑心中有些忐忑,刚要向前直走,又停住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声嘀咕起来:“直走,右转,右转,再右转,不是绕了一大圈吗?”玲珑转头看看通向右边的走廊,“和直接右转没什么不同吧……”
她决定试试。
一个人走在过道里,没了以往陪在身边的小白,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有点儿吓人。但周遭又不是全然的寂静,耳边的空气流动颤抖着,好像承载了细微的话语声,让玲珑不得不怀疑,聚流离中那些神异物件都活了过来,就在她身侧那些紧闭的小室门后,交头接耳。
终于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玲珑折返,又数了七间小室,站在右手边的房门口。看着门边的木牌,上面写着:“血料室”。玲珑皱皱眉,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是她记错了?玲珑回身,去看左手边那间屋子,房门边的木牌上却写着“血器室”,她忙退开,站得离左右两间小室都远远的。不知子夏在这两间屋子里究竟放了些什么,但从名字来看,大概都是可怕的物件。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地摇头,想不通为什么找不到“骨料室”,按理说,应该就在这里的啊。她站了一会儿,最后叹口气,只好按原路返回。
她想,等回到门口,再按子夏说的走法去找吧。
当她走到过道尽头,却发现自己没有回到聚流离的门口,玲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是个十字路口,她紧张地向前后左右张望,却只见长长的走廊,每条走廊两侧都是一间间并无差别的小室。
“怎么会这样?”她呼吸急促,双手握紧了饕餮牙。
玲珑闭上眼,安慰自己说:“这一定是幻觉……我明明按原路返回了,这里应该就是门口的,一定是幻觉……”小声念叨了许久,她睁开眼睛,却仍未看见聚流离的大门,玲珑焦急又害怕,咬着下唇,踌躇不已。
强作镇定,她决定干脆无视周围的异变,还将这路口当作进门时的地方,去找骨料室。
她将刚才走过的方向当作右边,按着姬弘说的,向前走去。玲珑越走越心虚,她知道自己大约是迷路了,可又不知除了按着姬弘指的路往前走,还能怎么办。右转,再右转,她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下次右转,“骨料室”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右手第七间。
到了最后一个转弯处,玲珑发现,右边暗沉沉的,竟是姬弘警告过她不要接近的那段走廊。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看看手里的牙料,小声自语道:“子夏说这些房间里的东西戾气重,饕餮牙的戾气也重,其他怪物的骨头可能也都有戾气,骨料室也许就在这里吧。”就这样抱着最后一点儿侥幸,玲珑踏上了有些黑暗的过道。
这一排房间门口没挂标牌,数到右边第七间,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灰尘被门外涌进的空气扬起,把玲珑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她一手捂着口鼻,环顾四周,这间屋里的东西杂乱无章,被随意搭放在架子上,墙边与地上也堆叠着一些物件,都蒙着灰。
也许是此处器物的戾气太重,没有守账灵来整理清洁的缘故。玲珑想。
这屋里的确古怪,有奇怪的声响从几个不同方向传来,尖锐的“吱扭吱扭”,沉闷的“哧噜哧噜”,忽远忽近,玲珑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
借着门外照进的微光,玲珑努力分辨屋里的物件。顺着一排柜子向里走,玲珑看见架子上有杯子、刀、囊橐、油灯、手钏等各色器物,可就是没有骨质物料,更没见着牙箱的影。
她已经能确定,自己走错了,这屋子绝不是“骨料室”。这念头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转身往外走,却又小心着,生怕触碰柜子上的物品。没走几步,她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见了,在自己的脚步声下,隐着某种细碎的声响,正从脑后传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跟在玲珑身后,并且越来越近了。
她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黑暗。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她摇摇头,试图甩掉那股浓浓的不安。她再向前走,却又听见了,那隐隐约约的“嘶嘶”声,就在自己身后。
玲珑用力地吞了吞口水,不敢再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
门就在眼前,已经能看见外面的走廊,玲珑脚下却一绊,摔在了地上。她忙回头去看,是条麻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像一条灵巧的蛇,攀上了玲珑的脚腕。玲珑惊叫着挣扎,想起身逃走,却被绳子紧紧缚住了。那绳子并不粗,却很有力,捆住了她的两条腿,一边顺势而上,缠住她的身体,一边将玲珑沿着柜子间的走道扯向屋子深处。
一股凌厉的寒意从绳子上传来,玲珑的身体和意识好像被绝望浸透了,她很快就失去了挣扎的意志,连尖叫都呼不出口。
绳子圈上脖颈,玲珑呼吸困难起来,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能听见自己的生命被一丝丝抽走,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活着什么意思都没有,不如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死去吧……
绳子越缠越密,好像要将她从头到脚整个裹进去,可在接触玲珑手里的饕餮牙时,却像受惊一样散开了。一瞬间,玲珑脑中闪进了一丝智识,她用尽所有力气,拿饕餮牙往手臂、脖子上贴去。麻绳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迅速退开了。玲珑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她双手握住饕餮牙,看准时机,用尽全力对着捆缚双脚的绳子扎过去。
绳子像被斩断七寸的蛇,一时间没了动静,玲珑蹬着双脚挣脱出来,见绳子像是复苏一样又开始缓缓蠕动,她慌忙跃起,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跑。
她能听见,那条绳子就紧紧跟在她身后。
刚一出屋,玲珑就赶紧转身合上门,那绳子差一步就要追出来,却撞上了紧闭的门。
玲珑颤抖着,盯住那扇薄薄的木门,将饕餮牙抱在胸前,喘着粗气。那条绳子一下下地抽在门上,发出骇人的噼啪声,木门却岿然屹立,连抖都没抖一下。它又尝试着探寻门缝,企图拱开门,玲珑害怕地后退,但木门稳稳地镇在那儿,纹丝不动。
绳子折腾了一会儿,像是放弃了,玲珑听见它游开的声音,门内也恢复了平静。
玲珑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看自己身处的幽暗走廊,那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后,不知又有些什么?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忙转身往有光的地方跑去,脚步急急的,仿佛还怕有别的东西追上来一样。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左转、左转、再左转,跑到最后一段走廊尽头,聚流离的大门却仍未出现。玲珑意识到自己真的迷路了,而她不知道,这座变幻无常的神秘建筑,到底有多少条走廊、多少个路口,又有多少间屋子收藏着各色或奇异或危险的物件。看着前后左右一模一样的走廊,她焦急又无助,回想起刚才那诡异的绳子,更是后怕得发抖。
“守账灵!”她忽然有了主意,守账灵对聚流离中所有器物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们一定知道“骨料室”在哪,也许还能带着她找到出去的路。
玲珑有了精神,她刻意避开刚走过的那条走廊,往前面奔去。
拉开一扇门,探身进去寻守账灵的身影,没有。
换一间,还是没有。
再换一间,仍然没有。
玲珑搜过一整条走廊,却连一只守账灵都没看见,“平时总能见到一两只的,今天它们都去哪儿了?”她有些泄气,却没有放弃,又跑向另一条走廊,一间一间拉开门去找。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已将多少条走廊上的房间各个搜过,却仍一无所获,玲珑只觉口干舌燥,疲惫不堪。她又找了一间屋子,还是没见到守账灵的影,玲珑心里已被失望与恐惧填满了。她出了屋子,抬起沉重的手臂,费力地拉上门。
玲珑把饕餮牙紧紧抱在胸前,靠着走廊墙壁蹲了下来,将身体缩作小小一团,悄无声息地抹起了眼泪。
垂头啜泣许久,恍惚中,她听见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她抬头,不确定那声音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玲珑……”
那呼唤又从远处飘来,虽然微弱,却很真实。
玲珑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循着那声音走去。
那是个女人,看身形大约二十多岁。
玲珑远远就发现,她手里拎着歧路灯,那独特的紫色光焰,玲珑定不会认错。看那女子头戴帷帽,玲珑看不清她的面目,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见到玲珑,便不再出声,亭亭立着,等她走近。
“你是什么人?”玲珑行至女子面前,瞅了瞅她手里的歧路灯,问道。
那女子没回答,只是神秘地笑笑,眨眨眼示意玲珑跟上,便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
玲珑猜测,这女子既然有歧路灯在手,大约也与白龙馆有些瓜葛。她想,我在这聚流离里迷了路,若靠自己,不知要几天才能找到出口,不如就跟着她,或许能走出去。但她毕竟对这陌生女子有些不放心,默默跟上她,却刻意隔了几步。
二人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穿过一条走廊,又钻进另一条,不知还要走多久。但有那女子陪伴,玲珑心中总算安稳了些,不知不觉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走到一处门外,女子停下脚步,等着玲珑走到身边。
玲珑不明所以地看看那房门,惊喜地发现,门边木牌上写着“骨料室”三字。她感激地看那女子一眼,拉开门走进去,没花多少工夫,就在门边一架木柜最显眼的位置上找到了饕餮牙箱。
玲珑打开牙箱,将那去了皮的饕餮牙小心地放进去,刚要合上箱盖,又犹豫起来。
她想起之前那根诡异的绳索,显然畏惧这牙料的威力,门外那不明底细的女子若是什么魑魅魍魉化身,没了饕餮牙震慑,自己岂不是凶多吉少?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玲珑关上牙箱,就出了屋子。
看着眼前的神秘女子,不知为何,玲珑心底对她是信任的。
“喂!女娃娃,你在哪呢……”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白那标志性的高音破嗓让玲珑差点儿雀跃而起。
“小白,我在这儿!”她慌忙应道。玲珑拔腿就往声音的来源处跑,跑出了几步才想起身后的人,回头去看那女子,她什么也没说,仍是静静立着。
刚要向她道谢,那女子抬起手,伸出食指在嘴边,似乎是要玲珑为她保守什么秘密,但她什么都没说,便提着灯,转身袅袅婷婷而去。
玲珑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到小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发现那女子已消失了。
“啊,女娃娃,原来你没走丢!”玲珑回过神,小白的脑袋映入眼帘,它瞥一眼门牌上的“骨料室”,长吁一口气道,“还好你守在这屋子门口,啧啧,我还以为你早游荡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到死都走不出来了呢。”
“到死都走不出来?”玲珑惊呆了,不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兔子连连点头,“我还从没见到过它的尽头,而且这也不只是座大房子。”
看玲珑疑惑的样子,兔子解释道:“聚流离与馆主的精神相连,它是活的。其中道路瞬息万变,你只走出一条走廊的距离,再原路折回,也会找不到最初的起点。馆主知道每条走廊时时刻刻的位置,而你只是个人类,若是踏错一步,便会迷失在这些变幻无穷的走廊间了。”
“但你也没有迷路啊。”玲珑想起以前和小白一起来这儿找东西时,它从没走错过。
小白抖抖两只长耳朵,“因为我的听力好。”
“认不认路跟听力有什么关系?”玲珑不解。
“你有没有听见过那些声音?”小白指指走廊两侧紧闭的木门,神秘兮兮地说,“走在走廊上,虽然四周很安静,却也觉得隐隐有什么萦绕在耳边……那些藏在紧闭的木门后,器物的声音。”
玲珑犹豫地点点头。回想之前听到的那些细微声响,原来不是自己心虚产生的幻觉。
兔子继续解释道:“每个人类有独特的说话声,动物的鸣声也各不相同,聚流离中的器物,也都有自己的声音。你是人类,只能偶然觉察到一些微弱的响动,我却能听清每件器物的声音。循着某种特别的声音,就能找到想去的房间。虽然不是绝对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小白竟有如此本事,玲珑听得睁大了双眼,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就算走错了,也可以问问守账灵,叫它们带路呢。”兔子摇头晃脑地补充。
说起守账灵,玲珑不由想起自己失败的寻灵经历,叹气道:“不知为什么,我来时一只守账灵也没看到。”
“呵呵……”兔子无奈地笑了,“你拿着一只削了皮的饕餮牙,戾气逼人,就是我也不敢近身,那些守账灵还不有多远躲多远?”
玲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抱着牙料找了它们大半天,真是蠢极了。
“啧啧,你没走丢就好,跟我走吧。”
在工坊见到姬弘时,玲珑惊讶地发现,那双饕餮牙箸已大体成型了。
她凑到近前,只见箸上雕着繁复的图案,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姬弘还在每只箸尾镂雕出一条细巧的链环,最末端坠着一只精致的牙球,球上是青面獠牙的怪兽。玲珑指着牙箸末端的小球说:“这上面的怪兽好面熟啊。”
“刻的是饕餮真身。”姬弘手执牙箸,做搛菜状,二箸应手而动,两只小球随着链环摆动,轻轻碰撞着,可爱极了。
“哦,我想起来了,放饕餮牙的箱子上也有它。”玲珑问,“这牙箸就算做好了吗?”
“还差点儿工序,”姬弘看看已完全暗下来的天色,“灯光不够亮,要等明天,去采锉草与光叶,将牙料表面磨出浆来,才真正好看。”他招手将兔子引至身边,俯身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它点点头,扛上桌子边的大锯子,转身要走。
“别忘了,带上歧路灯。”姬弘一边闩上后门,一边叮嘱道。
玲珑好奇地问:“小白要去哪儿?”
“女娃娃一起来吧。”它说着走出几步,玲珑追出去。
姬弘把工坊的前门合上,也要和他们一起走,玲珑见他没带上那双牙箸,奇怪道:“那牙箸就留在这里,不锁门吗?”
兔子回头道:“啧,这岛上没别人,牙箸又没长腿,还能自己跑掉?”
回到小院,姬弘在廊下取了歧路灯交给玲珑。玲珑仔细打量手里的灯,的确跟那女子提的一样,她眨眨眼,问道:“这歧路灯,有两盏吗?”
“两盏?”姬弘眯起眼,玩味地看着她。
兔子嗤笑着答道:“怎么会有两盏?馆主可没耐心做重复的事,咱们白龙馆的物件都是举世无双的。”
“哦。”
兔子扛着大锯子,不耐烦地哼唧着:“好啦,女娃娃,别磨蹭了,走吧。”玲珑还有些疑惑,被小白一催,便没再细想,忙跟上它,往院子外走。
姬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兔子领着玲珑在长安城的坊市间穿行,直到一堵墙下,停了脚步。兔子不扶锯子的那只手,毛茸茸的,伸到玲珑眼前,它干咳一声,别开头去,小声说:“牵着我。”
玲珑捉住那只肉肉的小手,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几乎忘记小白竟是玉石变的。
穿过院墙,兔子忙把手抽回来。玲珑四处打量,有些吃惊地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寺院中。
玲珑还在发愣,兔子已往前走了老远,“小白?”她小声地唤它,一脸迷茫的样子。兔子回头,见玲珑仍立在墙边,忙招手示意她跟过去。
佛寺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棵老桃树,玲珑见小白把锯子架在桃树枝上,凑到跟前,“这是要干什么?”
“馆主要桃木做箸盒,女娃娃,别愣着,快到那边帮我拉锯子。”兔子支使道。
她放下手里的灯,绕到桃树另一边,捉住锯子把儿,一边艰难地拉动,一边问:“咱们干吗要夜里来这儿偷锯桃树枝,白龙馆的花园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那花园虽应有尽有,四季长春,却没有这寺里的老树好。”玲珑在一头拉,兔子在另一头扯,“这棵树长在寺中也近百年了,日日沾染无穷无尽的欲望,哪有比它更适合给饕餮牙箸做盒子的呢?”
玲珑眨眨眼,不解地说:“佛寺不是清净之地吗?哪来的欲望?”
兔子嗤笑出声,放开锯子,甩甩手。
小白示意玲珑看那仍亮着灯的大殿,“你看,那殿中成百上千的长明灯,哪一盏没系着供灯者的祈望?日日来佛前进献鲜花香烛的人,哪一个不是在求佛满足他们的欲念?他们祈求多子多福、祈求无灾无病、祈求长命百岁,这些都不够,还要求死后免下地狱、求来生得享福禄。这桃树受百年香火熏染,不就浸满了人间的欲望吗?”
“佛教讲六根清净,教人放下执着欲求,才得大喜乐,那本是人中智者的教义。但信佛拜佛的众人,又有多少真正在学佛,愿意放下一切欲求,只求自性清明?大多数信众所谓诚心的信,不过是日日拜佛,以为这样就可受佛护佑,其实心里满满都是妄念。”它重新捉住锯子,用力拉扯起来。
小白选的树枝并不粗,没几下,便锯断了。
“你是说,拜佛没有用吗?”玲珑捡起地上的断枝,一边撇掉上面的小枯枝,一边懵懵懂懂地问。
兔子将锯子扛在肩上,嘬着牙道:“众生平等,皆有佛性,平安喜乐,都在自心。若是欲壑难平,就算得神佛相助,又能满足几何?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是为常态,世上有情者,大都堪不破、看不穿、放不下,故而痛苦不绝。”
小白的手搭上玲珑的胳膊,她拎着歧路灯,二人穿墙而出,站到了寺院外的街道上。
“无欲无求之人,是不是就没有痛苦了?”玲珑想到那个少年。
“应该是吧,可我还没见过无欲无求的人呢。”它想了想,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答,“人类也好,鬼神、精怪也好,谁无所求呢……若真是无欲无求,必会为世人所不容,被斥为疯病之人吧?”
玲珑听了,一路都闷闷的,垂头在想些什么。
回到白龙馆,姬弘接过桃枝,又吩咐了兔子几句,就要撵玲珑去睡觉。
小白扛着锯子走了,大概是要把它放回作坊吧,玲珑想。她回头问姬弘:“子夏,小白说无欲无求的人就不会痛苦,那我们要用牙箸治好那个男孩的‘无欲无求’,不是做坏事吗?”
“牙箸给了他,用不用,是他的选择。”他说。
“可他要是用了,就要经历痛苦。”
“谁说痛苦就是坏的呢?”姬弘反问道。
见玲珑困惑的样子,他笑笑,“有悲才有喜,有痛才有乐,有死才有生。有欲求才会懂放下,有烦恼才能生智慧,有执着才可获解脱。”他抬眼望着深邃的夜空,轻轻叹道,“痛苦是生命的乐趣所在啊。”
痛苦怎么会是乐趣呢?玲珑实在不懂。
姬弘拍拍她的脑袋,“快去歇息吧,总是皱着眉头想啊想,都要变成小老太太了。”
第二天早上,玲珑醒来呼喊一声:“子夏,我醒啦!”却没听见姬弘的回答。
她在作坊里找到了他。姬弘拿着小刻刀,刀头裹着一种草茎,蘸了水,正细细打磨牙箸的表面。他发现玲珑凑过来,便解说道:“这是节节草,比锉刀软很多,能把牙料打磨得细腻光滑,又不会把精细处磨坏。”
玲珑坐到对面,双手托腮看他做事。
昨夜玲珑和小白一起找来的桃树枝已摇身一变,被姬弘做成了一只简单的木盒,静静地躺在桌上。旁边的小碗里,除了节节草,还用水泡着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歪头瞥了一眼,“那是一种竹子的笋皮,用来上光的。”说完就没再理她,只是低头工作。
时间在姬弘手下一点一滴地流逝,玲珑看得出了神。
玲珑已经明白了,人类、鬼怪、妖精,都有生命消亡的时限以及各自的束缚与牵绊,他们欲望所求,不可能全都得到满足,故而会痛苦、挣扎。
可眼前的白龙,有永不完结的生命,坐拥聚流离中无数钱财珍宝,还能亲手制出神异非凡的器物,在玲珑眼里,他就像一个神,几乎无所不能。这样的子夏,也会有所求吗?也会觉得痛苦吗?
“会啊。”
被姬弘突如其来的言语一惊,玲珑从神游中清醒过来,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她转转眼珠,心中大奇,忙问:“你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
姬弘笑道:“傻瓜,是你自己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
神一样的白龙,会有何所求,又因何痛苦?玲珑没问出口。
姬弘低头继续打磨,手里的牙箸已褪去所有的毛糙,他从水中捻出泡得柔韧的笋皮,裹在刻刀上,开始给牙料抛光。用笋皮揉过的地方,牙料表面似被上了一层薄薄的浆水,泛出柔润优雅的光泽来。
“你要试试吗?”姬弘停下手里的动作。
“可以吗?”玲珑惊喜地眨眼,却又有些犹豫地问,“不会影响它的神奇力量吗?”
“不会。”他把玲珑招到身边,手把手教她抛光,看着牙箸在自己手里亮起来,玲珑忍不住地微笑。
姬弘将上了光的牙箸清洗后,拿丝绢擦拭一番,安放在桃木盒子中。
玲珑看着盒中精致的饕餮牙箸,两眼放光,兴奋地问:“已经完成了吗……这双牙箸一定有什么神异之处吧?”
“今次的客人要我治好她儿子的‘无欲无求之病’,你知道我为何要做牙箸吗?”姬弘合上桃木盒盖,解释道,“饕餮牙本就会激发人的贪欲,做成食箸,便会加深使用者的口腹之欲,让他对美食永不餍足,越发追求新鲜珍奇的食材,对菜肴色香味的要求也愈加苛刻。一个人用着精雕细刻的牙箸,吃着各色山珍海味,对物质的要求自然也会提高。渐渐地,他喝酒要用犀角杯,吃饭要用白玉碗,就连食案与座席,也要更精致华贵。
“用上了华丽的食器,进餐时他必不愿穿粗麻短褐,一定要身着绸缎衣衫。而进餐的房间,也得够宽敞气派,不然怎么与锦衣玉食的他相配?如此一来,他就要住更好的宅子,用更华丽的器物,买更多的仆役,还要养更多乐人舞姬,以作视听之娱……金钱、权力、美色,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用上这饕餮牙箸,那孩子必可药到病除。”他缓缓地说着,露出狡黠的笑脸。
玲珑听得呆了,“仅是一双牙箸,便可让人从口腹之欲而起,一步接一步,陷入更深更多的欲求里?”
他点点头。
玲珑又低头看了看姬弘手中的桃木盒,只觉得那双牙箸十分可怕,连带着盒子也狰狞了许多。
“动作太快,接下去又没事干了。”姬弘皱眉,他忽然转过来问玲珑,“我让那女人过多久来取货的?”
“半个月吧。”
“呀,还有好几天呢,要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呢……”他苦恼地叹息。
玲珑来白龙馆后的这些日子,发现姬弘无事可做的时候并不多。求他制作器物的人、鬼、精怪接连而来,几乎不曾有间断,偶尔闲下来几天,姬弘白日里弹琴念诗,教玲珑写字读书,夜幕降临,便拉着小白陪他下棋、博戏。
在玲珑看来,这种日子惬意得很,姬弘却不这么觉得。虽然他尽量不表现出来,但偶尔的长吁短叹也让玲珑明白,姬弘其实只在受委托后亲手做事时才精神满满,而间隔中的平静时光,对他来说,是不得不忍受的煎熬。
到了与那女人约好再见的日子,姬弘叫玲珑帮忙,到聚流离中取一只青瓷笔洗来。
“我自己去吗?”玲珑咬着下唇踌躇一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子夏,其实上次我去放饕餮牙时,走错了路……”她磕磕巴巴,将迷路的事讲了个大概,说到被那条奇怪的绳子袭击的过程,玲珑眼帘低垂,只怕姬弘会因她误闯禁地而责备自己。
姬弘听完默默拉过她,轻声安抚道:“被吓到了吧?我一心只在雕刻牙箸上,竟忘了你一介凡人,在那里迷了路有多危险。”
玲珑见他并没发火,反而因此自责,便有些不安地道:“不,是我自作聪明,没有按你说的路线走。”
“聚流离中的路径总在变化,你即便按我说的走,再原路折返,也会迷路的。是我大意了。”他拍拍玲珑的脑袋,说着,“看来以后要教你背熟路线才行。来,这次我们一起去。跟着我,就不会有事了。”
走在聚流离的走廊中,玲珑还有些心虚。
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是那手提歧路灯的女人,“是你?”玲珑惊道,她有些紧张地往姬弘身边靠了靠,“我迷路时,是她帮了我。”
姬弘却好似早就知道了一样,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眼光温柔,“来了?”
“来了。”
二人一时间默默无言。
女子取出一只银白色锦囊,递过来,“此物要随身携带,若遇绝境,便是它的用武之地。”
他点头,接过。
那女子对姬弘点点头,又看了玲珑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姬弘望着女子远去的身影,目色深沉。
“子夏,你认识她?她是什么人?”
他声音轻轻地说:“一位故人。”
姬弘若有所思,看看手中的锦囊,又将它郑重地收进怀中,转头对玲珑说:“我们走吧。”
路过那段昏暗的走廊,玲珑心有余悸。她警惕地转头看去,怕有什么东西偷偷潜行而出,给他们致命一击。姬弘拉起她的手,安抚道:“有我在,没事的。”
寻到了青瓷笔洗,二人就出了聚流离。
姬弘叫玲珑拿着放牙箸的木盒,自己则捧着笔洗。正要往八角亭里走,姬弘在结冻的水上停下脚步,玲珑好奇地回头看,只见他弓下身,手执青瓷笔洗探向冰面,似要舀水。刚一触到笔洗,坚实的冰面好似瞬间融化了,一股清流淌入其中。姬弘抬手,那冰面又变回了坚硬的原貌,而他手中的笔洗中,已盛满了水。
玲珑刚想发问,姬弘神秘地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了店里,那女人果然如约而至。姬弘把盒子递给她,说:“这便是可医‘无欲无求之病’的物件,用它进餐,先增口腹之欲,日子久了,便可达六欲炽盛之效。但你记得,只将这牙箸给你儿子使用,不可转借他人。”
女子见这木盒质朴无琢,始有怀疑之色,及至打开盖子,见到里面精雕细刻的牙箸,才眉开眼笑地道:“多谢馆主。”
“至于报酬……”
“馆主请说,只要我有的,必当奉上。”那女人有些犹疑,却仍是咬咬牙,说出了这话。
姬弘眯起眼,“呵呵,”他叫玲珑把青瓷笔洗拿到女人面前,“请掬一捧水。”
女子试探着伸出右手,舀起一点儿水,不明所以地看着姬弘,“这是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玲珑见她手里的水像有了生命似的,汇聚在一起,流动着、闪烁着,攒出一只蝶形腰佩的样子。谁能相信这原是一捧水呢?它像是能工巧匠用水晶雕刻而出,就连玉佩下的垂穗也丝丝分明。
女人惊异地盯着手中的变化,脸上的神情却半是喜悦半是忧伤,眼光也变得温柔。她抬手想握住它,才一触碰,那玉佩却破碎了,变回了一摊水,从她指缝间流下来,落回青瓷笔洗中。
她愣愣地看着被打湿的手掌,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
“我就要你的这只玉佩。”姬弘出声道。
女子忙抬眼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猝不及防。
“你以为我会要什么做报酬,金银?珠宝?”玲珑看见姬弘脸上的笑意,眼中却分明有些残忍的意味,“我只要你最珍视的物件。”
她愣在当下。
姬弘又说:“如果不舍得,就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为了儿子的前途,我没什么舍不得的。”女子解下随身佩戴的玉蝶,口中虽这么说着,却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交到玲珑手里,苦笑道:“不过是一块老旧的玉佩,不值什么。”
玲珑将玉佩拿给姬弘。他将玉佩握在手里,看了一眼,便打发她离开,“你走吧。”
女人将装有牙箸的桃木盒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十分珍爱的东西,恍恍惚惚起身。姬弘又叮嘱道:“记着,不可转借他人。”
“是。”她对姬弘拜了拜,便转身走了。
玲珑把青瓷笔洗拿回姬弘面前,凑近端详他手里的玉佩。
那玉佩看起来并不精致,蝴蝶翅膀上横着道浅浅的裂纹,玉中还有些褐色瑕点,而且像是戴了许多年,挂绳也褪色了。她很是不解地问:“子夏,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他把玩着玉佩,问道:“你觉得那饕餮牙箸价值几何?”
“应该值许多钱吧?”玲珑眨眨眼,其实她对金钱还没多少概念,但想到那牙箸取材于神兽,又经白龙亲手雕制,神异非凡,总该价值不菲。
姬弘笑笑,点头道:“所以我要了她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最有价值?”玲珑还是不明其意。
“对我来说,金银珠宝都随手可得,没什么意思。而寄托着人类情感的纪念物,却独一无二,宝贵无比。”
姬弘抚摸着玉蝶表面的裂纹,说道:“外人看来不起眼的小东西,却可能凝着一个人一生最爱、最痛、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得到这样的物件,就像是占有了那人的一段生命,这可比钱财有趣多了。只有这样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才配被我收藏在聚流离中。”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他忽然拉着玲珑站起来,眼中神采奕奕,“我们走吧。”
作为报酬收取的物件被集中放置,玲珑看着眼前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走廊,真有些眩晕。姬弘带她进了一间房,这屋子门边的木牌上只写了一个“唐”字。
柜子上放着各色小玩意儿,除了常见的佩件、首饰,也有衣物、刀剑,屋子一角竟还摆着一架竹床。玲珑发现,这些物件并没有按着材质与用途分类,而是混杂着陈列的。
姬弘献宝似的领着玲珑在架子间逡巡,一会儿拿起这只戒指,一会儿指指那幅卷轴,说着是从何时何人处取得,又有些什么故事。
东西可真不少。
玲珑奇道:“这些物件的故事你都知道?”
“当然,只一碰触,就全看见了。”
“看见?”玲珑睁大了双眼。
“也不是真的看见,”姬弘不知如何解释,“是一种感觉。当我摸到一件物品时,精神就与它连通了,便可感知到寄托其上的情感与思想以及它所历经的一切。”
姬弘找了一处空置的木柜,将蝶形玉佩安放其上,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弄痛了它。
“这玉佩的故事,你也看见了吗?”玲珑问他。
“这蝴蝶里,藏着那人年少时的模样。”姬弘伸手轻轻抚摸玉蝶的翅膀,有些出神地微笑着,“她可与今日你我所见的女人大不相同,呵,倒与她那患了‘无欲无求之病’的儿子有些像呢。”
“她曾是个不贪惠利、不慕虚荣的姑娘,只因不忍违背父母之意,嫁作富家妾,被熏染得改换了心性,才渐渐学会了虚伪、算计的本事。如今竟不惜代价,要给她儿子治‘无欲无求之病’了。有趣,人类真是有趣极了。”
“这玉佩是她少女时代留下的最后一点儿念想,有了它的提醒,她才没把自己原本的样子全忘了。为了一副饕餮牙箸,她将这最后的念想也舍弃了。不过,玉蝴蝶能飞进聚流离,也算给它找了个好归宿吧。”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拉着玲珑,给她讲起了其他物件的故事。
玲珑一件一件地看过去,听着姬弘的讲述,为那些奇情故事惊叹着,心底又有一点儿难过。这里的每个物件,都有着不寻常的经历,凝聚着主人的所思所想,见证了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却作为交换神异器物的报酬,被一一舍弃了。
这些物件都曾被珍视、被小心收藏,最后却只能沉寂地躺在聚流离中,它们如果有知,会不会为主人的薄情而伤感叹息?
她摇摇头,驱散了那些好笑的想法。看着姬弘捧起每个物件解说时的认真神情,玲珑想,它们落在子夏手里,也算是个好结局吧。
接下来的两天,玲珑几乎一睁眼就被姬弘拉到聚流离中,看收藏,听故事,她倒也乐此不疲。很快又有客人上门,姬弘精神饱满地投入到新器物的制作中,就在大家都以为饕餮牙箸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时,白龙馆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玲珑起得晚,醒来已是日中时分。院子里没人,她在工坊转了一圈,也没人,便想着去店里瞧瞧。
“子夏?”她扶着墙壁才站稳,四下打量,却没见到姬弘,院子里也空荡荡的。
玲珑猜想,或许他是去找什么材料了。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正要走,却分明听到吱呀一声,院门兀自开了。
玲珑转头去看,却并没看见人进来,“吱——”门又自己合上了。难道是被风给吹开的?玲珑也就没去管它,径直走到画轴前。
“玲珑娘子?”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细若游丝。
玲珑慌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幻觉吗?”她小声嘀咕着,回过头来,要往画中走。
“玲珑娘子?”
分明是有声音。她忽然想到,现在是白天,或许是来了什么鬼怪,只是她看不见罢了。
这想法一划过心头,玲珑便紧张起来。虽然之前陪着姬弘,见过鬼魂和妖怪,但现在店里只有她一个人,与那看不见的东西同处一室,仍有些惶恐。
她想起了那幅隔着能看见鬼怪的帘幕,于是抬手抹掉鼻尖上的细汗,几乎是小跑一样,奔到姬弘的座席处,放下那卷青纱帘。
隔着帘幕,玲珑看见了她。屋子正中站着的,竟是那个带走饕餮牙箸的女人。
“你、你是鬼吗?”玲珑惊讶道。
“呵呵,我已经死了。”那女人冷笑一声,眼光阴鸷,“我就是来问问馆主,我只不过用了他给的东西,怎么就死了呢?”
“你死了?”玲珑小心翼翼地问,嗓音颤巍巍的。
“那天我将牙箸带回家,给儿子说了,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用。真是气死我!”她回忆道,“本想过两天拿来还给你们,把我那玉佩给换回来,可我看牙箸那么精美,就想用一次试试。可不知为什么,握着它,只觉得饥饿难耐,原本很平常的东西,竟变得那么好吃!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根本停不下来!”
隔着纱帘,看得有些模糊,玲珑发现,女子一边说话,一边从她怀中落下一些白色的东西。
“我吃得好饱、好胀,可是我又觉得饿,觉得不再吃一口就会死了!饭菜吃完了,我就只好去厨房找东西,青菜、豆腐、活鱼、生米,都那么好吃!我停不下来!”那女人像是疯狂了。
听了她的话,玲珑想起自己在桃家的宴席上,眼前的一切都在引诱她,再吃一口,再吃一口。若不是被子夏拉开,还不知会怎样呢。子夏说,有的人会受饕餮影响,变得性情狂乱,求索无厌,以致死亡。玲珑想,莫非这女人是被自己撑死的?
“玲珑娘子,我明明吃了那么多,怎么还是饿呢?就算死了,也还是饿啊!”她一步步逼近,玲珑看清了,那女人的肚腹竟被撑裂了,胃肠中的米粒漏了一路。
“幸亏是我用了,不然这牙箸要把我儿子也害死了!”她又上前一步。
“那牙箸能挑起无欲无求之人的欲望,也许正常人用了,本来就存在的那些欲望都会放大,所以你才控制不了自己的食欲。”玲珑猜测道,她看着几近狂乱的女人,双手不自觉地攥住裙角,“子夏也说,只能将它给你儿子用,不能转借他人啊!”
那女人愣怔了一下,她幽幽地念叨着:“要是没找到白龙馆就好了,要是没拿你们的牙箸就好了,我也不会死……说到底,都是你们的错。”
她话锋突转,盯住玲珑,面目狰狞起来,“都是你们的错……玲珑娘子,就当给我的补偿,让我吃了你吧!”
“对不起,对不起……”玲珑又可怜她,又恐惧不已,看那女人扑过来,自己却像定住了般,躲闪不得。
“我因为你们的牙箸,受尽饥饿折磨……被我吃掉,玲珑娘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呢!”
眼看那女人就要到跟前,玲珑坐倒在地,惊恐地向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墙壁,她绝望地抱头,将自己蜷成一团,紧闭双眼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哧——”玲珑听到一阵模糊的声响,她知道,那女人扑过来了。她都能感到一阵阴风袭来,吹在裸露的双手和脖子上。
一瞬间,无数影像在眼前飞过。就这样成为那女人的果腹之物,也没什么可惜吧。她突然叹息道。她从没有过家,朋友与熟悉的人也全都失去了,她在世间几乎了无牵挂。
几乎。可她并非全无牵挂。她想念小白,它可真是一只深刻的兔子,好想再听它说说话。还有子夏,寂寞的子夏,不老的子夏,“我说要陪他一百年,可现在看来要食言了,以后那些闲来无事的白日,他要怎么度过呢?”玲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泪水冲出眼眶,打湿了脸颊。
她惊恐又悲伤地缩在墙边,等着自己被女鬼吞食而死,但那一刻迟迟没来。玲珑奇怪地抬头查看,却发现那女人消失了,竟好似根本未曾存在过,唯有那青纱帘,因被猛烈撞击过,留下了人形的印迹,正渐渐淡去。细听,帘幕上还残存着细微的沙沙声,就像煎饼时热油滋烧面团的声音,但也很快消弭不可闻了。
玲珑惊魂未定,她犹疑地站起身,拭去脸上的泪水,走到帘幕边查看。青纱外,屋子与院落都空荡荡的,那女人真的不见了。
“她自己走了吗?”玲珑小声自语道。
而事实上,她还有另一种猜想。玲珑抬起手,捉住纱帘一角。这织物摸起来没什么奇特,但终归是白龙馆的东西,要说能杀鬼辟邪,倒也很可信。但毕竟无法确定,她又担心那女人再度出现,于是放了手,往画轴那走。
回到亭子里,她还有些恍惚,便凑到仍是玉石的小白身旁,紧靠着它坐下。
姬弘回来时,见玲珑靠着玉兔呆呆地坐在亭子一角,问她怎么了?玲珑便将那女人使用牙箸致其饱胀而死的事告诉了他,只是怕子夏担心,就略去了她被女人袭击的那段。
“哦。”姬弘扬扬眉,看上去并不十分惊讶,“那后来呢,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她转眼就不见了。”玲珑心虚地瞅瞅子夏,轻描淡写道。
“这样啊……”姬弘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待天色转黑,小白苏醒,姬弘叫它去取饕餮牙箸,“既然请托者已死,她儿子也不用,便把它们拿回来吧。”而他自己则安然坐在屋子里,拿了纸笔涂涂写写,开始设计起新物件来。
“我能一起去吗?”玲珑惴惴地问,她对白天的事仍有些挂怀。虽然那女人想吃掉她,但她现在仍活得好好的,那女人却真的死了,玲珑总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似的。
姬弘心不在焉地应道:“嗯,你觉得无聊就跟小白去吧,就当散心也好。”
出了店门,兔子一路在前,玲珑则拎着歧路灯跟在后面。见它自信满满的样子,玲珑问道:“小白,那女人自始至终没说过她家在哪,你真的知道怎么走吗?”
“当然。”小白抖抖耳朵,“我不需要知道她家在哪,只说要找什么器物,就够了。”
“离这么远,也能听见器物的声音吗?”
小白停了一下,转身点头道:“是啊。”
玲珑将信将疑。
他们进了一座宅院,这宅子里并无操办丧事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死去的只是个侧室,所以一切从简了。
她跟着兔子绕至偏院,在一间卧房找到了饕餮牙箸,才真的对小白的听力感到信服。不远处的卧榻上,睡着的便是那女人的儿子吧。玲珑转头去看屋子那头模糊的轮廓,想到那刚刚失了娘亲的少年,心中不免怅惘。
兔子踮起脚尖,伸手去取柜子上的桃木盒,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成摞的书册。有几本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那边的少年许是睡得浅,竟被惊醒了。
“什么人?”他起身往这边看来。
要是屋里一片漆黑,看不见玲珑他们,少年可能会当自己是从梦里惊醒而已。可玲珑手里提着歧路灯,那紫色光焰虽然微弱,却也让她和小白无处遁形。
那少年下了榻往这边走来,他揉揉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俩。显然,深更半夜闯进他房间的兔子和女孩让他吃了一惊。他看见了小白怀里的牙箸盒,又看看玲珑,恍然大悟道:“你们从白龙馆来?”
“是啊。”小白说。
他虽然知道白龙馆的奇异,但亲眼见兔子开口说人话,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少年愣怔了一下,看着那桃木盒子,问道:“你们是要把这双牙箸拿走吗?”
玲珑点头。
“这东西只有你用得,别人用了会出事的,你娘亲就……”她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你既然不愿意用,还是收回白龙馆的好。”
少年面露悲伤,迟疑着说:“把它留给我吧。”
“啧啧,这个嘛……”兔子想拒绝。
“娘亲是为了我才去求的这双牙箸,可我却说,我看不上那些欲望炽盛之人,绝不会用它。娘亲虽不理解我的想法,但她是真心为我好的,可我太固执、太激烈,不愿接受她的好意。其实,她是因我而死的……”他眉目低沉,缓缓地说,努力控制自己不哭出来,却忍得浑身发抖。
他恳求地看着玲珑,“所以,请把这牙箸留给我。即使不用,也是个念想。”
玲珑不知说什么好,她用手肘轻轻碰小白。
“也好。反正这牙箸本就是给你用的,至于你是拿着用,还是看着用,都随你了。”小白嘬着牙,爽快地答道。
玲珑担心姬弘会有意见,便问小白:“那子夏他……”
“此乃馆主心血所制,留给这男娃娃观瞻以怀其母,也算物尽其用了。馆主必不会反对的。”兔子答道,并将木盒递给了少年。
目送兔子和女孩离开后,少年打开桃木盒,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双精致美丽的牙箸,轻轻叹口气,又合上了盖子,将它轻轻安置在柜子一格。他捡起之前被兔子碰落的书册,整理后堆到别处,然后定定地立在那里,凝神看着那盒子。
他久久,久久地看着,落下泪来。
回去的路上,玲珑还在想那少年,不知不觉,她边走边将心思说了出来:“无所欲求的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啧,谁知道呢!人类的心思变得可快了,别看那男娃娃现在只说要留着饕餮牙箸做念想,”兔子接过话头,“也许过两天就会经不住诱惑,把它拿出来用了。即使不用,在他今后许多年的生活中,也可能被周围的人心玷污,变成个所求无厌、所欲无穷的人。”
“是吗?”玲珑跟在它身后,若有所思地小声应着。想起上次它在佛寺说的话,玲珑问道,“小白,你也有什么所求吗?”
“当然有。”它停下脚步,转身很认真地回答,“谁愿意一到白天就变回玉石?”
“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一只真正的兔子。”小白坚定地说,两根白眉在冬夜的微风中轻轻飘浮。
玲珑看着它,扑哧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