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睁开迷蒙的眼,发现自己正独自站在走廊中。
猛地灌进一口凛冽的空气,她的意识才开始清醒。廊外天色幽冥,一轮弯月朦胧地照着,看来仍是中宵时分。
初冬的夜晚着实寒凉,玲珑忍不住呵手。看了看身上,穿的是就寝时的单衣,微风掠过裙角,惊起一阵战栗,她才察觉自己竟是赤足踩在木质地板上,低头去瞧,双脚已冻得通红。借着月光环顾四周的环境,原来她竟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西院。
玲珑恨死自己这梦游的毛病了,还记得上个月中旬自己大半夜漫游到了中庭,也是穿着寝衣,披头散发的,谁料竟被几个守夜的家丁撞了个正着,不知有多羞耻。更可气的是,这事没两天就在全府上下传开了,连主家和夫人都听说了,见到她也要打趣两句。老爷说她是白天干活偷懒,劲儿都憋着,到了夜里憋不住了就满院子乱窜撒劲呢。唉,真是丢脸。
不知自己今天又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所幸西院多是客房,这时节大多空着,只有几个偏僻的小苑住着主家豢养的歌伎与乐户,这才没被人瞧见,也省得遭人耻笑。
现下她要想回东院的寝室,要么直接穿过中庭,要么就走后院。后院回廊曲折,要多走些路,但玲珑不愿再被中庭守夜的那帮爱嚼舌根的家伙们撞见,所以她想都没想就决定了——走后院。后院大部分是花园亭台,虽设了书画苑,但主家从商,极少读书。那里不过存放些诗书画卷附庸风雅而已,所以向来清静,也无人夜巡,肯定没有被人撞见的危险。但想到夜深人静,要独自穿过整个后院,玲珑还是有些害怕,加上衣着单薄,她不由打起了寒战。
廊外的风轻拂枝上残叶,地上疏影凌乱,好似群魔乱舞,树梢上有夜枭栖息,鸣声萧瑟,恰如鬼哭。玲珑竭力放轻自己的脚步,生怕惊醒四周黑暗中沉睡着的什么东西。
穿过通向后院的月门,夜色给平日里熟悉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任何动静都在幽暗的静谧中被放大了数十倍,让人胆战心惊。她睁大眼盯住前方的黑暗,咬着下唇,双手紧攥裙裾,手心竟有些湿热。
就在这时,眼中飘入一抹微光,她隔着回廊间已落尽花叶的枝条和树影望去,隐约见一人影,在远处幽然浮过,正向西而来。
玲珑生怕被人看见自己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慌忙躲藏,轻手轻脚地跨出走廊围栏,小心翼翼地踩在廊台边缘,但廊柱显然藏不住她。情急之下,顾不上自己赤着脚,趁那人还未到近前,玲珑咬咬牙,扯住裙子跳进廊下的灌木中。胳膊被树枝剐蹭了一下,可能破了点皮,脚上挂了薄霜的枯草,有些冰冷。
那人走近了,玲珑猫着腰,从树枝间的空隙向外偷瞧,是位身着月白袍衫的男子。那人手上提着一盏风灯,翠玉手杆,水晶罩子,灯下垂摆着琉璃珠串,颇为精巧。灯中奇异的淡紫色光焰,幽微扑朔,仿佛用尽了全力在与周围的黑暗抗衡,让人为它揪着一颗心,怕它不知何时就会熄灭。借着灯光,玲珑看见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女孩,散着长发,身披一袭显然不太合身的黑色罩衣,整个人被厚重的皮毛包裹着,隐在溶溶的夜色里。
一阵冷风袭来,吹到皮肤上,好像有千万把刀在割。玲珑瑟瑟发抖,双臂环抱起来,谁料这么一个动作,衣裙竟扯断了脆弱的小枯枝,发出细微的一声咔嚓,引得那女孩转头向这边投来警惕的一瞥。
玲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抬眼去看时,心中骤然绷紧。只短短一瞬,那女孩便转回头去了,可就是这么一眼,也够玲珑认出她来。灯笼的微光在风里明灭闪动,映着那张玲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她自己的脸!
“喂。”女孩轻声叫住前面的人。
白衣男子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她。
她不确定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又用另一只手护在嘴边,踮起脚尖,似有秘密要说。
男子略显疑惑,但还是俯下身。女孩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说着,又转脸看向玲珑的方向。
玲珑听不清她说什么,耳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正重重地敲着胸腔。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也不知道那有着与自己相同脸庞的女孩是人还是鬼,更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样。
那女孩望向这边的树丛,玲珑紧紧盯住她的脸,她的眼睛有些红肿,脸上还有些泪痕,但的确和玲珑长得一模一样。四周安静得瘆人,昏暗扑朔的灯火给这张脸更添了几分诡异,玲珑的呼吸越来越艰难。
这时那位白衣男子也看向这边,他看上去沉静而优雅,面孔年轻俊逸,眉梢眼角却像暗藏了沧桑。他眼中好似燃烧着不灭的怒火,又似流淌着无尽的慈悲,那瞳仁仿佛含着雷霆万钧,一眼就能洞穿人的灵魂。
玲珑被他的目光锁在那里,她颤抖不已,几乎确定他们发现了自己。
“呼!”是夜枭在号叫。
白衣人的目光转向廊外的天色,表情难以捉摸。
“不早了,”他回头,嗓音和煦地对身旁的女孩说,“快走吧。”说罢径自迈开了步子。
女孩有些迷惑,又看了一眼玲珑所在的树丛,没再说什么,跟了上去。
灯火远了,玲珑仍然定定地缩在树丛后面,直到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她才试着伸直僵硬的身体,拨开丛丛灌木走出来。玲珑向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探身望去,只看见沉沉的黑暗,她长舒一口气,才顿觉四肢发软,一步也迈不开,靠着走廊围栏,跌坐在草丛里。
周遭重又包裹在黏稠的寂静里,那么静,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并未发生。玲珑冷透了,她站起来拍打刚才粘在衣裳上的草屑与尘土,扒着栏杆翻进走廊,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想把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甩在身后。赤脚跑在走廊上,只听见自己喘粗气的声音,心捶打着胸腔,仿佛要从身体里蹦出去,可那女孩的面容和白衣人的眼睛一直在玲珑的脑海里沉浮,无法摆脱,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很快便到了回廊的尽头,前面是书画苑。
让玲珑讶异的是,平时几乎人烟绝迹的书画苑今夜竟有灯火。因为刚才的事,玲珑还有些心虚。站在小院门口,她的心中燃起一丝暖意,书房的灯光从树影花枝间透过来,斑驳地投射在地上。
主家吩咐过,每月都要将这庭院洒扫整理几次,并指定由哑姐儿和玲珑二人负责清扫。玲珑每每干得累了,总要抱怨两句,明明没见老爷来书房看过书,为什么还常常要她俩来做这无用功?哑姐儿听了便无奈地笑笑,她也曾试图比画着解释什么,但玲珑实在看不懂,时间一久,哑姐儿也就放弃了。玲珑自从三年前被主家买来,就常与和她年纪相近的哑姐儿一起玩耍。她能看明白哑姐儿用手势说“吃饭”“走”“睡觉”这样简单的话,但哑姐儿比画不出太复杂的意思。不过,这不影响玲珑喜欢跟在她身边,玲珑说话时哑姐儿总是安静地、认真地听,然后温柔地对她笑,玲珑觉得,哑姐儿就像自己的姐姐一样。
主家就是因为哑姐儿这生来不能说话的毛病,每每商谈秘事或是清算账目,都爱带哑姐儿一人随侍。客人多时,主家也会叫上玲珑,多半是因她年纪小,听不懂什么机密的缘故。哑姐儿虽然仅有十五岁,做事却很伶俐,主家喜欢得不得了。就连夫人也常赞许,说过两年要纳了哑姐儿给主家做侍妾呢。府里年纪大些的侍女们常会议论,她们说,哑姐儿若能给主家添上个一儿半女可就成主子啦,接着总会有些轻慢地撂下一句“那小哑巴倒是因祸得福了呢”。
主家平日为人宽和,在玲珑眼里宛如慈父,但玲珑不明白,哑姐儿给年近半百的老爷做侍妾是得了什么福?但在那些十八九岁的姐姐们的飞短流长中,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此刻书画苑如同黑暗海洋里的一座明亮岛屿,虽然光亮微弱,然而身处其中,心里还是少了点忐忑,“莫非主家突然来了兴致,这些日子都在此秉烛夜读?待我明日去问哑姐儿,说不定此刻她正在书房侍奉呢。”玲珑一面想着,一面蹑手蹑脚地踏上屋子对面的走廊。
担心被人发现,玲珑有些紧张。快要走到走廊的一半时,她忍不住转头去看书房那边的情形。谁料一眼看去,玲珑不禁心呼奇怪。书房的门竟大开着,而屋中并无一人,室内看上去有些狼藉。
难道,是遭了贼?
玲珑想起刚刚在回廊里见到的神秘男子,还有那个面孔与自己相同的女孩,心里嘀咕起来。
这真是个诡异的夜晚。
“别过去。”她小声对自己说,攥着的手指狠狠地抠进拳心,传来一阵钝重的痛感。
心跳又怦怦地加快了,“别过去,别过去。”她再三告诫自己。
她又看看大门洞开的书房,叹口气,提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穿过小院向书房走过去。
玲珑小心地溜到门口,向屋里看去,对面立着两盏跟她差不多高的树形灯台,将整个屋子照得很明亮。屋子一侧,存放书籍的矮柜倒了,书册胡乱摊着,书案、座席也被掀在一旁;再看另一侧,地上有摊猩红的液体,大概是颜料,一支笔掉在旁边。砸翻了的墨盒滚在一边,停靠在一座宽大屏风的底座前。
眼光顺着屏风上移,看到屏面上的图案时,玲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扇屏风用一种玲珑不认识的乌木做框,精雕细刻,錾金镶玉,然而偌大的素色屏面上,只有那猩红的颜料粗粗画着一个人的头像——哑姐儿的头像。在这狼藉的空屋里,烛光映照着屏风,画中的哑姐儿在笑,但那样子恐怖极了。
玲珑打了个寒战。
不知是否由于颜料未干,一条红色液体正顺着哑姐儿的眼角缓缓淌下来,好像一道血泪。
玲珑不由走上前,伸手想去擦拭,谁料手指摸到的并非想象中颜料濡湿的感觉。屏面触手之感,好似一泓静水,轻柔凛冽。
一丝波纹自手触屏那一点儿泛起,环环荡开,触到屏面四边处又弹回去。两个方向的波纹反复碰撞,交相演进,顷刻间屏上波光四溢,惊得玲珑赶快退后一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奇异景象,不知该作何反应。
屏面四周开始出现淡淡的祥云纹样,由外向内涌进,并渐渐厚重起来。不一会儿,哑姐儿的画像便被缭绕的云雾图案遮蔽了。
慢慢地,屏面恢复了平静,呈现在玲珑面前的,是一幅华美高洁的祥云图,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神奇的光彩。
玲珑的呼吸微微不匀,她使劲地眨了眨眼,向前一步,用刚才没来得及放下的右手又一次触摸屏风,想再看看屏面波光四起的样子。然而,这回她的手指所到之处,不再有像水面一样的触觉,这屏面摸起来,就和一张上等的绣面织锦一样,没什么区别,或许它的刺绣用了金银丝和其他不知名的上等丝线,但仍旧只是一幅锦缎。
玲珑犹疑地收回右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指尖。
一声突兀的响动自小院东面的墙外传来,玲珑顿时回过神来。那声音有些沉闷,远远听来,让她想到晚秋熟透的柿子,大风过境时从树梢坠落,摔在枯叶丛中就会发出这样的声响。前阵子,玲珑就常来后院花园捡那些刚掉落的冬柿,到书画苑近旁的老井边,拿水稍加冲洗便放进嘴里。虽然有些涩口,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甜美享受。玲珑被买来的头一年,哑姐儿带她去捡柿子,然后交给在灶前帮厨的哑姐儿她娘,那年玲珑第一次吃到了香煎柿饼,美味极了。可也只吃过那么一次,后来哑姐儿的娘亲染上重病去世了,哑姐儿就再没和她一起捡过柿子。
有人从东门进了小院,屋外凌乱的步履渐近,玲珑慌了。环视一周,整个书房尽收眼底,玲珑揪着一颗心,赶忙躲到了巨大的屏风后。
玲珑认得那脚步声,琳琅作响的玉饰以及飘来的独特熏香味道,玲珑猜,屏风那边的人就是主家老爷。淡淡的光被屏风筛过,将玲珑笼在柔和的阴影里,她后背抵着墙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屏面上透过来的人影。
那人影低下去,又站起来,应是捡起了那支掉落在地的笔。他立在屏风前沉吟一二,向前一步,手起笔落,在屏上写了几个字。
虽然屏风背面仍是一片云纹织锦,但透过来的光线开始变得诡谲动荡,玲珑知道屏面定是像刚才一样泛起了波光。
“不!”主家对着屏风吼道,呼吸粗重。
她咬紧下唇,大气都不敢出。
“不!不对!”主家的声音透着绝望的颤抖,“这不可能!”
“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有东西重重地砸在屏面上,接着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惊得玲珑心头一震,攥紧了双拳。屏风被投掷的毛笔击中,波光震荡得越发剧烈。
主家退后了几步,口中喃喃地念着:“为什么没变?为什么没变……”
一阵沉重的声响,只见那身影颓丧地跌坐在地上。沉默半晌,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直到屏风的波光平息,才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然后是挪动桌案矮柜、捡拾书册的声音。
等听到主家拉上书房的门离去一会儿后,玲珑才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回头看屏风,已恢复了云雾叠嶂的锦面。
她迅速跑到门边,把门拉开一条缝隙,瞅瞅屋外,见没有人,这才放心。想起刚才老爷写字的那支笔,玲珑忙去捡起来,左手中指和拇指捏着笔头捋顺了毛刺,蹲下来蘸了点倾洒在地上的红色颜料,也想试着在屏风上写些字。
写什么呢?她左手食指轻点朱唇,轻皱眉头,想了想,捉着笔颤悠悠地在屏面右下角写了个小小的“大”字。
玲珑并不会写很多字,会的那些都是跟哑姐儿学的。哑姐儿总跟在主家身边,认识不少字,玲珑总缠着要学,便教了她一些。
玲珑会写的最复杂的字是自己的名字,她五六岁便被卖给人牙子,早已不记得自己原先姓什么,只知道“玲珑”这个上家主人给她起的名字。拐来拐去的许多笔画,学了很久才记住的。她的字总写得歪歪扭扭,没有哑姐儿写得好看,玲珑能写工整的只有“人”“十”“大”这三个字。
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大”字,就见它在云锦上越变越淡,顷刻间便消散了,看不出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握着笔的手垂下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瞪着屏风,好像在要求它给她一个答案。她又伸手去摸那起伏重叠的云纹,可屏面再也没变回波光粼粼的样子。
和屏风对峙无果,她叹口气,转身走到已被放回原处的桌案前,把笔放在桌上。她走到门边,将左手旁那扇门向侧边轻轻拉开,再回望一眼毫无动静的屏面,走了出去。
院中只有书房透出的微光,玲珑看着几尺外的黑暗,关上门,内心不禁有些瑟缩。她只能强打精神,双手紧紧揪着裙裾,出了书画苑。身后的黑暗好像在步步紧追,玲珑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她知道通向东院的月门就快到了,可心里发毛得厉害,感觉后颈被什么东西挠得痒痒的,连吸气都颤抖着。
也许这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明天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进了侍女们歇息的偏院,玲珑终于松了口气。进屋前,她在花圃中结着薄霜的草甸上胡乱踩了几下,蹭掉脚底大部分的尘土。她轻轻地踏上睡房外的走廊,小心拉开房门,迎面一股干燥的暖流,将她近乎麻痹的四肢温柔地包裹起来。
同屋的三个姐姐都还在沉睡,应该没发现她的失踪,黑暗里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均匀、绵长,让人无比心安。玲珑摸黑爬回榻上,把自己紧紧裹进睡毯中。她疲惫不堪,但眼睛大睁着,望进三尺外浓稠的黑夜,竭尽全力不去回想之前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是,在回来的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几乎忘记了身体的寒冷,而现在蜷缩在厚厚的毯子下,却止不住地连连发抖。
玲珑强迫自己想些无关的东西,炭盆里一明一灭的火星,灶房中蒸腾缭绕的水汽,熏笼上若隐若现的暖香,慢慢地,眼皮有些沉了。
在毯子里焐了一会儿,全身都暖了,被寒风吹过的脸颊开始一阵阵发热。合上眼,玲珑只觉手脚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刺,又烫又痒的感觉从指尖蔓延而上,浑身都变得滚烫。脑袋也昏昏沉沉,她的意识渐渐远去,安静而迅速地滑入睡眠的深渊。
这一觉似乎特别漫长,却并不安稳。玲珑一直飘浮于各色梦境之间,又好像醒了很多次,她有时能听见身旁有人说话、动作,可蒙蒙眬眬的,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幻。
终于挣脱了重重的梦,醒来时,满室明亮。脑中似有一团棉絮,空洞洞地疼。玲珑抬手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胳膊无比沉重,身上也有些酸软。回忆睡前所见的种种,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也许,那只是个奇怪的梦吧。
屋外有脚步声传来,“哗!”门被重重拉开,一袭红裙闪了进来,“啊,你醒了!”明快的嗓音传来,玲珑看过去,是同屋的榴红姐,一手开门,一手端了个碗。
玲珑努力撑起身子,榴红早已走到她榻前坐下,“喏!”手一伸,榴红将碗递到玲珑面前,是半碗粟米汤。热腾腾的水汽扑到玲珑脸上,湿润温暖,香得很。
“快吃吧。”
玲珑将碗接过去。
榴红问:“玲珑,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没等她回答,榴红接着说:“这都第三天了!第一天早上看你要起迟了,叫也叫不醒,我就来掀你的毯子,谁知你烧得厉害!”
玲珑刚咽下两口热汤,哪里插得上话。
“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怎么着了这么重的风?你昏睡了三日,我们三个轮流看着,给你喂食喂水,可你什么都吃不进去,喝了药也吐出来,只灌得下一点儿米汤。我们都要被你吓死了!”
玲珑难以置信地问:“我竟睡了三日?!”怪不得全身酸软无力。
着了风?难道那夜并不是梦?玲珑心下暗想。
“是啊!”榴红说,“头天晚上还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四人同在一个屋里睡觉,怎么第二天独独你染了风寒?真是想不通哪。”
因麻烦了三位姐姐照顾自己,玲珑心里又感激又愧疚;而那晚的所见奇诡非常,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因自己梦游,才被冻得病了。
玲珑不知怎么接话,只好抱着碗不吱声。
“你先把米汤喝了,不够的话去灶房看看有没有剩的饭食,我先走了,省得夫人那儿要用人找不到我。”榴红说着站起来,“你好生歇着,我去跟嬷嬷说你刚醒,晚些再给你派活。”
话音刚落,她就风风火火地出了屋,反手把门啪地带上。
三天没吃饭,玲珑确实饿了,半碗米汤两三下就扫了个精光。
梳洗一番,出了房门,玲珑站在太阳底下,身子却仍有些发冷,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的。她到灶房要了一碗汤饼下肚,才感到五内熨帖,重新活过来了。
觉得身上好些了,玲珑忙去张嬷嬷跟前报到。刚进屋,嬷嬷见了玲珑,忙满脸堆笑地上来拉住她,亲热地说:“玲珑啊,好些了?前两天病得那样重,叫老婆子我好生惦记呀。”
玲珑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竟愣住了,“呃,谢嬷嬷挂心……”
“主家这几日点名叫你去伺候呢,谁料你竟病了。好在今日能下地了。你小小年纪有福啊。”嬷嬷上下打量着她,笑眯眯地咂嘴,“嗯,好,好。”
嬷嬷俯身,两手搭住玲珑肩膀,神情转而严肃道:“以后你在老爷左右服侍,可要记住,不该听的话不听,不该看的东西不看,少说话,多做事,万不能多嘴多舌。记住了吗?”
玲珑的脑袋仍是晕乎乎的,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
“今晚主家有客到访,你去好好伺候。”
平日主家会客,都是哑姐儿单独随侍,玲珑很奇怪嬷嬷今日为何叫她去侍奉,但想到嬷嬷刚刚的话,她咬着下唇,没敢问出口。
冬季日短,酉时才过,天色就彻底暗下来了。
玲珑掌灯,随主家行至后院角门外,客人还没到。
站得久了,玲珑觉得手脚发凉,但手里拎着灯笼,只能不时换一只手到口边呵气。
主家手插在皮袄袖管里,有些焦急地踱着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叮嘱她:“玲珑,今晚所见所闻切不可跟第二人说起。”
“是。玲珑明白,能跟在主家身边伺候是玲珑的福气。张嬷嬷已吩咐过了,叫我少说话,多做事。”
主家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玲珑看着黑黢黢的巷子,心中不解,六百下夜鼓早敲完了,长安城内已是宵禁,街上有金吾卫夜巡,此时走动岂非冒险犯夜?况且,若等的是贵客,为何不在正门迎接,而要从后门进府?如果来的不是贵客,主家又何须亲自出迎?
正当玲珑怀疑那人会不会来时,漆黑的巷口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人提着一盏小灯,步履悠闲地往这里走来。玲珑看着那缓缓飘近的淡紫色光晕,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掠上心头,一时却又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待那人走到门前,玲珑才看清这位比她还矮一头的客人。她惊异极了,不自觉地退后,心中止不住地尖叫:妖怪!
那是只白色的兔子!玲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有些恐惧和慌乱,可细看,却又觉得十分滑稽。它头戴一顶褐色方角仆帽,帽边伸出两只不安分的长耳朵,小脑袋毛茸茸的,雪白的眉毛很突出,遮住了眼睛,眉尾长长地垂着,让它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翁,可从它的三瓣嘴里伸出了两颗大板牙,把那张脸变得可笑极了。玲珑盯着它,对于一只兔子来说,它可算身形巨硕,但跟人类相比,仍然十分矮小。它穿得和人类并无二致,上身是青色刺金锦袄,下着皂色靴裤,脚上还踏着一双皱皮软靴,只是衣物都相应缩小了许多。
再去看主家,他看见来客时神情也有些讶异,但很快就平静了。主家迎上前,弯下腰去问那兔子:“来者可是白龙馆中人?”
“可不是嘛。”白兔叹气,接着长眉一抬,幽幽地说道,“馆主看了你遣人送的信,你说遇有危难,务必请馆主今夜来府详叙?”
“对,对。”
“馆主叫我先来查探一番。”它忧愁地叹口气,说道,“唉,我来是来了,不过估计帮不到你什么。毕竟,我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玲珑本来还有些害怕,听到它一副消沉的语气,扯着尖细的破锣嗓子说起了人话,差点儿忍不住笑起来。
主家恭敬地把白兔请进门,小心地说:“兔兄说笑了。既是白龙馆中人,必定神通大着呢。还要请兔兄指点,救我于危难之中啊。”
白兔抬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向前走,一句话也没说。
主家所说的白龙馆,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玲珑也对它早有耳闻。听说,不论你是升斗小民,还是富商贵族,你的所求在白龙馆都能得到满足。白龙馆所示之物,皆是馆主亲手打造,用料珍奇,各具神异,举世无双;但售价高昂,且要求离奇。馆主姬弘,字子夏,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传言道,那馆主不仅寿比彭祖,而且容颜不老。
在今日之前,玲珑从不相信白龙馆真的存在,一直把它当作坊间的怪谈故事而已。她默默地看着正和主家交谈的白兔,恍惚中注意到兔子手中那盏燃着淡紫色光焰的水晶风灯,有些眼熟。翠玉的杆子,琉璃的垂珠,玲珑脑中一道精光闪现——这盏灯,与那夜所见白衫男子手中所持之灯几乎一模一样。她心中疑惑,莫非那夜的白衣人也与白龙馆有关?还有那个女孩,玲珑眼前又浮现出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她又是什么人呢?
行至书画苑,玲珑已能确定那夜所见并非梦境。她记得那闪光的屏风,还有屏上消逝的图画。诡异,没错。但哪有当下诡异呢?她又看了眼白兔,它将短靴脱在廊下,正有些吃力地迈上书房台阶,锦袄后襟下露出一团绒绒的兔尾。玲珑跟在二人身后,瞧见这景象,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又赶快绷住了。
将提灯放在门边,三人先后进了书房。玲珑低头立在一旁,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四处瞧,她发现之前地上那摊红色颜料已被清理掉了。屏风静静地立在墙边,屏上的素色云纹在灯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美丽极了。
“啧啧啧,织云屏。”白兔看见屏风时赞道,接着转头去看主家,右边眉毛一挑,叹气地说,“哎呀,这可不好办呢。”
主家有些窘迫地挤出一丝干笑。
兔子把两颗大牙嘬得啧啧响,“你倒说说看,是什么危急?”
“咳,兔兄先坐。”主家将白兔引至座席,双双入座,“玲珑,还不快去取些汤饮夜宵。”主家转头吩咐。
“是。”她知道,主家此时将她支开,必是有机密要说。
玲珑出了书房,提上灯,正要往灶房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屋内传来那只兔子尖细破音的说话声:“你当年贫病,馆主许你富甲天下。我且问你,织云屏可还好用?”
“承蒙馆主恩惠,织云屏在我手六年有余,每以身血饲之,屏上所示未来天时雨雪、钱货时价,从未有错。按着织云屏所示未来信息做买卖,占尽先机,竟使我一介寒士,置下万金之产,当然好用。”
玲珑心中大惊,这屏风能展示未来?
白兔又问:“将这织云屏交付你手时,馆主可说过,万不可问自己未来的运势兴衰,否则必有劫难?”
主家的声音慌乱起来:“在下一时糊涂,还请兔兄帮忙化解!”
“啧,荣华富贵还不够,还想窥探天命吗?”兔子叹道,“你快说,究竟看到了什么?”
主家正要细说,突然警醒地高呼一声:“玲珑?”
玲珑吓得定住,大气也不敢出。主家见无人回应,以为她已走远,这才安了心,压低声音跟白兔说话。
玲珑惊出一头细汗,不敢再偷听,赶快走开了。
孙厨娘早已备好吃食,但玲珑看着托盘上的胡饼和两碗羊羹,有些踌躇。她正要走出灶房,眼角不经意间瞟到角落里的竹筐,是今日才进的菜蔬。她心中一亮,掉转脚步,将托盘搁在灶台上,跃到筐边动手翻起来。果然找到她心中所想之物,拎出来在盆里稍加冲洗,用布抹干了揣进怀中,这才回身端起食盘,心满意足地出门。
提着灯,两手还要端托盘,玲珑尽力走得稳些,以免肉汤洒出来。行至窗下,隐隐听见主家说的话:“可我回来再试,屏上显示的竟还是牌位,写着我名字的牌位!”声音里满是惶恐。
玲珑故意加重了脚步,屋里立刻静下来。
进了屋,玲珑把羊肉羹和饼端到桌案上,主家招呼白兔用餐。它倾身向前,抽着鼻子闻了两下,有些嫌弃地撇开头去,对桌上的食物碰也没碰。
主家有些尴尬地道:“兔兄,莫非东西不对胃口?”
兔子哼了一声,嘬着大牙,半晌没搭理他。
玲珑有些犹豫,但还是把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只拳头大小的萝卜,红艳水灵。兔子双眉一抬,欢喜地接过来,一口下去,汁水四溅,把它的小爪子也沾湿了。
看到白兔抱着萝卜,啃得顾不上说话,主家有些赞许地对玲珑笑了笑。
主家见兔子吃得开心,试探着问道:“兔兄,你看,我这事可有破解之法?”
兔子抬起头来,一嘴的汁水,欢快地摇头,“没救了,没救了。”
主家正坐,表情紧张,恳求道:“兔兄既是白龙馆中人,必有神通,求兔兄救命啊!”
“啧啧,我说过了,我只是一只兔子而已,真没什么神通。”它啃完最后一口萝卜,站起来,“不过,就算是馆主来了,也救不了你。”
白兔走到屏风前,踮脚去摸屏上光华四溢的云纹,啧啧赞叹:“馆主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馆主来了也救不了我?”主家慌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向织云屏问自己的未来?”白兔没等主家答话,接着说道,“因为太危险。每个人的未来本都是瞬息万变的,一阵风、一声响动、一句话、一个动作的不同,都有可能彻底改变未来的样子。不过,一旦你在织云屏上观察到自己的某一种未来,它就确定下来,不可能改变了。你若看到自己将大富大贵、长命百岁,那很幸运;但你若看到自己大祸临头、死于非命,也无法改变,只能乖乖等它发生。”
“为什么不可能改变……”主家犹疑地问。
兔子转过身说:“当你看见自己的某种未来后,即便用尽方法试图改变它,也只可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你为改变未来所做的一切,都将导致这种未来一丝不变地发生。”
玲珑听得目瞪口呆。
主家颓丧地瘫坐下去,“你的意思是,我就要死了,对吧?我就要死了……”
白兔有些可怜地看着他,嘬着大牙说:“啧,看开点,人皆有一死嘛。”它指了指玲珑,对主家说,“你会死,这个孩子也会死,你有生以来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你瞧,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人出生时,未来的一切都不确定,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死亡。你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很不幸吗?可你已年近半百,有妻有子,生于盛世,得享富贵。相比那些生于战乱,年纪轻轻就在街头冻饿而死的人,你已经很幸运了;还有那些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他们连‘生’的机会都没得到过就死去了,与他们相比,你所过的每一天、说的每一句话、吃的每一口食物,甚至你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幸运的吧。”
它吊着尖细的破嗓,继续说着:“人本就该时刻做好死去的准备。人类的生命短暂又脆弱,世界变化无常,每个人都时刻面对死亡的威胁。谁要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活到多少岁,或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活着看到明天,那就只能说他是个蠢货。可这世上的蠢货特别多,他们从没想过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随波逐流,活在世人的眼光里,重复着每一日的生活,浑浑噩噩直到死去。”
兔子打了个嗝,可能是由于刚才萝卜吃得太快了,它顺了顺气,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你这辈子活得不赖。你想要财富,就来白龙馆求馆主给你能带来财富的物件。得到织云屏这六年多来,你利用它给你的先机做买卖,未曾一日歇息过,而现在,你已经过上了理想中的富足生活。虽然我不能理解你对钱财的这种执着,但至少你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努力过,最后也得到了。这样活过以后,面对死亡还有什么可悲伤的?”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主家神情木讷,不知是在问白兔,还是在问自己。
看着主家失魂落魄的样子,白兔疑惑道:“啧啧,我刚才说了这么多话来安慰你,你还在伤感什么?馆主还总说我悲观消沉,看来是因为没见过你现在的样子。”
“我回去了。你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吧,日子可能不多了。”兔子说着就拉开门往外走,“别想太多了,啧啧,想什么也没用,反正都是要死的。”
听了兔子的话,玲珑有些发蒙。见它出门,她迷迷糊糊地跟了出去。
玲珑追到廊下,见白兔穿好靴子,提着灯正要走。她轻咬下唇,有些犹豫地问:“你是妖怪吗?”
兔子转身,问道:“你怕我把你吃掉吗?”
“不怕。”玲珑摇头说,“你喜欢吃萝卜。”
白兔展眉,嘿嘿地笑了。
玲珑问:“主家会死吗?”
兔子嘬着牙不说话。
她又问:“我也会死吗?”
“啧啧,人皆有一死嘛。”兔子说完,略有深意地微笑着。
玲珑看着白兔提着紫色光焰的小灯往小院外去了,背影一蹦一跳的。她还在那发愣,听见主家唤她:“玲珑。”她慌忙回身进了屋。
主家神情黯淡地歪坐在桌案旁,对玲珑挥了挥手说:“你把这些收了。收完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玲珑收了碗碟,端着托盘出了书房。玲珑不是太明白刚才主家和白兔说的话,她回头,看到主家的坐影,有些落寞的样子。
这几天遇见的怪事太多了,半夜在后院碰见的男子、与玲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会变化画面的屏风,还有今晚那只白龙馆来的能说人话的兔子。明天见了哑姐儿一定要跟她说说,玲珑边走边想,反正哑姐儿也不会告诉别人。
玲珑把东西端回灶房,跟一旁还在忙着准备明日朝食的孙厨娘打了个招呼,转身要走。孙厨娘喊住玲珑,笑了笑,用油纸把那几个胡饼裹了,塞到她手里。
玲珑把胡饼揣在怀里往寝室走,饼已经不怎么热了,但还是能闻到麦粉和了酥油、粘上芝麻烤出来的那种焦香。玲珑很少能吃到白面,更别说酥油胡饼了,那饼香随着每步的动作从小袄衣襟里溜出来,让她一路上口水直流,真想拿一个出来尝尝。可她想着要感谢同屋的三位姐姐这几日的照顾,还是该拿回去与她们分享,才忍住了。
刚到寝室门外,她就听见榴红的说话声:“我估摸着,玲珑是不是撞邪了,要不怎么没来由地就烧了三天?”
一个柔柔的嗓音传来:“哎呀,快别说了,怪吓人的。”是一向有些胆小的秋烟姐姐。
玲珑见她们在讨论自己,觉得此时贸然进屋会很尴尬,只好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
“我吃饭时听邵元说,他头天晚上起夜,远远见到过一个鬼影。”榴红说。
“要说撞邪,日子也对得上。你们想,玲珑是那天早上病倒的,下午就发现哑姐儿了。”萍儿姐姐也在。萍儿以前在举人家做过侍女,会识文断字,所以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可这回玲珑怎么听不明白她的话呢?只听她又说,“也许哑姐儿头一天夜里就意外坠井,溺水身亡了。夕食过后不就没人见过她了吗?邵元说的鬼影会不会就是她?”
榴红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意外?说不定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们还有心思乱猜!”秋烟有些生气地说,“我要睡了,看玲珑回来你俩怎么跟她说。”
门被拉开了。
一阵凉风涌进屋子,榻上的三人都向门口看过来。玲珑抓着门框,似乎要把指甲嵌进木头里去。她脸色苍白,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石像。她咬着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来:“你们说什么?谁坠井了?”
萍儿避开玲珑询问的眼神,望向一边,默不作声;平日里话最多的榴红也没说话,抱紧双臂,看向地上。
屋子里的沉寂重得能将人碾碎,秋烟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玲珑,和她眼神相交的那一刻又迅速躲闪开去。她站起来,沉默地走到玲珑身边,手扶上她的肩,把她拉进屋子里,关了门。
“玲珑,”秋烟蹙着眉低头看她,“你病倒的第一天下午,在后院老井里发现了人。捞起来才知道是哑姐儿,已经断气了。”她小心翼翼地柔声说着,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这孩子也实在是命苦,生来就是个哑巴,好在出落得伶俐可人,让主家和夫人都喜欢。眼看再有一两年,收到主家房里,若生个儿子,也算熬出头了。平日姐妹们看她得宠,多少有些妒忌,但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到底还是怜爱多一些。唉,好好的人,怎么就落了井呢?”
一时间几人都有些唏嘘。
只有玲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似要把嘴唇咬出血来。榴红去拉玲珑坐下,摸到她的手,冰凉僵硬。
“不是她,”玲珑勉强地笑出来,“哑姐儿没死,她不可能死了。”
萍儿也凑过来试图安慰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抚着她的后背。
“你那天病得厉害,我们几个做完活儿就回来看你,所以都不知道这回事。”榴红抹了抹泪珠,跟玲珑说,“第二天哑姐儿她爹来闹了,我才听人说的……”
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榴红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她们的寝室在东苑南边,刚好背靠前院,吵闹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萍儿和秋烟都蒙着头继续睡,榴红好奇,伸手抓了衣衫穿上,只拿水抹了把脸便跑去瞧热闹。她刚从前院边廊的暗门探出头,就瞅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仆役和家丁,围廊里也躲着交头接耳的嬷嬷和侍女。定睛看去,庭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正是府上的跛腿门房,人称刘老二的。他满脸通红,腮边又是老泪又是尘土,花白胡须都沾成一缕一缕的,边哭着号着边踉踉跄跄地往堂屋前走,站也站不大稳,酩酊大醉的样子。旁边的家丁一副想去阻拦却又不好上前的神情。眼前这个人,正是哑姐儿的爹。榴红忙问旁边一位嬷嬷怎么回事,才知道哑姐儿出事了。
“主家那天得知哑姐儿落井没了的事,因避讳这种横死的,当晚就差人置了棺木,将她好生葬了,又送了些钱给哑姐儿的爹,算是抚恤。哑姐儿她爹没见着女儿最后一面,许是心里不爽,又喝了些酒,第二天一早就闹到府里来了。众人看他年老体弱,又失了独女,就由着他在院子里撒酒疯。就听他在那‘我闺女哟!我闺女哟’地哭号着,末了说了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怎么还没好好报答我就走了?’原本大家都怪可怜他的,唉,谁知竟说出那样的话来,真叫人生气!”
“后来主家听了响动,到前院安抚他,谁想他见了主家竟骂起来,说他闺女死了没人给他送终,要主家偿命,还想动手,还好被一众家丁给拦住了。亏得主家宽仁,体恤他丧女之情,才没报官,只叫人把他架出去罢了。”
榴红嘴皮子利落,几句话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给说清楚了,可玲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满脑子嗡嗡作响。
萍儿愤愤地说:“哼,哑姐儿长到这么大,他辛苦过什么?哑姐儿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主家负担的?平日里也没见那门房心疼过闺女,尽是拿了哑姐儿的例钱去买酒。他喝多了就骂,什么难听话都有,骂得不尽兴还对她拳脚相加。闺女没了,倒有脸来闹。要我说,那老东西必是看主家待人宽厚,想多讹些钱吧。”
榴红也不平地道:“就是,这当爹的哪有个当爹的样子?说不定哑姐儿就是被他打骂得一时想不开,自己跳了井呢!”她还要继续说,秋烟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看看玲珑的神情,就没再出声了,只是捏着她的手叹气。
秋烟坐到玲珑跟前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哑姐儿平素是最要好的,可是你也别太伤心。”她的声音像绢丝般柔软,“看,你这病才刚好,别再伤了身子。”
榴红与萍儿也都跟着劝慰。
玲珑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几欲痛哭失声,可还是用尽全力忍住了。看着三位姐姐安慰她的面容,玲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说:“我没事的,姐姐们不要担心了。”玲珑想起那几张胡饼,缓慢地将手伸入怀中,慢得仿佛每动一下都痛彻心扉。她把饼掏出来递到秋烟手里,“多谢姐姐们这几日的照顾,辛苦了。我今天得了几张酥油胡饼,拿来给你们尝尝。”
秋烟接过去,看着玲珑惨淡的笑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萍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生病的时候也好、难过的时候也好,都是这样。一心只怕麻烦了别人,只会勉强自己,嘴上总说着‘我没事’‘我没事’,旁人看来,也不知你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唉,你今日要真是放开大哭大闹一场,我们倒放心了。”
玲珑听了,脸上还是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低下了头,嘴里仍说:“我没事,真的。”
玲珑睡去的时候,整个人是木的。没办法反应,没办法思考,没办法悲伤,只能被黑暗裹挟着往前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从梦魇深处传来一个细碎的声音,渐渐清晰,玲珑听见了,是白兔在说:“人皆有一死嘛……”
玲珑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井。
在黑暗里,玲珑默默地站在原地,与身前的井对峙着,那口吞噬了哑姐儿的老井。
天高处有风,吹散了遮蔽弯月的重云,一缕清辉洒在井上。这丝月光似乎也打在玲珑心里,她感到那压住心跳的沉重哀恸开始奔流激荡,彻底击碎了最后一处堤坝,她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瞬间倾塌下来。
“是你吗?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玲珑口中喃喃,她伸出双手扒在井台上,将身体靠过去。一颗饱满的眼泪打在井台上,发出吧嗒的沉闷声响。
玲珑十三岁了,从有记忆开始,她就从一个“家”被卖到另一个“家”,从不知亲情为何物。直到来到这里,直到遇见哑姐儿。三年来,她和哑姐儿一起吃饭、玩耍,跟她学做活计,跟她学写字,几乎一日未曾离她左右。哑姐儿就是她的姐姐。
她侧着头枕在井上,右耳贴着井台,仿佛要听听井下的诉说。
玲珑想起从前听人伴着箜篌唱过的歌谣,虽不明其意,但那悲伤的调子却始终盘绕在记忆的一角,未曾遗忘。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玲珑轻轻地吟唱,愿这歌谣能够抚慰哑姐儿的灵魂,愿她能原谅自己,在最需救助的时候,没能赶到她身边。
人皆有一死,她现在懂了。白兔说过,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为什么还是止不住悲伤?左眼中的泪不停地聚集,又匆忙滑落,越过鼻梁横流下来,汇入右眼,又带着双倍的水分,从眼角奔出,浸润了压在耳鬓的发丝。
泪眼蒙眬中,玲珑看见对面不远处的书画苑里有光飘过。她一惊,坐直了身子,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再去看那边,一眼就认出了那朵淡紫色的幽光。莫非,那只会说话的兔子还没走?这样想着,她便起身往书画苑里追去。
她跑进院中,只见那人已进了书房,他穿着一身黑,正背对着她,紫色灯光将幽暗的书房映得诡异,也勾勒出那人高挑的背影。玲珑知道,那绝对不是兔子。
那人转身,玲珑看见了他的侧脸。是他!是那天夜里见过的白衣男子。
玲珑想起了榴红的话,三天前邵元也见过此人,还把他当成了鬼影。而哑姐儿可能就是那晚落井身亡的,那么,此事会不会和他有关?还有,他提的琉璃灯,和那兔子用的一样,难道他也是白龙馆的人?
若是平时,在深夜的后院遇见一个浑身是谜的陌生人,玲珑必会害怕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今晚不一样,玲珑的心脏快要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几日来积累的疑问撑炸了,她莫名地恼火起来,将那一点点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
“喂!”玲珑叫住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转过来,身上的皮毛罩衣将他衬得异常魁梧,他目光熠熠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戏谑地回问:“你又是什么人?”
玲珑被他这么一问,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硬着头皮,逞强地向前走去,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拳。她上了台阶,一步又一步,站在书房的入口处,面对着那人。她像在给自己鼓气一般,大声地对男子说:“我可不怕你。”
那人好似被她逗乐了,右边眉梢轻轻上扬,说道:“很好。我也觉得我长得并不可怕。”
“你是白龙馆的人吗?”玲珑放松了一些,看着他手上的灯问道,“今晚早些时候,有个……嗯……白龙馆来的家伙,也拿着这样的灯笼。”
“没错,我刚回长安,就听兔子说了这里的情况,我便来这儿收回白龙馆的东西。”
“什么情况?”
他笑笑没回答。
“难道你是……”玲珑心里有个猜测。
“我叫姬弘。”男子耐心地回答,“你可以叫我子夏。”
果然,玲珑猜中了。传说中的白龙馆,传说中的馆主。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这位传说中的传说。
姬弘见她愣在那里,轻咳了一声,伸手将琉璃灯递到玲珑面前,说:“帮我拿一下。”
玲珑想着,好像没有一定要拒绝的理由,便默默地接了过来。琉璃灯明明握在手里,却一点儿重量都没有,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如果不是那紫色的光焰时刻提醒着玲珑,她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手里正提着一盏灯。
就在玲珑着迷地研究手中的琉璃小灯时,姬弘从胸前掏出一件东西,转身往屋子里走。他在书房正中的位置停下来,转身面对那座巨大的织云屏,招手示意玲珑也进来。她有些迟疑,但还是跟了进去。走到姬弘身边,玲珑下意识地偷眼去看屏风,屏面仍是那幅精美的云纹织锦,没什么异常,只是在紫色的光下越发美丽,让她开始怀疑那夜所见的屏风异象只是自己的幻觉。
玲珑现在看清了,姬弘右手拿着的,是一把小巧的素面团扇。他将团扇举到胸前,还未动作,就先伸开左臂,将玲珑向身后拦了拦,转头对玲珑说:“如果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还没等玲珑反驳那句话,姬弘就转回头去,右手握着扇柄平伸出去,轻轻向内扇了扇,然后立起扇面,正对屏风。玲珑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小团扇好似在对面掀起了一阵狂风,将那座织云屏拔离了地面。屏风挣扎着向姬弘和玲珑的方向飞来,室内的光线也似乎开始颤抖扭曲。眼看屏风就要重重砸到他们二人身上,玲珑忍不住快要叫出声了,却见屏风在空中翻腾着变小,眨眼间就被那扇面吸了进去。姬弘呼的一声收了团扇,转身看见玲珑受惊的表情,他嘲笑道:“我都说了,你可以闭上眼睛。”
玲珑根本顾不上和他斗嘴,心里除了惊奇还是惊奇,眼睛瞪着姬弘手里的团扇,原本素净的扇面上出现了一座精巧的屏风,好像画上去的一样。她暗暗赞叹,白龙馆果然名不虚传,这扇子可真是神通非凡。
姬弘将扇子收进怀中,就出了屋子,玲珑连忙也出了书房,跟在姬弘身后问:“你要把屏风带走?主家知道吗?”
只听他轻微地嗤笑了一声,说:“织云屏对你的主家来说已经没有用了。白龙馆的物件不可流落人间,我此行就是来将它拿回馆中收存。”说着转了身,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玲珑,皱了皱眉,“你这样子,不觉得冷吗?”
玲珑的脸上还有刚刚没擦掉的泪痕,一头长发散乱披着,身上穿的是入睡时的寝衣,手脚都冻红了。夜里的确很冷,但梦游出来那么久,之前却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想着自己这狼狈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咬着下唇,半晌才说:“没事的,我不冷……”
话还没说完,姬弘一阵动作,玲珑只觉得浑身覆上了一层厚实的暖意,慌忙抬眼,那件长长的墨色大衣已披在了她肩上。姬弘身上只剩一件月白色的罩纱锦袍,显得身形颀长,清雅非凡。他朝玲珑伸出右手说:“不准备还给我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玲珑才记起手里的灯,她连忙递过去。抚着大衣前襟的皮毛,玲珑惊叹它的柔软和温暖,意识到它有多贵重,她慌忙地要将它脱下奉还。
姬弘左手搭上玲珑的肩头,动作柔和,沉默却不容置疑地阻止她脱下的动作。他大咧咧地拍了拍玲珑的脑袋,转身要走,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姬馆主……”玲珑快步跑到姬弘面前拦住去路,她双手拽着大衣前襟,但它对玲珑来说还是太长了,下襟在她身后窸窸窣窣地拖着。她怕姬弘就这么走掉,心里最大的疑问将无从解答,赶忙对他说,“我见过你。三天前的夜里,就在这后院西侧的长廊那儿。”
“哦,是吗?三天前?”他一边说,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在今夜之前,他闭门不出已近半月。他张口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子夏。”
“什么?”
他说:“叫我子夏,或者姬弘。”
玲珑哪敢对他直呼大名,只得说:“好吧,子夏。”见姬弘微笑,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的好朋友,哑姐儿,两天前从书画苑外那口井里被人捞了出来。她死了。”玲珑眨着眼努力不落下泪水,“有人说她是自己跳的,可我不信。但要说是意外,也不大可能,哑姐儿一向稳重,做事又细心。”
“与我同屋的姐姐说,她也许前一夜就坠井身亡了。”她有些犹豫地问,“那天夜里你从书画苑的方向过来,有没有看到什么?”
“哼。”他从鼻子里哼出声,佯装恼怒的样子,挑着右边眉梢说,“你想问,她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对吧?”
“没有没有!”玲珑使劲地摇头,心里还是瑟缩了一下。
姬弘看她惊慌的表情,就没再吓唬她。刚想说话,忽然从几近凝滞的寒冷空气中辨识出了一丝特别的气味,他双眼微微眯起,用力闻着什么。
“烟气。”姬弘蹙眉道,“着火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书画苑,玲珑也奔了出来。
玲珑看了看不远处黑黢黢的院落,又去看姬弘严肃的面孔,有些不解地问:“哪里着火了?”
姬弘眯起眼看玲珑,像在思索什么,他张口要说话,又有些犹豫。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院落,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对玲珑说:“我知道你朋友的事。的确不是什么意外。”
听了这话,玲珑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看着姬弘等他往下说。
姬弘郑重地问:“你确定你想知道真相吗?”
玲珑心里有些期待,又有点儿害怕自己会听到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姬弘叹了口气说:“那好。”
他抬了抬手里的琉璃灯,说:“你看这盏灯,它并不是一般的宫灯。它叫作歧路灯,手持这盏灯的人能够去往任何他心里所想的目的地。”
“真的吗?”玲珑看着灯惊叹道。
姬弘笑笑,点了点头,“它能带人穿过任何屏障,宫墙、山峦、河流……”他顿了顿,接着说,“甚至时间。”
玲珑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姬弘,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他没有。
“所以,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去三天前的夜里,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只能任由那些事顺其自然地发生。”
玲珑立刻说:“好。”
姬弘看进她的眼睛,捉着她的胳膊,一字一句认真地强调:“我是说,我们虽然能够回到事情发生前,也不能做任何事去改变它。你的朋友还是会死去。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去吗?”
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玲珑眼中滚落,但她咬着下唇,仍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姬弘向玲珑伸出手,她顾不上擦去泪水,伸手拉住他。他们面对着书画苑的月门,姬弘低头叮嘱玲珑:“没到前千万不要松手。”他又转头对玲珑说,“有我在,没事的。”一张冷面下,却有什么东西,让人莫名地安心。
玲珑手上用力捏了捏他,表示准备好了。
姬弘又转头看了眼东院的方向,回过头说:“走吧。”一手提着灯,一手拉着玲珑,迈出脚步。
玲珑紧紧抓着他的手,也跟着向前走。可只往前迈了一步,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刚刚还在眼前的月门和院墙都消失了,脚下是黑暗,四周也是黑暗。她转头去看姬弘,可他也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那只与玲珑相握的手还能证明他并未消失;她低头去看自己,但自己的手脚和身躯也都藏在黑暗中。玲珑的心脏瞬间被恐惧攫住了,她想叫住姬弘,却听不见自己喊出的声音。她惊恐地吸气,却感觉只吸进了虚空,她知道自己哭出来了,但脸上却感觉不到泪水。
这里没有光亮,没有声响,甚至也没有空气,唯有那朵幽微的紫色光焰还在身前浮沉,似乎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她不知道脚下虚浮的黑暗还有多远,只能更紧地握着姬弘温暖干燥的手,力图跟上他的步伐。
忽然间,玲珑感到自己一脚踩上了什么坚实的物体。
“到了。三天前的半夜。”玲珑听到姬弘这么说,安心地深呼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才一放松,她重心猛地歪斜,一声惊叫哽在咽喉,双手徒劳地抓了一把虚空,身子就向侧面倒去。还好,姬弘动作敏捷,伸手抄住了她。玲珑揪着他的衣襟,一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一边四下打量。他们已走出刚才黑暗虚无的通道,她低头,发觉脚下是粗粝的瓦片,原来他们正站在一处倾斜的屋顶上。身下的屋宇透出灯光,照亮了四周,玲珑认出这正是书画苑,而他们的脚下便是书房。
“我们怎么在房顶上?”
姬弘笑道:“用这灯引路,有时会有点儿偏差。”
“不过差得不会太远,我瞧瞧。”他挽住玲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玲珑被姬弘拉着,如履薄冰地踩在屋瓦上,脚下的瓦片随着二人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快到屋檐尽头,玲珑已是战战兢兢,不敢再向前一步。姬弘将她拉近身侧,俯身在她耳边说:“有我在,没事的。”他又狡黠地一笑,故意站直了假装不看玲珑,调侃道,“如果害怕,你也可以闭上眼睛。”
玲珑瞪他一眼说:“走。”
她赌气地将双眼睁得溜圆,可还是担心地握紧了姬弘的手,另一只手也攀住了他的衣袖。虽然玲珑相信身边这位馆长的神通,但毕竟离地丈余,难免不安。
姬弘朝屋檐外迈步,玲珑咬牙跟着他向前一跳。双脚刚一离开屋檐,玲珑只觉足下生风,原本虚无的空气好似有了实体,软软地托举着她,完全不是她想象中急速坠落的感觉。二人就这样轻缓又优雅地踏着步子落到地上,姬弘转过头轻轻地对她说:“你看,没事的。别忘了,它能带人穿过任何屏障,何况,屋顶与地面间本就没什么屏障。”他晃晃手里的歧路灯,那紫色光芒仍旧幽微诡异,现在却让玲珑觉得无比心安。
“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姬弘扶上玲珑的肩膀,弓着身子领她向灯光处走去,一边轻声叮嘱她。几步外便是书房的后窗,玲珑看他神秘的样子,也不自觉地猫起腰,放轻了脚步。
行至窗下,姬弘将灯笼搁在脚边,靠着墙壁蹲下去,玲珑也跟着蹲在一旁。他顺着窗框将窗纸轻轻向上揭起一条缝,凑过去窥视室内的景象,然后抬手招呼玲珑也来看。
玲珑挪过去,脚下干脆换成了跪姿,直起腰刚好能将眼睛凑到缝隙处。这条纸缝挨着窗角,正在一座灯后,跳跃的灯火成了绝佳的隐蔽,从室内很难发现有人在窗外,却又给了二人绝佳的视角,整个书房都尽收眼底。
屋内有两个人,只瞧了一眼,玲珑的心跳就变得激烈,她快速地呼吸着:哑姐儿还活着!是的,是她!
玲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轻咬下唇防止自己出声。她眨了眨眼,仍旧安静地窥视着,心里却放松下来,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她想,哑姐儿怎么会死呢?她正好好地站在那儿呢!也许她这两天只是出府办事去了,几位姐姐趁机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吧。
似是觉察了身边人的异常,姬弘回头,瞥见她脸上的光彩。他想张口叮嘱她什么,却没出声,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玲珑此时哪里能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呢,她一心都锁在桌案边的哑姐儿身上。直到原本站在屋子正中的主家转身走到哑姐儿面前,手中一抹银光闪过,竟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
玲珑一时愣住,心脏骤地缩紧了。
手起,刀落。
被主家的背影挡住了视线,玲珑看不见哑姐儿,担心得厉害,但内心又不太相信,平日仁善的主家竟会伤害哑姐儿。她双手扒上窗台,几乎要破窗而入了。就在此时,主家在桌边坐了下去,玲珑才看见他身旁的哑姐儿,毫发无损,只是轻皱着眉头,担心地望着主家。
原来,主家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哑姐儿帮他捉着袖子,血液顺着伤口滴下,流入桌上的圆形墨盒里。主家将短刀收回怀中,伸出手臂,哑姐儿拿出帕子,熟练地为主家包扎。她双眼垂下,注视手上的活儿,模样一如往常,沉静而温柔。玲珑看见,主家手臂上还有几道长度相似的疤痕,深深浅浅地散布在伤口附近。
刀伤处理好了,主家捡起桌上的墨盒,接过哑姐儿递来的毛笔,起身走到织云屏前。笔尖蘸了盒中的血,抬手在华美的云纹织锦上写下几个字,鲜红夺目。
“明、春、旱、否……”玲珑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很高兴自己全都认得。
玲珑年纪虽小,但跟着哑姐儿侍奉主家几年,也能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今冬未雪,最近城中已起过几场大火,所幸并未闹出人命,但火焰所到之处屋宇尽皆焚毁,不少人流离失所。若仍不下雪,春来又少雨,田里的庄稼就遭殃了,来年收成必会大减。但若主家能抓住先机收粮囤积,只待城中饥馑,便可高价卖出,大赚一笔。
笔尖离开屏风,织锦上的云纹从血字处迅速散开,不一会儿,整个屏面荡出一片波澜,那些鲜红的字也随之沉浮摆渡。就在沉浮中,笔画越来越细长,几个字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长手长脚地飘荡、纠缠,渐渐幻化出图画来——春风拂雨,新禾竞生,竟是一幅春日行雨图。
玲珑第一次看到织云屏的神通,心中满是赞叹,也为接下来的好年景欣慰不已,不禁微笑着转头看了看姬弘。谁料姬弘的面上并无喜悦,只是冷眼看着屋里的情景,目光深沉,那神情冷漠又疏离,与刚才的他那么不同。玲珑暗暗吃了一惊,微笑僵在脸上。她又偷瞄了姬弘一眼,疑惑着转回头去,继续观察室内的变化。
再看时,主家已在屏上又写了些字,直接覆盖在那幅行雨图上。还没等玲珑细细辨认,那行字的笔画与图画的线条交缠相融,已不分你我。很快,织云屏上又现出一箱箱的珠贝,玲珑猜想,也许主家刚刚问的是何种货物销路好吧。接着,他又写了三四个问题,玲珑认不全那些字,但看织云屏显出的画面,大约都是在问货品时价、销路好坏。不过随着主家每次书写,字的颜色都会变深一些,变幻出的图画也越来越简单了。
主家后退一步看着屏风,半晌,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都只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点儿亏。不可问自己未来的运势兴衰吗……哼,一座屏风罢了,试试又能如何?”
言罢,主家上前,提笔在屏上写了一行字。
玲珑认出了其中有“年”“月”“日”“时”,还有主家的名字“卢大成”,他写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又写:“明年运如何。”又是一阵波澜,不一会儿,那些字融进了图画,而屏面上现出了一条长案,案上有供果与香炉,正中处竟是一座牌位,写着主家的姓名。玲珑想起之前为主家与白兔送夜宵时,在廊外不小心听到主家的话,便是在说这幅图吗?
“啪。”墨盒从主家手中滑落,里面的血液倾洒在地。
看到屏风上的画面,哑姐儿也是一副惊疑的神情。
“不可能。”主家扯出一个勉强的怪笑,“我不相信。”
他连连摇头,激烈地否认眼前的一切道:“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主家真会死吗?”玲珑心中也在犯嘀咕,没注意哑姐儿默默走到了主家身后,正弯腰去捡他脚下的墨盒。而此时主家突然猛地后退,重重地撞在刚弯下腰的哑姐儿身上,只见她整个人向斜后方翻倒,脑袋磕在身后桌案的拐角上,一下子昏了过去!
“啊!”玲珑被惊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惊叫,姬弘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顺势将她搂进怀中。而主家转身看到摔倒的哑姐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住了,没注意到窗外的声响。
主家紧张地走到哑姐儿身边蹲下,用左手试探哑姐儿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只是额角多了一个大包。他面色稍缓,跌坐在一旁,手里还紧紧攥着笔。
玲珑见了,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示意姬弘放开她。姬弘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却并未放下,而是安抚地搭上她的肩膀。
玲珑睁大双眼盯着室内,只见主家呆呆地坐着,看看哑姐儿,又抬头看看屏风上的图画,神情恍惚。
“我虽富裕,但多行善举,怎会如此短命?”他语气有些悲叹,但更多是不解。主家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屏风前,瞪着图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提笔狠狠地写上:“我、何、时、死!”
图案翻滚变幻,猩红的血字最后化作浓重的云雾,凝在屏面上。
主家看着,眉头拧紧了,脸上满是费解。他眼神狂乱,对着织云屏低吼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会死?”但屏风岿然不动,只是静默地立在他面前。主家低头,闭目深深吸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怒火。他额头抵在屏面上,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不大,却让玲珑脊背发冷,“对了,这问题我已经问过了。哈哈哈,明年运如何。明年运如何……”他抬头看屏风,“你已经给我看过了,不是吗?我活不过明年,活不过明年了……”脸上的笑意一丝丝退去,眼神绝望。
他再一次提笔,右手微微颤抖,口中小声地念着:“我不信,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死……”一边缓缓写下三个字:“何、以、乎?”
笔尖干了,最后一笔毛糙糙的。
看见屏上的画面,主家惊诧地退后一步,挑起了双眉。图画很简单,红色的线条粗粗地描绘出一张脸,玲珑一眼就认出了画中哑姐儿的微笑,她那晚在书房见到的就是这幅画。
主家转身看看倒在地上的哑姐儿,又看看屏风,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他慢慢地走到哑姐儿身前坐下来,扶起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主家轻轻拂开她额角的碎发,眼光慈爱,神情却又似隐藏着巨大的痛苦。玲珑听见他柔声地对躺在臂弯中的哑姐儿说着:“织云屏会不会搞错了?它说是你杀了我,这下我该怎么办呢?
“哑姐儿啊,府里的小丫鬟不止你一个,可我最疼你,你可知为什么?”他摇摇头,苦笑着,“你肯定不相信,也就六七年前,我比你们还穷。我没手艺又没力气,那时我去富贵人家招工,工头都看不上我。那一年大旱,收成不好,秋天城里闹饥荒,唉,我的小女儿燕燕,真是歹命,竟病饿而死。你刚入府的时候,跟我死去的燕燕一般大,我见了你,就跟见了我女儿一样。你命也不好,有个那样的爹,把你们一家都卖给我做家奴,后来你娘也病死了,我看着你,心疼啊……
“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拿你当女儿养,你也当我是爹一样地敬爱。屏风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信,你怎么会害我?”他握紧拳头,“可你知道吗?这张织云屏是拿我的女儿换来的!
“那年冬天,眼看我夫人和大儿也要饿死,我发了疯地去找传说中的白龙馆,竟真被我寻着了。馆主见了我,问我所求何事,我说我要钱,我要许多许多的钱,我要我的夫人和儿子今后有享用不尽的财富,我要他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买东西时再也不用讨价还价,再也不用算计着过穷日子!馆主说好,他给我打造了这座能窥视未来的屏风,告诉我如何用它在买卖里占尽先机。
“他向我要报酬,可我身无长物,那位姬馆主说,他不要钱财,只要一样我最心爱的东西。”过往的伤痛仍然锋利如刀,每一幕都还能在心上割出血来,主家说到这,年近半百的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奔流而出。
“他要我的女儿。他要燕燕的尸骨!”
听到这里,玲珑不禁悚然。
此刻,姬弘沉静的呼吸声就在玲珑耳畔,他就是主家口中的人,那个向主家讨要他女儿尸骨的姬馆主。玲珑僵住了,不敢转头看他一眼,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是这么可怕的人吗?
主家双手抱紧哑姐儿,就好似抱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是我亲手把燕燕的尸首扒出来,裹在麻袋里,抱着送到了白龙馆,你可知那是什么感觉?可我是为了活下去,我还要活得好,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可怜的女儿,她投错了胎,遇上我这样无能又自私的爹,她活着时没享过一天福,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他回头看看织云屏上的图画,再去看哑姐儿,面无表情,“这屏风从没出过错。我也不愿相信你会害死我,哑姐儿,我不愿信。可这是用我女儿换来的织云屏,我能不信它吗?”
话音未落,主家怀中的哑姐儿动了动,睁开了眼。也许是昏眩仍未过去,她迷蒙地眨了眨眼,不知所以地看着主家。
主家见她醒来,愣了一下,接着说:“织云屏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得不信。”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阴狠,“可你要是不在了,我还能被你害死吗?”说着,他收紧手臂勒住哑姐儿的头,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看到这突然的一幕,玲珑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姬弘捂住了嘴,只发出呜呜的悲鸣。姬弘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身体,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胸前。
玲珑眼睁睁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却只能无声地落泪。
哑姐儿激烈地挣扎,蹬倒了墙边的矮柜,书简落了一地。主家翻身而上,将她小小的身体压制住,死死地扣紧扼着她喉咙的双手。哑姐儿眼中满溢着不解和无助,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眼前只有平日慈爱的主家,他面目狰狞,正将生命一点一点地挤出她的躯壳。主家口中喃喃地念着:“你死了,我就不会死,我不会死……”
没一会儿,书房里就平静了下来,哑姐儿不再挣扎,但仍大睁着双眼,只是那眼中不再有生机。
看见哑姐儿直挺挺地不动了,主家放开手。他探了探哑姐儿的鼻息,确定她没了气儿,才松开对她的压制,愣愣地坐到一边。
姬弘放开了玲珑,她怔怔地盯着不再动弹的哑姐儿,泪水不由自主地坠落,浑身颤抖,一个劲地吸气,仿佛也要窒息了。
主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不大相信这双手刚刚掐死了人。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哑姐儿的脸,突然小声地抽泣起来,道:“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是不得已的……”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合上哑姐儿的眼睛,又抱起了她,神情狂乱地流着泪,“燕燕,我是不得已的……我苦命的孩子,我的燕燕……”
姬弘在玲珑耳边说:“走吧。”他拎起脚边的灯,想带玲珑离开。可玲珑没反应,只是哭。
姬弘低声道:“你知道的,他会把她的尸体投进井里。别看了。”他把她拉起来,玲珑木木的,任凭姬弘摆布。
姬弘一心想要把玲珑赶快从这里带走,他看看通向月门的曲折长廊,又看了眼手中的歧路灯,捉住玲珑的手,带她朝身后的院墙走去。到了墙边,脚步没停,他拉紧玲珑径直向前,在歧路灯的光芒里,那院墙好似曼舞轻纱,自动退开好让他们通过。但这一切玲珑都没看见,只是机械地被姬弘拉着走,一步,又一步。
出了书画苑,被廊外的风一吹,玲珑清醒了一些,才察觉他们已不在书房窗下。
看到玲珑伤痛的目光,姬弘说:“你别哭啊。”
“卢大成跟兔子说,他看了屏风上的画,一时冲动将那女孩儿打骂了一通,她跑出去,可能不小心坠了井,或是一时想不开自己跳下去的。唉,人类的话真是信不得。”他眨眨眼,试图安慰她,“你知道,人都是要死的。”
玲珑渐渐止住了泪水,泪痕在脸上风干,有些痒痒的。
他叹口气,“我忘了,人类对死亡的反应总是这么大……”
玲珑抬起头,认真地说:“不,我没事。你让我见到了哑姐儿最后一面,也让我知道了她死去的真相,谢谢你。”她微微蹙眉,努力忍着泪水,脸上却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说,“谢谢你。我不难过了。我知道,人皆有一死,哑姐儿会死,有一天我也会死。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真的。”
姬弘见她欲笑还颦的样子,说:“好吧。”他站起身,看看廊外的天色,问道,“你之前说,你三天前见过我,就是现在吗?”
玲珑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吧。那时我见你打着灯从远处走来,有些害怕,就躲到了走廊外的树丛里,就在前面。”
她指着西边的长廊,又看了看姬弘,恍然大悟道:“那天,你穿的就是这件白色单衣,还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跟在你身后。我那天看见的,就是现在的我们吗?”
姬弘听了,轻声哼道:“没错。我们快走吧。”
姬弘说完就转身往前走,玲珑赶快追上他,紧紧跟在他身后。周遭的黑暗遇见歧路灯的光芒,都像有生命似的自动退开去,玲珑抬头看姬弘提着灯的身影,走得无比安心。
“咔。”树枝折断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无比,玲珑循声望去,就在廊外的灌木里,藏着另一个自己。这三日来的一切对于那个她来说,都还未发生,她还没失去最亲近的朋友,玲珑真想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让那个战战兢兢躲在树后的自己免于经历以后的事。
她叫住姬弘,在他耳边说:“就在那边,我就躲在那片树丛后面。”接着用眼神指出了自己当时藏匿的地点。
她以为姬弘会做些什么,可他只往哪个方向瞥了一眼。
“不早了,”他回头说,“快走吧。”然后就向前走去,玲珑有些不解,但也只得跟上去。
玲珑一路安静地走,脑袋里却充满疑问,直到二人到了走廊尽头,她才出声询问:“子夏,你为什么……”
姬弘停下脚步,没等她说完便抢过话头道:“你是不是想问,刚才你明明把自己三天前的藏身处告诉了我,我却没跟那时的你说话,也没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点头。
“你忘了吗?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过去。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三天前你只是躲在树丛里看见了我,并没有跟我说话,所以今天你刚见到我时,才会告诉我你见过我,却不知道我三天前为什么在后院。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所以一点儿都不能改变。”
“哦。”虽然仍有些迷糊,她还是点了点头,“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带我回去?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如果天亮前没回寝室,姐姐们会担心的。”
听了这话,姬弘的脸色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似乎要告诉她什么,最后却只说:“好。我们走吧。”
他伸手拉住玲珑,面朝着宅院外墙的方向,正要走,玲珑有些疑惑地问:“咱们这样走,到那边会不会出了府,走到街道上啊?”
姬弘没有回答,只说:“记住,不可以放手。”便带她向前走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玲珑陷入黑暗后没再惊慌失措。也许是心中少了些恐惧,她觉得回程比来时短了许多。没走多久,玲珑一脚踏上实地,眼前也看到了光。和玲珑猜测的一样,他们的确已出了宅院,站在了街道上。还没来得及表示疑惑,玲珑发现,他们身处的街道竟亮如白昼,一阵喧嚣传来,是有人在奔走呼喊。一回头,玲珑惊恐地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宅院竟已陷入一片火海。
玲珑又震惊又害怕,她知道,今年冬天迟迟没下雪,天干物燥,一旦起火,便难以控制。之前城中几次失火都在白天,所幸无人伤亡,但现在正是半夜,起火时府里众人必定还在沉睡,又怎么逃得出来呢?玲珑焦急地望着大火,她能感到火焰掀起的逼人热浪扑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化为焦炭的呛人烟气。想起身边的姬弘,玲珑立刻转身拉住他的衣袖,急切地祈求:“子夏,你是白龙馆的馆主,你有那么多神奇的东西,你一定有办法灭火救人吧?”
姬弘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我有办法。”
玲珑期待地看着他,整个脸都被希望点亮了。
可他看了看奔走救火的人群,说:“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玲珑又气又急,快要哭出来,“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府里,榴红姐、秋烟和萍儿姐,还有主家、夫人,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就要被烧死了!求你救救他们!”
玲珑突然记起,姬弘从一开始就知道宅子着火了,对,那时他说过,有烟气,“你早知道,宅子刚起火你就知道了,对不对?那时你说要带我去三天前,其实不是为了让我看到哑姐儿死去的真相,你只是要带我离开这起火的宅子,是不是?”不需要姬弘回答,她全明白了,“可是,你一早就知道着火了,为什么不叫人救火,为什么单单带我离开?”
姬弘只是看着她,他的眼中映着火光,玲珑看不懂,那么冷酷,却泛着慈悲,“我能救你,可我救不了所有人。”
“人皆有一死,是吗?”玲珑冷笑。
“这把扇子,”姬弘从怀中掏出小团扇,一侧扇面上还印着小小的织云屏,他说,“能将任何东西、任何人,保存在收入扇面那一刻的状态下。如果把这座宅院收进团扇,火势就会停在此刻,你的朋友们,还有你的主家、夫人,他们可能都不会死。只要被收存在扇面上,一切都能静止不变,可一旦把扇中保存之物放出来,该发生的还是会继续发生。”
他把团扇递到玲珑手里说:“这扇子还有一面是空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将这座宅院收存在扇面上,十年,百年,千年,宅院里的人都不会死,他们会作为一幅静止的图画,永远停滞在这一刻。可一旦将他们放出,这宅子,还有这些人,仍旧无法逃脱火海。”
玲珑看着手里的团扇,紧咬着嘴唇,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她蛾眉紧锁,抬头对上姬弘的双眼,现在她好像能看懂他的眼神了。玲珑将扇子塞回姬弘手中,说:“我明白了。那样被收存着,并不是生命。”
“可哑姐儿已没了,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掉!”她快速地将肩上的大衣脱下,塞到姬弘手中,转身向着大火处跑去。
姬弘猝不及防,伸手拦她却抓了个空。他朝她呼喊:“玲珑,别过去!”
姬弘披上大衣,冲进火场去追玲珑,火焰扑过来,遇到大衣上的黑色皮毛,竟奇迹般地缩了回去。可玲珑小小的身影混入喧杂的救火人群,转眼就找不到了。
玲珑一路蹿进前院,发现火正是从东院烧起的,此时整座宅子都已被火焰吞噬。她径直向东院跑去,却发现大门被人用杂物堵死了,根本进不去。好在还有偏门,但火势太猛,帮忙扑火的人拦住她说:“这小门进得去出不来,大人都不敢过去,你这小孩儿快出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可她趁人不注意,仍是溜了进去。
才进院子,火光中只见一醉汉,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晃荡,口中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号着:“就是老子放的火!卢大成!你以为给几个臭钱就能打发老子吗?老子烧的就是你!”他好似发了疯般,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你害得没人给老子送终,老子就要你们全家给我陪葬!烧啊!烧啊!”
玲珑没理会那疯子,只一心要往偏苑的寝室跑。
“救命!”火势凶猛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喊。
玲珑循声望去,见邵元倒在廊前,一条腿被烧断倒落的廊柱压住,无力地呼救着。她赶忙上前,邵元见到来人是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又灭掉了,他哀叹着:“怎么是你?你看这柱子,你可抬不动!”
玲珑却没泄气,她寻了根能拖得动的木头,把它卡在压住邵元的柱子和台阶间,转头对他说:“用力往外拉你的腿!”
她用尽全力去撬动柱子,却没有效果。邵元绝望地哭着说:“你弄不动的,你自己快跑吧,待会儿就逃不掉了!”
玲珑灵机一动,爬上走廊围栏,纵身一跃,将身体的重量砸上撬棍那头,“拉!”
就那么一瞬,廊柱被翘起了一点儿,邵元的腿拔了出来!
玲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扶着邵元往偏门那走。邵元说,院里那个一瘸一拐的就是哑姐儿她爹,刘老二发酒疯,拿东西堵了院门放火,将主家和夫人反锁在屋子里活活烧死了,还说要全府上下几十口给他陪葬!玲珑听了默不作声,心里却明白了。织云屏上说主家会因哑姐儿而死,主家以为杀了哑姐儿自己能活下去,可就因为杀死了哑姐儿,哑姐儿的爹才发疯放了这场火,烧死了他。她想起白兔当时说的那段长篇大论,一旦看见了某种未来,你为改变它而做的一切,反倒会导致这种未来发生。说到底,主家的确是因哑姐儿而死的,却也是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丧了命。
出了偏门,将邵元托付给前来救火的人,玲珑心里记挂着几位相熟的姐姐,担心她们也像邵元一样困在火场里,便又趁乱跑进了东院。姬弘寻不着玲珑正着急,此刻远远看见一个眼熟的背影,似乎是她,他忙往这边奔来。
站在寝室所在的偏苑门口,玲珑才死了心,整个偏苑都沉浸在火海里,根本不可能接近。玲珑痛苦地回望一眼,顺着来路狂奔而回,她被烟气呛得几近窒息,眼睛也被熏得快睁不开了,四周不断有着火的木头坠落倾倒,叫她胆战心惊。跑到院墙边,玲珑的心一沉,刚才还能通过的小门,已被火焰完全吞没了。
姬弘提着灯,一路穿墙踏火,冲进东院里。
火舌跃动,烟尘滚滚,几乎挡住了眼前的一切。他高举手中的歧路灯,幽紫的光芒穿透烟雾,让他能看远一些。前面不远处,醉汉在叫嚣:“烧吧!老子活了几十年,今天有你们一家给我陪葬,值了!”姬弘嫌恶地扭开头。
另一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倒在廊下,姬弘冲到跟前,蹲下身子,将她翻过身来,是玲珑。她在浓烈的烟尘里几近窒息,已昏迷在地。姬弘将玲珑轻轻揽到怀中,他皱着眉小声骂了句:“傻丫头。”
此时,近旁的走廊被大火舔舐,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柱子与屋檐顷刻间轰隆倒塌,竟将二人埋在了下面!
焦炭之下,有些木条还在燃烧,而一个身影从这火堆中升起,烟尘与火焰簌簌扑落。姬弘怀中抱着玲珑自其中走出,二人毫发无损,他肩上的大衣竟还是光泽柔亮,一尘不染。
几步开外,传来惨烈的号叫,姬弘看去,是那醉汉,被塌落的焦木砸中了身躯,趴在废墟之中。也许是被疼痛惊醒,那人已是醉意全无,脸上写满了惊恐,向不远处的姬弘呼救。
姬弘走到他身前,眼神如冰。
“求你救救我!”那人哀哀地祈求着,伸手想去抱姬弘的脚,却差了一寸。姬弘盯住那人脸上的绝望,唇边露出一抹冷笑,决绝地转身而去,任他在身后惨叫。穿过重重火焰,姬弘小心护着怀里的女孩,出了宅院。
大火已蔓延开去,竟席卷了半条街。姬弘身侧,有人还在扑火,有人抱头逃窜,还有人哭号。
他一刻都未停留,头也不回,抱着玲珑向前走去。身后火光映红了夜空,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团作重重云雾,遮天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