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像是所有人都期待的那样,在短暂的消失之后,我还是回来了。
我回北京了。
刚出机场的大厅,一眼就看见了爸爸、妈妈、宜妍,还有祁周。
四个人一并站在那儿,像一个列队,迎接着我的到来。
妈妈心疼地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我和爸爸都担心死了,这么大个人了不会照顾自己,我们从家里赶来看你的演奏会,你却自己跑了。”
妈妈的语气仍然是居高临下的。这就是妈妈,这辈子都改不了的强势女人。
爸爸接过行李说:“回来就好。”一辈子都改不了的好脾气,温和。
祁周也说:“哥们儿,也太不够意思了,我们还等着你演奏会完了请客呢,你倒好,自个儿跑了。”
只有宜妍没有说话,其实她不说话的时候像是个很安静的女孩。今天她也真的很漂亮,穿着白色的碎花毛衣,围着一条大围巾,大卷发披散着。这可是宜妍最好看的打扮,简单大方。
宜妍一路上默默地跟我并行。她似乎生气了,一言不发。但能看得出,她眼角眉梢之间暗藏的喜悦。祁周开车送我们回去,父母没有跟随,只是多嘱咐了两句就走了。
妈妈说:“不用你们陪了,我和你爸爸自己玩一两天后就回家了。”
临走分别时,爸爸突然嘱咐我:“年纪不小了,别老这么让人担心,都四年了,也该定了。”
我明白爸爸的意思,看着爸爸显得沧桑的脸机械地回了声“嗯”。
妈妈扔下一句话说:“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似的,闷声不吭的。”
倒是宜妍很懂事地说了句:“叔叔阿姨一路平安啊。”
机场高速,车山车海。
祁周一边开车一边说:“机场高速怎么什么时候都堵啊,烦透了。”
我说:“忍着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在北京生活了差不多四分之一个世纪还不了解。”
祁周说:“哎,北京人民就是以一种博大宽容的心态接纳了这么多外地人才这么欣欣向荣啊。”
我说:“接纳我们的北京人民管不管饭啊,饿死了。”
祁周又接话:“得!敢情您是坑我呢。”
我们两人这样一唱一和地说着,祁周不时从车镜看看我身边的宜妍,宜妍仍然一言不发,坐在我身边,看着窗外。我终于和祁周贫不下去了,回头对宜妍说:“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
“嗯,不知道说什么好。”宜妍点头。
“因为我不告而别?”
“嗯。”宜妍又点头,眼神还是不看我。
“当时心情不好……”
“我还心情不好呢,你就这么走了,算什么啊,也不跟人说一声,当我是你女朋友了么?你回家干吗,你爸爸妈妈都来了,有病啊你自己回家。”宜妍抱怨。
“心情不好罢了,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下车,我要下车。”宜妍跳叫着说。
祁周犯了难,道:“别吵了,各退一步,一会儿吃饭时好好说说。”
我和宜妍,又陷入了沉默。
我突然想,为什么会这样,四年了,这四年的感情难道真的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么?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对她如此地不耐烦呢?仅仅独自回了一趟家就对她态度大变,是因为林安么?
林安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宜妍坐在车上,她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能那么有理,跟她吵起架来还得寸进尺。
或者在她看来,我就应该在机场一把搂住她,然后说:对不起妍妍,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
我知道,在我离开的几天,宜妍一定不辞劳苦陪着我爸爸妈妈在北京四处走啊逛啊,尽心尽力,她已经把自己当成是我家的人了。
祁周把车子停在校门口,问:“两位,去哪儿?”
“我突然想回宿舍去了,对不起。”
宜妍突然跳起来,抓起自己的包就走,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你干什么呢你,别太自以为是,要回也是我回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傍晚的夕阳里,我远远地看着,那背影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叫我觉得不知所措。
可我还是没能回宿舍,祁周开始替宜妍抱不平了,他拉着我去喝酒,学校附近的大排档,还是像往常那样要一打啤酒。
几杯下肚后,祁周说:“你这样对宜妍可不行,我都看不过去了,我这个一直站在宫雨晴那一国的人都觉得你有点过了。”
我摆摆手,很郁闷地说:“我知道。”说完又灌了自己两杯,就这样意识开始模糊了,夜空里的树在风里摇曳,像孤独的手臂在风里寂寞地摇晃,又像是孤单的音符在自己独奏。那么,林安现在在哪儿呢,她会不会也这么孤独一人?可是宜妍该怎么办?
我是如何爱上宜妍的?我开始使劲地回想,宜妍比我小两级,钢琴专业。没错,她就是整个钢琴系最好看的女孩子。
当初她刚入学,系里对她的传言就多得很。最著名的一个说法——她家财万贯。
我很少打听关于宜妍的事情,就像最初对林安的事情一无所知一样。甚至在决定与宜妍在一起之前,仍然对宜妍的家庭、背景一无所知。
我记得第一次与宜妍单独约会也是在琴房,我坐在琴凳上,心里很忐忑,毕竟是第一次和女孩单独约会,“宜妍,我给你演奏最拿手的曲子吧。”
也不等她答应,我就自我地弹起来了,弹了那首《平湖秋月》。
意外的是,宜妍突然很沉默,我说:“觉得闷了?那咱们走吧。”
“别走夏瑞,你……你能再弹一次刚才那个曲子么?我一直,一直很喜欢这个曲子。”
我说:“你也喜欢《平湖秋月》么?”
宜妍点头。
我坐下来,很认真地弹了一遍。宜妍说:“我能试试么?”
我把位置让给她:“你试。”
宜妍坐下来,手指放在琴键上,脚踏着右踏板开始演奏,很投入,她微微侧着身子,手指仍然行云流水地跳着,舞着。
其实在这之前,我对宜妍并没怎么太认真,我只是隐约觉得宜妍的长相很讨人喜欢,仿佛就是我曾经向林安描绘过的那个样子,又圆又大的双眼皮眼睛,白皮肤,乌黑的长头发……
只是这一曲《平湖秋月》过后,我突然觉得对宜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手指是那样长,她踩踏板也不是很有力。
她们演奏的时候都有些喜欢侧着身子,林安是为了遮住她的疤痕养成的习惯,宜妍竟然也如此巧合地有这个习惯,微微向右侧着身子。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真正注意宜妍,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孩的一些消息。宜妍说她父亲是生意人,全国跑。
“怎么会想回北京来念大学呢?”我问宜妍。
“因为喜欢啊。”
“喜欢钢琴么?”
“对啊,钢琴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乐器,你不觉得么,不论是什么样的曲子都是安静的,没有杂质的。”
“对。”我点头,“是很安静的。”
一九九四年,我十四岁,林安十三岁。
我们认识正好四年。
林安逐渐长大了,从一个娇小的姑娘逐渐显露出一个少女的雏形。那一年的夏天,北戴河特别炎热,海边的游客多得不得了,熙熙攘攘仿佛一个露天的大澡堂,一个个像是包了五彩饺子皮的白肉,一个劲地滚进海里……
林安和我并排坐在寂静岭上,林安手里拿着一份琴谱,一边轻声哼哼,“钢琴的声音为什么会那么美?”
“什么为什么?”我不解。
“你不觉得钢琴的声音很美吗,”林安仍旧看着谱子,好半天冒出来一句,“我觉得声音是很安静的,在想念。”
“声音很安静,在想念。”
我对这句话的印象颇为深刻,所以当宜妍在琴房里突然蹦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刹那间想起了可怜的小女孩林安,回忆毫无防备地砸了过来。
宜妍你也这么想吗?我发觉,那时真的是那么地爱宜妍,但我究竟是爱说出那句话的宜妍,还是爱那句话。根本没有分清楚。
林安,我想起她心里会痛一下。有四年的时间,从十岁到十四岁,我最初所有学琴的日子,林安都在我身边,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陪着我,看着纪老师怎么教我。
我记得在寂静岭的山坡上,第一次撩开林安的头发看见那个疤痕时林安浑身颤抖的样子,也许,也许当时我就很关注她了。
只是当时我们都不懂爱情。
可宜妍也很可爱,她似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林安的味道,但是我知道,她不是林安,她真的不可能是林安。林安的脸上有疤痕,林安家里很糟糕,她和她妈妈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而已。
宜妍呢,宜妍很漂亮,双眼皮的大眼睛,尖下巴,头发很美,染成栗色,家境富裕,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林安。
但我还是觉得宜妍身上隐隐约约有林安的影子,她们说话的样子,演奏的方式,这都是林安的样子。
“都这样,男生嘛,总会记得自己童年时期的玩伴,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潜意识,童年时期的东西很难说,可能会给你某种暗示。”祁周说,“我也会对某种类型的女生有特别的好感,从幼儿园时期就是这样。”
或许祁周是对的。
宫教授的办公室。
满墙的照片,钢琴系学生在世界各地获奖的照片,那些稚嫩的脸伴着纯熟的音乐飞扬在每一个角落。
我敲门进去,宫教授正在泡茶,回头就对我和蔼地笑起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了。特别大的好消息。你被录取了,到美国的朱丽叶音乐学院继续深造,导师是安德鲁?托马斯博士,这是学校的荣誉,也是你的骄傲。”
大脑瞬间变成一片空白,朱丽叶音乐学院……朱丽叶音乐学院?
这是每一个学钢琴的学生梦幻的天堂,我无比虔诚地幻想过入学这件事。
非常认真严肃地填写了校方报名表,筹备了将近一个月才开始演奏,还请了专业的录音师录音,连同在校成绩单、两位学院专家的英文推荐信还有托福成绩单一起邮寄过去的。
得到这个消息,心情毫不顾忌地张扬着。
而我也不能忘记,那个音乐学院的名字,其实是林安告诉我的。
那一场雨里,我拉着林安的手小心地蹚过雨水,然后两个人坐在文化馆的楼下看雨哗啦哗啦落下的样子,那是南方最常见的对流雨,急促。
林安站起来伸出手接着那些豆大的雨点,转过头对我说:“我曾经看过一个朱丽叶音乐学院的老师写的学琴日志,她说每当下雨的时候,她就把手伸到雨里,接触那些最美妙的自然的温度,在大雨的空气里弹奏所有自己学会的曲子,一直弹,一直弹……”
我随着她把手伸进雨里,顺着冰凉的雨点,弹一首无声却动人的曲子。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手指非常放松。
“缺少自己的声音个性!
“在音乐表达中放松!
“不要变成一个双手飞快的却只有婴儿大脑的笨琴手……”
这是纪老师常常数落我的话,在那一场雨里,没有人告诉我什么,但我却都明白了,这是林安告诉我的,朱丽叶音乐学院,也是林安告诉我的……所有关于钢琴的最初感受,都是林安告诉我的。
现在我突然很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全世界,因为,林安已经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仿佛只有告诉全世界,或许林安才会听得到。
这两个六年……第一个六年,我与林安亲密无间……另一个,林安无影无踪。
第二日。我拿着一些资料去系里盖章,路过宫教授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猫着腰快速地走过,有点害怕看见宫教授。
但还是被宫教授看见了:“有时间吗,进来谈谈……”
此刻,我坐在宫教授对面,心里很惶恐,这位爱才的老师待我不薄,更何况,在没有遇见宜妍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和他的女儿雨晴如此要好。
宫教授清了清嗓子说:“一切都还顺利吗?”
“嗯,年底就走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宫教授说,“昨天晚上雨晴很晚都没睡,在书房里看书,半夜看到她起身到大厅喝水,在沙发上哭了。其实换句话说,雨晴是太过于自信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懂,也管不了那么多,但我希望你和雨晴能做朋友。她从小在学院里长大,朋友不太多的,心思也单纯……”
“我明白。”我点头。
下午给家里打电话,通知父母这个消息。
我没想到,妈妈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去之前,跟宜妍把证给领了吧。”
又瞬间空白了:“妈妈,有必要这么着急结婚么?”
“把事情办了好,免得出什么差错,遇到好女孩不容易……”
结婚的日子定了下来,父母像变戏法一样在城北弄出了一套房子来,接过钥匙的一刻心里特别堵,甚至不知道父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攒钱买的这套房子。
去看新房的路上,宜妍突然间开玩笑说了一句:“瑞,你说雨晴会不会来大闹婚礼。”
“不会,雨晴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不要总是给自己树立假想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