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透过全瀚海收视率最高的电视新闻节目《新闻第一线》,赵小年急需八万元治疗费的消息,迅速在这片不怎么辽阔的土地上散播了起来。
当晚,唐颂就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的主角,不是前一天和她撕破脸的周思南,而是赵小年。
她梦见小年痊愈了。
她梦见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跑到她身边转了好几个圈,跟她说:“我要结婚了!”
中国婚礼给人留下最深的痛点,就是一边咧着嘴说着“恭喜恭喜”,一边咬着牙往外掏红包。唐颂显然是被吓惯了的,在梦里听见这个喜讯的第一反应就是翻钱包。
下一个场景,换到了小年的婚礼现场。
小年和新郎站在神父面前,准备开始典礼。
这是一个中不中、西不西的混搭场景,反正是梦,也没那么重要。
真正的重头戏是新郎的妈妈。
她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把推开了满面桃花绯红的小年,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你别打算跟我儿子结婚!我认识你,你得过病!我在电视上面见过你!”
唐颂一下子从梦里惊醒,摸着床边的开关,半天才打开了床头那盏白色的小灯。
这就是她害怕的事。
小年越多次的被曝光,她的事就有越多人知道。一个所有秘密都被聚焦放大的姑娘,是不是真的能承受聚光灯外的那些指指点点。
唐颂抱着头。她心里的自责与日剧增,好像日后的那些让人不愿意承受的结果,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一样。
从一开始的热血帮忙,到现在的狠狠后悔,唐颂也不知道,作为一个记者应该把握什么样的尺度,才能无愧自己。
也许是因为被这个梦搞得思绪混乱,唐颂在大半夜给李凯撒传了一条信息。
让她没想到的是,虽然对方没有回,但是这条信息发出去的瞬间,伴随着那个发送的指令音乐“嗖”地一响,她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
当然,她也被自己的这条信息给害惨了。
早上五点,电话就“哗啦哗啦”响了起来。
她又是在床头一通乱摸,才摸到了快要被自己震动到地上的手机:
“谁呀?”
“是我。”是李凯撒的声音。
“干嘛呀?”唐颂挣扎了一下,还是睁不开眼睛,只好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我还想问你呢,大晚上不睡觉,吓唬我干嘛?”
果不其然,李凯撒就不是那种“蕙质兰心”、“怜香惜玉”的暖男,他最多只能算是个“半暖男”。他要是着急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是一定要立刻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急脾气。
六点一过,唐颂就被他给拽了出来,两个人坐在热气腾腾地早点铺里,准备说个明白。
“你想吃什么?”李凯撒打算先点些东西,做个铺垫。
“什么都不想吃,”唐颂抱着脑袋摇摇头,“让我在这个美丽又油腻的桌子上再趴一会儿。”
“喝粥吧,再来点烧饼、鸡蛋、咸菜什么的。”
“哦。”
反正李凯撒一向就是这样,跟他出来基本上就是带了个自动点菜机。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李凯撒把热乎乎的粥端到了唐颂面前。
“写的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唐颂凑到大碗前面“呼呼”吹了几口,不过感觉这个热度一时半会儿也喝不到嘴里,“就是迷茫了,没方向了,就这么简单。”
谁知道对面的李凯撒居然仗着长手长脚的优势,一个巴掌就按在了她的头上:“嚯!几天没见,怎么变得这么混不吝了!”
昨晚,唐颂被自己的噩梦惊醒之后,鬼使神差地给李凯撒发了一条信息:
“我干不下去了,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现在的角色,感觉自己就是个刽子手。”
估计是“刽子手”这三个字,惊着了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李凯撒,这才不由分说地把她给拖了出来。
冬天的瀚海,天亮得特别晚。
估计还得再过半个多钟头,天色才能开始蒙蒙亮。
现在光顾早点铺的,大多是常年起来晨练的大爷。连大妈都很少能看见,因为大妈们都不喜欢在外面吃早点,她们最多是来早点铺打上两碗豆浆,用塑料袋装好了回家去吃。
所以,在一群大爷的围绕中,两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还真是显得有些醒目。
“在小年这件事上,我没有起到什么好作用,”唐颂这时才想起来应该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家庭和收入全都暴露在大家面前,以后她该怎么面对大家的流言蜚语呢?”
听她这么一说,李凯撒居然长舒了一口气:“你就是因为这个,把自己标榜成了‘刽子手’吗?你也不问问,人家‘刽子手’团体答应你入伙了吗?”
“我就是打个比方!”看着他一脸嫌弃的样子,唐颂真是火不打一处来。
“我知道,而且我理解你,”突然,对方话锋一转,连表情到肢体语言也跟着正经了起来,“虽然当初是小年向咱们求助的,拍摄的内容也是常规项目,但是后期你们培养出了感情,所以你越来越不忍心了。现在再继续拍摄,对你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压力。”
“对,”唐颂点点头,她这段时间的情绪变化大概就是依照他说的这种走向发展的,“如果以后小年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了歧视,比如工作不好找,或者找不到男朋友,我觉得我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嗯,你是负不起,”李凯撒使劲点点头,“因为你自己也没男朋友。”
唐颂白了他一眼:“别说话了,喝粥吧。”
“让我猜猜,你现在的想法应该不只这么简单吧?”李凯撒干脆把筷子放下,“你的自责还因为,你觉得自己应该私下给她把钱凑好,这样的话,小年就不用上电视了,对吧?”
唐颂没有抬头,她顺势把手边的勺子拿了起来,放进粥碗里搅了又搅。
在李凯撒面前,她这个人就是透明的。
尽管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些,可是他就是知道。
唐颂是自责的。
本来,在小年的诊断结果出来的那天,她已经回家把那张父母汇钱给她的银行卡给找了出来。虽然她不知道上面的确切数字,但是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钱肯定是够小年现在需要的八万块的。
她还用了一个自认为很聪明的办法,告诉周思南,有一个企业家已经联系到她,有能力给小年解决后续的治疗费用问题。
可是,被周思南一下子就挡了回来:
“我要的是新闻热点,今天拍了个开头,明天就‘全剧终’了,还有什么看头啊?”
“钱来了,能解决问题,不就行了吗?”
“我要的是节奏,”周思南笑得那么好看,红艳艳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却一字一句扎进了唐颂的心里,“那个叫什么年的,想通过咱们得到帮助,她就得配合我的节奏!公布病情、热心市民探望、各界积极筹款、钱依然不够、市民自发组织义卖、大企业空降补齐治疗费,这是一套活儿。”
唐颂不喜欢周思南策划的这“一套活儿”,所以她根本没填转天的拍摄单就回家了。
记者每天下班之前都是要拍转天的新闻拍摄单的。一是方便编辑安排转天的播出顺序,二是好让外录科给他们提前分配好摄像。
即便她自己不填,周思南还是替她行使了权利。周思南给她拟的题目,果然就是《热心市民探望患病女孩》,完全按照她自行策划的路数来。
看到这样的安排,唐颂瞬间感到了巨大的无力感。
她当然愤怒,但是她这样的一个小角色,愤怒之后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