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这里开始
余思2016-08-04 22:5712,918

  夏瑞篇

  “你发现她服药多长时间了?”

  “我不知道。”我慌乱地说。

  “先看看她是不是能自动吐出来……”医生把大罐的医用生理盐水往宜妍的嘴里灌,整整八大杯,宜妍毫无知觉,像一只落难的鸭子,小腹逐渐隆起。

  “够了,你们别再灌了,她会受不了的。”我冲上去,在急救室里拦住一个拿着装满了生理盐水罐子的护士。

  “那就洗胃吧。”医生仍旧是麻木的,长长的管子呈现在我的面前,好长,真的好长,我看着医生们把这些都往宜妍嘴里塞。宜妍痛苦万状地吞下这些东西,我看着,表情同样痛苦,我甚至想替她吞,替她把这些水都喝下去。

  宜妍,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

  医生们面无表情地处理着急救的事情,旁边的一个台子上,一个上吊被救活的人躺在那里,面目发黑,双目突出,脖子上勒出一个很明显的印痕,同样的,是个女人。一个男人陪在她身边,不断地斥责她,泪涕并流,“你怎么能那么傻呢,你怎么能那么傻呢……”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宜妍,你真的,太傻了,你甚至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你就要死。”

  宜妍开始大口地呕吐,一直不断地吐,仿佛那八大罐生理盐水吐完了,她还需要再吐,然后吐黄水,胃酸,吐这两天吃的东西。我看着那些护士清理的污秽物,都是水,除水以外什么也没有,她根本什么也没吃。我很担心,扶着呕吐不止的宜妍,我真害怕她把心也吐出来,如果她真的吐出来了,那颗心一定也写着“我爱你”这几个字,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流了很多的眼泪。

  宜妍终于还是好了,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我开始天天过来探望她,宜妍像是消失了一样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我看到她目光呆滞站在我面前,开了门以后回到椅子上坐着,默默地看着窗外。

  “我们能谈谈吗?你别这样折磨自己。”我说。宜妍瘦了一圈,这个曾经骄傲的女子,看着让人心疼。

  “你说吧。”

  “宜妍,你恨我么?”

  “我不恨,我恨我自己。但我想知道原因。”

  “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说,“你一定要相信。”

  她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突然涌现了一种淡淡的光芒……

  “宜妍,你听我说,音乐像是我的生命,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有音乐缓缓流淌的声音,但也许我跟你不一样,宜妍,你也许是天生就这么热爱音乐,但我不是,如果我没有遇见她,也许我还只是那个懵懂的少年,那个在锦衣玉食里看不见生命本来样子的少年。

  “她很普通很平凡,甚至不美丽,不仅不美丽甚至还有些丑陋,但我爱她,我真的爱她,我说什么也忘不了她。这是爱情我知道,我不在乎她的背景家庭不在乎她的一切,我只知道那些日子我很依恋她,那个女孩才是我想寻找的人。

  “那时候我还小,她的年纪也很小,我生活的环境注定了我是个孤独的孩子,她也是,我们就在音乐的陪伴下相依为命,她善良又纤弱,她坚强又能干,她身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

  “那时候的我和她,就是两个孤独的灵魂。”

  说完这一切,突然之间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呈现着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勇气,那长久以来抑郁在心中的不安就此消失了。

  宜妍,她还是那样淡淡地看着我,当我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很平静,眼神很收敛,这样安静的宜妍是很少见的。她的神态是那么的忧郁。

  我突然间觉得,这么多年来,竟然第一次在宜妍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这样安安静静的宜妍……

  这样的表情,那么熟悉,像林安脸上常常有的那样忧伤的表情。

  “然后呢?”宜妍问,“你爱她么?”

  “爱……非常爱。”

  “爱她什么?”

  “她甚至是残缺的,但是她很善良,她的心很软,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命运让她的心不习惯幸福,但是她依靠我,住在我的心里,在那里她看不见世界,她只有我。

  “宜妍,也许这样的女孩你不能懂,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我跟她一起学琴,听她唱歌,那些日子是随着我的生命一起生长的,刻在我的心里,我没办法忘记她。”

  “你难道不会嫌弃她么?”

  “不,不会。”

  “可是你们是两个不同阶级的孩子,你们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爱情可以,爱情可以让我们走到一起。”

  “你怎么能这么单纯呢,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爱情你知道么?”

  “我知道,爱情就是她看我的眼神,爱情就是她手心里的温度,爱情就是《平湖秋月》的一段乐曲,爱情就是她哼过的一段歌声……”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会愿意么?”

  “他们当然不愿意,但这个世界不会抛弃我和她,不会抛弃爱情。宜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也许是因为离开太久,也许是因为你身上隐隐有她的影子……不,宜妍,她比不上你,她不如你漂亮,不如你甜美,不如你有才华,你也许是温室里的花朵,她是路边的小草,但是这就是爱情,我爱她。”

  “可是她呢,她愿意么?你有没有想过她爱不爱你?”

  “她一定很爱我,非常非常爱,就像我们曾经互相依靠过的生命一样,她爱我,我也爱她。”

  “那你为什么还会离开她?”宜妍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也许我不会来音乐学院,那时我只是认为我那么热爱音乐,所以我要来这里追求我热爱的东西。但是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我是因为爱她才会爱音乐,我离开她以后,她也许会很痛苦,但是我一直忘不了她。”

  宜妍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紧接着她的眼泪大滴地滑落,但是她的眼里却看不到悲伤,相反的却是一种很温情的光。

  “对不起,宜妍,我也感到非常遗憾,但是说出这一切以后,我真的感觉非常踏实。对不起,你会找到更好的人,真的,宜妍。”

  宜妍仍然哭着,似乎全盘崩溃了一般。她哭着问:“夏瑞,过去那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不去呢?”

  “因为我遇见了你,我以为我爱你,宜妍,对不起。”

  “那你打算怎么办,还去美国么?”宜妍扬起带着眼泪的脸问。

  “不去了,当然不去了。我想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可以为了她放弃朱丽叶吗,可以放弃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学院吗?”

  “可以。一定可以。”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慢慢忘记她么?”

  “想过但忘不掉,除非没有音乐吧……她和音乐一样刻在我的生命里。”

  “真的么?”

  “真的。

  “我对你一直很坦诚,除了这件事以外的任何事我毫无保留。”

  宜妍已经满眼的泪水,她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如果她爱你,她一定会来找你。也许,她已经死了,你有没有想过她已经死了,为了一个很可能已经死了的人放弃朱丽叶?”

  “你说什么?”我怔住了。可宜妍说得没错,如果林安还在,她一定会再来找我,她一定会,那么,她死了吗,她难道死了吗?

  “林安,她可能已经死了……”

  “不!她的生命力很蓬勃,她不会死。”我否定了这句话,但是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林安……”恍惚地侧过脸看着宜妍,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渐渐浮现出了一种疑问的表情,我看着宜妍的眼睛,疑惑地问,“宜妍,你怎么会知道她叫林安?”

  宜妍却很镇定,她慢慢地说:“夏瑞,你的故事很美,美得让我哭了,大家都知道宜妍是坚强的公主,是钢琴系的小才女,是从来不会哭的。但是我哭了,夏瑞,如果可以,我也想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么?”

  宜妍的眼里涌出了泪,她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夏瑞,请你记住,我一直深深爱着你,自始至终一直都是。”

  宜妍篇

  “这个故事,跟杀人有关,你没有杀她,她却因你而死。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些人是无辜的。

  “林安,她已经死了,在你离开后不久就已经死了。夏瑞,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善良的,对立面的另一些人是邪恶的,恶之花盛开的土壤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复杂,真的。

  “你还记得寂静岭么?那里总是弥漫着大雾……”我回过头看着他。

  “宜妍……”夏瑞的眼里出现了恐惧,他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他的过去这么了解。

  他问我:“难道寂静岭的故事你也知道么?”

  “信仰,爱情,欺骗,忏悔。一种称作‘死者复生’的神迹。在寂静岭上,光幕低垂之时,野兽进入他们的歌声中,伴随着血腥文字,降下迷雾与盛装夜晚之皿。墓园成为公众之地,人们为悲伤哭泣,为团圆而喜乐。在强大的自然法则面前,人们必须面临死亡,没人可以逃避它的降临。在种种强大的力量的压迫下的人们渴望被救赎,于是神便被赋予了无所不能的力量。”我甚至可以一字一句背出这段话。

  这不是事情本身的样子,所有事情都不是连着的,都不是上帝刻意的玩笑。

  对,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弥漫在大雾下面,像是寂静岭常常漂浮的那些雾一样,透过雾,你能看见美丽的大海,看见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铺满大地,那些雾就会掩盖邪恶。

  “你不杀她,她却因你而死。”

  由这句话开始,所有的记忆被完全打开。

  我生到世上来就为了认识你,

  为了呼唤你的名字。

  ——保尔?艾吕雅

  属于林安的独白partⅠ

  也许,时间真的应该倒流,慢慢地回到世界最初的样子,那应该是很单纯的,没有杂质的,像是最深最深的大海里的那种湛蓝色一样。

  湛蓝,也是林安最喜欢的颜色。

  也许,我们应该好好说一说林安,关于她的一切,本不应该是那么苍白的。

  1981年,林安出生在中国南方的另一个滨海小镇,那个滨海小镇也有一整片大海,很宽广,很湛蓝,只不过比北戴河更寂静,因为毛主席没有在那儿题词,所以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一片大海。

  没关系,林安一直这么想,这份湛蓝只属于我们自己就够了。

  她的母亲曾经是个美丽的女人,在那个宁静的夏夜里,林安的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急剧地腹痛,豆大的汗珠在她苍白的脸上滑落。护士赶过来时,羊水已经破了,还是婴儿的林安已经忍不住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而正是因为她的着急,让母亲的疼痛增添了数倍。

  林安是个早产儿,所以她一直显得比别的孩子瘦小,但她继承了母亲的善良和温和,所有见过林安的人都会说,孩子真乖巧。是的,林安就是这么乖巧的女孩儿。

  爸爸说,出生这么不顺利,就叫你安吧,希望一切平安。

  妈妈带着痛苦的脸笑了,但是因为这一次不顺利的生产,妈妈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疾病,终日病魔缠身。

  林安从很小开始学琴,她对音乐的感悟是与生俱来的。也许这源自于父亲,林安的爸爸是一个钢琴调音师,也许也源自于母亲,她是一个美丽的音乐教师,会拉手风琴。

  在林安成长的日子里,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样的幸福没有任何可比性。林安上小学的时候喜欢晚饭前和爸爸跑出去吃熏肉大饼,跟老板抱怨好像肉越来越少了。喜欢在海边的落日里埋藏一些东西,喜欢站在立交桥上看火车,喜欢在阳台上看海上日出。

  当然,林安最喜欢的就是琴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爱钢琴,妈妈说因为钢琴她和爸爸才有了爱情,他们在一所师范院校里相识,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总是笑的,那种笑非常美。

  所以林安是那么地热爱钢琴,一家三个人都拥有音乐。那种感觉非常美好。

  即使他们的小家庭并不富有。

  林安七岁那一年,他们搬家了。父亲调动到了北戴河的一个文化馆,据说这个工作工资是以前的数倍,父亲用积攒了多年的工资在北戴河买了房子。他们搬家了,搬到了离海边不那么近的一个花园小区。

  那时候,林安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她一直成长在那个小小的小镇里,接触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她第一次在北戴河的大街上看见了那么多的外国人,看到了那么大的宾馆。北戴河并不大,但比起那个一个下午就能走遍的小镇,这个城市让小林安感觉惊喜。

  也是在那个时候,母亲的身体越发地糟糕,更年期似乎提前到来,脾气变得难以捉摸。从那时候开始,一家人一起在钢琴前欢乐地拥抱音乐的场面不再出现了。

  那一年过去后,母亲彻底辞职了,开始在家里做起了全职太太,也是在那一年,母亲的子宫因为肿瘤而被切除。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林安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实质上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又一年以后,纪老师就来了,她是文化馆的新钢琴老师,是来取代辞职的母亲的。但出人意料的是,纪老师不仅取代了母亲的工作,还取代了母亲在情感上的位置。从那时起,纪老师开始与林安的父亲有暧昧的关系。

  当然,这一切林安也是一无所知的。

  这样的关系,只有母亲、纪老师和父亲三个人知道。

  也许是母亲太爱父亲了,她甚至认为这只是父亲身体上的一种需要罢了,那时母亲已经陷入一种焦灼的状态。

  林安当时也在跟纪老师学习钢琴,看到女儿与纪老师走得近,林安的妈妈显然是很不开心的。“小安,不要这么靠近纪老师,她不过是一个免费的鸡罢了。”母亲偶尔会这么说,然后林安就会困惑地停下正在演奏钢琴的手,疑惑地看着母亲。

  许多年以后,林安才知道,妈妈是那么爱自己的丈夫,爱到要让他感到痛快,让他舒坦,甚至可以把他让给别的女人。

  但纪老师也许只是太年轻了,她第二次踏进了那条罪恶的叫作第三者的河流。她急切地想要占有这一切。也许并不是每一个学音乐的人都是善良的,纪老师就不是,纪老师是被爱情伤害过的女人,她对待爱情毫无保留,她为了爱情甚至可以去死,这样的女人让人无法抗拒。

  美丽的纪老师也会老去,当她逐渐认识到自己不再年轻的时候,长期的地下情,让纪老师迫切地想有一个正式的名分。但林安的父亲并不是这样,林安的父亲已经过了那个可以为了爱情抛弃一切的年纪。人都是自私的,不论是林安的父亲还是母亲,但他们都爱林安。他们只想维持这个现状,至少能让林安看起来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所以纪老师是一个牺牲品,但她还是执迷不悟。

  当纪老师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曾经想逃离这段感情,可是她发现她做不到。纪老师一直很相信这句话,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爱抗衡的东西就是时间,时间是爱的一个容器。最初时间总是追不上爱膨胀的速度,爱情晃晃悠悠,溢得满满的。然后时间分秒不停地变大,爱随之正比增加。

  时间跟不上爱膨胀的速度,爱一直膨胀,一直膨胀,一直膨胀,膨胀成了一把大火在林安的家里烧了起来……

  那场大火是一个彻底的悲剧。林安的父亲离开了人世,林安的脸被火灼伤,她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其实那场火本不应该燃起,纪老师只是想吓唬他,她只是想告诉林安的父亲一件事,她无所畏惧。就是这份无所畏惧让她毫无保留。她为了跟他在一起甚至可以把他老婆杀了,把她杀了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起了。

  纪老师只是单纯地认为如果没有林安妈妈这个看起来那么可怜巴巴的女人,她就可以拥有爱情。

  那场火燃起来的时候,纪老师盘算着林安的父亲应该去上班了,今天是调音师给设备维修的时间,那个时间林安应该在上学,只有那个可怜的女人在家。她只是想吓唬一下她,可是真正站在家门口的时候,纪老师突然看见了她手上的疤痕,她扬起手里的汽油灌,看见自己手上的那个疤痕,她突然发觉这个世界一直在欺骗她,她一直是别人的牺牲品。她扭曲地点燃那把火的时候,心里竟是无比的畅快。

  这只是一个念头,在最后竟然付诸了实践,是爱情让她这么做的么?但很意外的事情是,那天林安病了,没有去上课。母亲去医务室给她开药,父亲为了照顾女儿而留了下来。

  然后悲剧就此发生。

  很多人都记得,林安父亲死的时候那个姿势,弯着腰,像一只大鸟围着她,把她的手藏在自己的怀里,父亲害怕,女儿的手被烧坏了,烧坏了就不能再弹琴了。

  消防车赶来灭火的时候,纪老师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还不知道烧死的人是谁,等她知道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经晚了,她感到落寞和愧疚。没有人可以理解纪老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私情,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妈妈疯了,林安再也无法得到照顾。而林安的母亲就此陷入了彻底的迷乱中,她再也没有醒过来,在林安陷入困境的日子里,纪老师把她接到了琴房。林安的妈妈神志模糊,没有工作的她已经没有生活的来源,纪老师争取到了一个清洁琴房的工作,从那以后林安就长期留在文化馆里。

  也是在那里,林安遇到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夏瑞。

  林安在医院里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病房里白花花的一片,医生和护士都看着她,医生温柔地说:“小丫头,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林安抬起头,坐起来,一摸到脸上那个红疤,她浑身就颤抖了起来,她恐慌地问医生:“我脸上是什么?”

  医生忍着可惜摇摇头说:“我们尽力了,小丫头,等你长大了,赚到钱了去一家好一点的医院把疤痕去掉吧……”

  “我妈妈呢?”

  “在楼下。”

  于是林安下床,一言不发地走到楼下的精神科,妈妈躺在那儿,眼神很迷离,那种迷离后来一直存在在母亲的眼睛里。

  林安忍着泪水看着已经不太认识她的母亲,眼泪却没有掉下来。在那一场大火中,林安脸部被烧伤多处,留下一个红疤,可是林安的手却什么事情也没有……

  林安听护士说,人们把他们救出来的时候,她父亲把她的手揣在怀里,把她整个人挡住,浑身弓成了一只虾。

  林安的眼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滑过那个大红疤落在她漂亮的十指上。医生害怕她会想不开,一天三班倒看着她,窗户都被钉得死死的。可是林安没有寻死,一次也没有。她放下镜子,拆开稍微长长了一点被火烧焦了的头发,遮住脸,就跑下床去陪母亲说话去了。

  护士偷偷地抹眼泪:“怎么会有这么乖,这么善良懂事的小孩……”

  林安知道,自己的命是父亲换来的,她说什么也不能死。她坐在文化馆里。“你在这里等着,纪老师给他上课。”林安乖乖地坐着,只有在这里才不会有人耻笑她。她看着夏瑞在钢琴上笨拙的样子,她想,他应该是个善良又单纯的男孩吧。

  林安真的没有想错。他的心那么柔软,他甚至没有一点邪念,他没有一点邪恶,他就是那个富家公子哥,脱离这个社会的公子哥。

  可是林安怎么也不知道,他会走过来,凑近她对她说:“你也要弹么?”林安看着那架熟悉的钢琴,曾经她是多么自信地坐在那个地方,手指在琴键上轻舞飞扬,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弹琴了,再也不会有勇气去弹琴,可是他那么温暖,他的话一点讽刺也没有一点挖苦也没有。林安抬起头看着他,他朝她点点头,然后林安就勇敢地再一次坐在那个凳子上,开始演奏。

  要弹什么,弹《平湖秋月》吧,爸爸最喜欢这首曲子了。林安伸出手,把十根手指放在琴键上,摁下第一个音符的时候,她的眼泪又悄悄涌出来了,她看见父亲的脸,看见父亲坐在琴凳边跟她一起弹琴的样子,她看见她跟着父亲一起跑到楼下买熏肉大饼的情景,她看到父亲和母亲陪着她去海边看夕阳的情景……

  这首《平湖秋月》,是父亲最爱的曲子,父亲说上大学第一次遇见母亲的时候,母亲就在弹这首曲子,有一个音符怎么也不对,父亲就过来帮忙调音,调好了之后母亲又故意把它拨回去,父亲就又来调……

  一来二往就有了爱情……

  林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弹得那么深情,她第一次完整地弹《平湖秋月》,第一次就这么饱含深情。

  他站在一边,睁大了眼睛。

  纪老师背过身去,哭了,她逃离了法律的惩罚,却永远逃不开内心的煎熬,她在那个瞬间就哗啦地淌下了眼泪……

  为了弥补愧疚,纪老师对林安格外地好,一直坚持让她留在琴房里,纪老师知道自己在赎罪,她替那个在外面跪着擦地板的女人照顾她的女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安渐渐变得很依赖夏瑞,她看不到他会心慌,每个星期只要赶到他要来上课的时间点,林安就会爬上文化馆的二楼张望,眼巴巴地看见他家的那辆宝马车从路口拐进来,然后她就会偷偷地笑了……

  林安,林安。

  夏瑞记得自己总是要这么大声叫她的名字,只有喊得很大声,她才能听得清楚。

  第一次喊她,是钢琴课的间隙,纪老师到琴房外面接电话去了。夏瑞第一次和林安单独在房间里,夏瑞径直走到了她面前说:“你要弹么?”

  林安抬起头惶恐地看着夏瑞,摇了摇头。

  “林安,你是叫林安么?”

  林安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她说:“对,你是夏瑞吧。”

  然后她就再也不说话了,夏瑞听纪老师说过,只有在琴房里林安才会舒服而自在地坐着,在外面的任何世界里,她都会被旁人的目光和好奇心所伤害。夏瑞的心因此疼痛了起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林安是一样的,他们只能活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

  夏瑞一直没办法忘记,在他六岁那一年,他们家的花园别墅附近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在那起惨绝人寰的事件中,夏瑞失去了他童年时期最好的朋友白宇蓝,那一个和夏瑞同岁的漂亮小女孩,被一群丧心病狂的歹徒作为人质撕票了。

  而这一切发生的缘由仅仅是因为钱,因为蓝蓝跟夏瑞一样是住在那个别墅区里的孩子,仅仅因为他们生活在这个黑铁工艺绕成的栅栏里就成为别人下手的目标。很长一段时间人心惶惶,那时候起,夏瑞一直被母亲严格看管,大家都吓坏了,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于是,夏瑞变得非常孤单,他常常在家里看着四围的一切,都是空的,空的街道,空的草地……

  所以,夏瑞一直认为他能懂林安内心的不安和痛苦。长时间远离人群,人会变得非常敏感、脆弱。

  某一天下午,夏瑞比约定好的时间早来了,纪老师还没到。妈妈还是急着要走,陪客户吃饭。妈妈说:“瑞瑞,你在这里等老师好吗?”夏瑞说:“没事,我就在这里等着纪老师,一会儿她会准时来的。”

  妈妈走后,夏瑞一个人来到琴房的窗台,却看见林安一个人坐在里面,她的眼里流露出不舍和伤感,她伸着细长的手指,一直摸着那架钢琴,从琴键,琴木,然后是后箱……然后她整个人贴着琴键,深深地把头埋下去,像是拥抱天堂一样拥抱着这座钢琴。

  夏瑞轻轻喊了一声,林安……

  夏瑞悄悄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林安惊恐地看着夏瑞,夏瑞把手放在钢琴上,凑近她的耳边对她说:“我们一起弹,好么?”

  四只小手,在琴键上跳跃。

  林安说:“那我们弹拉威尔的《汪洋一孤舟》好么,你熟么?”

  夏瑞当然是不熟这支有些难度的曲子的,不过自从夏瑞开始努力弹琴,水平已经突飞猛进,于是夏瑞硬着头皮说:“好!”

  没有试过四手联弹的人一定不能体会那种美妙的感觉,两个声部,同样的曲调,默契的配合。夏瑞能感觉到林安演奏的曲风是热烈的,带着欢畅的乐曲感染力,于是夏瑞把主调让给了她,甘愿当她的合音,落指尽量轻柔。与林安一起弹琴,竟然让夏瑞感觉如此快乐。

  纪老师就站在门外,久久不愿打断他们。当夏瑞回过头的那一刻,纪老师走过来,脸上带着感动,她把他们俩都搂在怀里,她说:“亲爱的孩子们,我真的被你们的感情打动了,你们都是天才。”

  其实那时候纪老师就知道,夏瑞和林安是两个不同圈子的孩子,夏瑞的天分也许不如林安,但夏瑞注定是可以这样一直练习下去,一直进步,一直吸收音乐的精华,进而成为一个美好的人。而林安不行,她只能这样重复着以前的曲子,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不能演奏,她要走出琴房去过她的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需要她用双手去接触大地,接触社会,或者是接触肮脏,接触压力……

  这就是现实,纪老师明白,现在短暂的快乐,将是林安成年以前的唯一安慰。

  夏瑞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变得与林安要好极了。从那以后,林安常常和夏瑞一起四手联弹,能跟上林安的节奏一直是夏瑞追求的事情,夏瑞慢慢地慢慢地,接近,持平,超越了林安,那是夏瑞最简单的快乐,更是他成长途中难以抹去的一段记忆,美好真实的一段记忆。

  没有人知道夏瑞认识一个叫林安的女孩,而且还是一个残缺的、脸上带着疤痕的女孩。

  这是夏瑞和纪老师共同的秘密,也是寂静岭上的秘密。这么多年来,夏瑞坚守着这个秘密。

  夏瑞觉得纪老师是善良的女老师,似乎学习音乐的人天生总有对善良的感受能力,纪老师特别心疼林安。似乎在她看来,孤独的夏瑞和寂寞的林安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个依靠,而纪老师自己就是保护他们的一张大伞。

  关于林安的一切,自从离开北戴河后就真的成为夏瑞内心的一个秘密。这些秘密就是夏瑞眼里的无助,他刹那间总会流露出来的无助。连宜妍也不知道夏瑞的心事,她如此爱他,却不知道他的秘密。夏瑞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林安。

  夏瑞总说,宜妍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不用夏瑞多说,她就知道他喜欢肖邦,喜欢三叶草的球鞋,不太喜欢说话,喜欢阿玛尼的衬衣,喜欢踢足球不会打篮球。

  夏瑞很惊讶:“天啊,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呢?”

  宜妍不好意思地笑笑,低着头说:“傻瓜,我们都是学琴的人啊,我当然知道打篮球会伤害手指,你那么偏爱《离别曲》,当然知道你喜欢肖邦了,至于阿玛尼的衬衣,我只是觉得风格很衬你……”

  某种程度上说,宜妍和林安非常像。她也喜欢和夏瑞一起弹琴,也特别偏爱四手联弹的方式。也许我是爱她的,那么好的女孩,为什么会不爱她呢?其实宜妍真的很完美,很完美。

  柴可夫斯基在《我的音乐生活》里说,意见和感情的相同,比之接触更能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这样子,两个人尽管隔得很远,却也很近。

  林安很自闭,只有和夏瑞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像是个正常的女孩。她和他一起玩耍,一起弹琴。

  等到他十四岁那一年更换钢琴老师不再长期来文化馆以后,林安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她一个人在文化馆的钢琴前发了疯一样地弹琴,她抓狂地弹着,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绝望……

  那个钢琴的梦碎了,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第二个梦,也要这么碎了么?夏瑞说:“你到我家来看看吧,我家里有好多乐谱,你喜欢的都可以拿回去。”

  林安点点头,但是她真正站在那幢红屋顶的别墅前时,却再也迈不开脚步,不论夏瑞怎么说她也不愿意进去。

  林安扭过头就跑了,夏瑞在后面追着她大喊:“林安,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林安就这样一直跑着,用她能跑得最快的速度奔跑着,狂奔着。她跑出东水园别墅,跑出街道,跑过闹市,爬过喧闹的人群,跑过草地,跑过树林,一直跑到一个小山坡前,看见前面的大海,林安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不想死,林安默默地说,我的命是爸爸换来的,我不想死。即使我活得不好我也不能死。

  那个山坡就是后来的寂静岭……

  林安一直认为,夏瑞离开文化馆以后就会忘了她,不再记得她。可是意外的是那天他突然冲进来气喘吁吁地对她说:“林安,以后咱们每个星期在小山坡见面好么,就这么定了,我妈妈在附近买东西我就溜过来了,就这么定了,再见。”

  林安追出去,只看见夏瑞一路奔跑下楼的背影……她的脸上有了一丝单薄的笑意……

  还记得寂静岭附近的海滩吗,林安躺下来,只有在夏瑞面前,林安才会如此自如地展示自己的疤痕,就像是你在家里毫不犹豫地剔牙放屁抠脚一样,请原谅我做出如此恶俗的比喻,我只是想证明一个道理,只要你爱一个人爱到毫无保留,把他当作自己人,你就会无所畏惧。这份无所畏惧带给林安一些生活的希望,每一个女人都是俗人,没有女人会不在乎自己的脸,没有任何女人甘愿平凡与丑陋,只是这些命题对林安而言都是伪的。十二岁那一年,林安在这个海滩的礁石边看到要闹分手的一对恋人,男人挣扎着要跳海,女人哭泣着求他原谅自己,男人一摆手就要往海里冲,女人跪下来抱着他的脚,小腿上满是被小石子硌伤的痕迹,鲜血淋漓,男人吼叫着:“我那么爱你,你却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女人仍旧跪着求他:“原谅我,不要死,我求你……”

  林安再也不看他们了,她知道那个男人一定不会死,用死来要挟别人的人通常不会死,她一直觉得死是很个人的事情,之所以不死是因为还想活着。余华说:“人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任何事情活着的。”这是她觉得先锋小说家说得最好的一句话。林安站起来,礁石那边的男女消失了,海滩上留下了往回走的痕迹。林安心里想。为什么不死呢,为了爱情而死多么勇敢,多么疯狂,第二天报纸的头条就会登出来,全市人民都会为你们的爱情感到惋惜,但这个世界就是由许多的懦弱构成的,那些懦弱延续了英雄和刚毅的生命。

  那么,我为什么活着呢?林安问自己,那个男人骂女人“不要脸”……可我连“脸”都没有了。林安慌慌地想,伸手摸到了自己的脸,人是无法尝试着把自己放低的,偶尔的一次,就会酿成永远。

  “林安……”夏瑞站在山坡上朝她喊,“快回来,纪老师找你……”

  林安回过头看着他,那一刻的海水真的特别湛蓝,像是我们初中做的硫酸铜试验,试管里的物质透着一种冰蓝彻底的感觉。夏瑞第一次觉得,林安那么好看,她侧过脸来的样子,其实非常美。

  纪老师是夏瑞音乐上的真正导师,关于钢琴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是纪老师灌输给他的。那时的她不到三十岁,很年轻,很漂亮,烫成大波浪的卷发披散在脑后,鸡心睑非常好看。

  最初夏瑞的妈妈总会很客气地问她:“小纪老师有朋友了么,没有我就帮你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好青年怎么样?”

  纪老师就会有些羞涩地笑起来,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有男朋友了,周总您真的费心了。”

  夏瑞还记得纪老师的笑脸,她的脸上光滑得一点皱纹也没有,但她的男朋友谁也没有见过。那时夏瑞总是在想,究竟要如何优秀的男人才能配得上美丽优秀的纪老师呢。

  记忆中一切都显得很熟悉,很粗糙,因为那是回忆,我的回忆代表着我的忏悔,我无法真切地去诉说往事,不,那不是第一眼应该看到的。

  第一眼该看到的,应该是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那个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夏瑞的女孩林安。他记得那个长发披散下来遮着半张脸的女孩,记得她的样子她的眉眼,她就是林安。

  林安是夏瑞十岁那一年到琴房来的。

  记忆之所以如此清晰,是因为十岁才是夏瑞的生命开始融入音乐的年纪。

  十岁,对于夏瑞的母亲来说真的是一个失望的年纪,因为所有的钢琴家大多都在幼年时期就展现了对于音乐的敏感和才华,但在这之前,夏瑞一点儿也不喜欢演奏,他小小年纪却倔强不堪,换过数不清的钢琴老师,所有老师都管不住他。

  你知道,当一个孩子打心眼里抗拒一个事物,你用尽任何办法也无法让他屈服,这是小草的力量,就算是头盖骨的缝隙它都能发芽。

  夏瑞就是那样打心眼里抗拒钢琴,虽然所有老师们都说夏瑞很有天赋,他偶尔无聊用心的时候也能把钢琴弹得很不错。可他就是不喜欢钢琴,不喜欢妈妈总是把会钢琴当作一种身份,一种标志。

  纪老师是个优雅的女子,浑身都散发着音乐的光辉。只是她眼里总是透着难以名状的忧伤,课间休息的间隙,嘴里总是叼着一根烟。纪老师点烟的姿势很好看,火机一燃,烟头被烧红,一缕青烟从嘴里吐出来,熏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你和林安上那边去玩,老师抽会儿烟。”纪老师总是喜欢那么说。

  “抽烟的女子大多是有故事的。”林安悄悄地说,“可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

  纪老师那时大学才毕业没多久,从中央音乐学院来到这儿的确很屈才。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这个美丽的女老师来这个小小的文化馆的原因。

  最普遍的说法就是,她是为了逃避世界而到这儿来的。因为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是刀伤!

  刀片划过她的肌肤,鲜血喷溅,侥幸活下来以后她就离开了所有的亲友来到了这儿。夏瑞一直觉得“喷溅”这个词用来形容鲜血是极其可怕的,不,这个词本身就是很可怕的,那一次宫教授指导他弹《拉德斯基进行曲》,拍着他的肩膀说:“情绪要激昂,感觉勇气霎时间从体内喷溅出来的那种感觉……”

  夏瑞听到这个词立刻毛骨悚然,想起纪老师,想起纪老师那漂亮的鸡心脸。纪老师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纪芸,她常笑着说:“看,我和编《四库全书》的那个人名字同音。”

  当然,最初的半年纪老师的情绪是不太好的,似乎还有些沉溺于过去的悲哀情绪中,不弹琴的时候她显得没什么精神。可是半年以后,纪老师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神采飞扬,走在路上还会主动与人打招呼。

  这样的改变也是一瞬间的,仿佛就是某一天你走在路上就发现纪老师变了,变得更漂亮更年轻了,手上的疤痕淡掉了,她戴上了一个藏族的银镯子,很宽大,完全遮住了她手上的疤痕。

  “是真的吗?你说的这些事是真的吗?”林安听完立刻反问一句,睁大了眼睛,长睫毛的眼睛。

  “应该是,有一天我在车里听文化馆的馆长和我妈妈说的。”夏瑞说。

  “馆长说的就是真的吗?”林安摇头,“说不定纪老师还有些别的理由,或许她并不爱他,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原因呢。”

  林安对所有的事情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她不太愿意轻易地相信任何结论,这一点上宜妍与她很相似。

  “她真勇敢……”林安把手贴在胸口很小心地说,“纪老师真的让人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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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疯狂的小事叫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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