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长了飞毛腿一样地往前奔，转眼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张晓萌和林皓都请了一天假，提前一天回家，他们正忙着收拾着东西，林皓毕竟是男生，几件换洗衣服放背包里就完事儿了。他倚靠在张晓萌房间门口，看着她把各式各样的小零碎往包里装。
“你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啊，不是你用抢票神器帮我买的吗？”张晓萌转来转去找东西，头也不抬地回答着。
“哦，我都忘了。”林皓其实心里想表达年假一个礼拜分离的不舍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晓萌清点着自己的东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问林皓：“你那龟儿子怎么办？”
“什么龟儿子，它叫萌萌。”林皓对张晓萌感到无语，“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要不你带回家吧，回头再带回来。”
“你是要疯了吗？让我带着这个小王八去乘高铁！”张晓萌生气了，转而说道，“不是在冬眠吗？放这儿得了，回来估计也没醒过来。”
“啊？那不行，万一放家里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办？还是我带回家吧。”林皓对张晓萌的处理方法很不满，有点儿愤慨地说道，“你这个人还真是冷漠呢，这可是我送你的礼物。再说了，它叫巴西龟，不是小王八。”
“能出什么事儿啊？你爱带你带吧。”张晓萌轻声嘟囔着，推开林皓去浴室收拾自己的毛巾。
林皓也转换到浴室门口，他忽然很柔情地，仿佛春日里化开的春水般温润地说道：“晓萌，这次过年回家，你可不可以给我也带一份礼物啊？”
“啊？”张晓萌吃惊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要给韩雨欣带礼物吗？顺道也给我带点儿吧，带你们江西特色的，比较普遍的那种就行，不用大费周章。”林皓扒着门，缩着腿，像是一位含羞的少女，更像忽然内急的等厕人。
“带辣椒好了，我们江西最多的就是辣椒了！”张晓萌敷衍道。
“啊？可是我不吃辣椒啊。”
“那，带赣南脐橙？正好过年的时候最多了！”
“那个这里也买得到啊，而且背着多沉啊。”
张晓萌无语，林皓可真是一个难伺候的人啊！“那我想想吧……”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林皓先送了张晓萌去火车站，然后自己再去乘汽车。他小心翼翼地用一个硬纸盒子装好小乌龟“萌萌”，上面扎了很多小眼儿，捧在手心里回了家。
穷老六下午便骑着电瓶车来汽车站接林皓了，一直等到现在暮色沉沉。过年路上都堵车，能在晚上十点之前到已经是幸运了，这他懂的。但他寻思着在家坐着也是等，来汽车站也是等，还是心急的早早就来了。
穷老六是林皓的爸爸，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头发和眉毛都已经发白了，像染了霜似的，脸上布满了刀子刻过似的皱纹，眼窝深深地陷下去。他一副老农民的打扮，戴了一个破毡帽，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兜子里。这件衣服是儿子去年给他买的，买回来没两个月就让老鼠咬了一个洞，他又跑去县城里让人贴了块儿相近的布，远远地倒也开不出来补过的样子。他踮着脚尖，伸长着脖子看着汽车站出口。
林皓曾多次抗议，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不用父亲来接送，穷老六每次都答应好，可是下一次还是来接送。以前林皓读书的时候，学习用功自不必说，假日里也忙着接一些私活赚钱，只有国庆长假和寒暑假才会回来。如今工作了，没有寒暑假，十一长假也待在上海看书充电，穷老六第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有见到儿子。
夜晚的路灯都亮起来了，在腊月的寒风里萧索而冷清。汽车站出口只剩下三三两两和穷老六一样的老头老太太在等着，反倒是一些的哥的姐渐渐聚了上来，不怀好意地等着狠狠宰一顿那些无人接的归人。
晚上十点左右，汽车站出口终于出现了林皓的身影。穷老六高兴地挥着手，像孩子一样蹦起来。“这儿呢，林皓，这儿呢！”
林皓向父亲摆摆手，奔跑过去，几个的哥的姐围了过来，林皓不理他们，冲开人群，来到父亲面前。“爸爸，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到呢！”他忙着接过林皓的大背包，往电瓶车前头放脚的地方一摆。
“这样不好放脚，爸爸，我来背吧！”
“没事儿，好放。”穷老六把背包上的带子打了个结，怕它们散出来。
“爸爸，我来骑吧，你坐后面。”林皓说道。
“你这么久没骑，手生，我来！”
“不用，我来！”林皓一把跨上车，占住了位子，“爸爸，这个你帮我拿着。”说完把装小乌龟的纸盒递给爸爸。
“啥呀？”
“小乌龟。”
“你又养乌龟啦？”
“嗯。”
穷老六只好坐上去，小心谨慎地端着手上的纸盒子。“那骑慢点，都已经到家了，不着急。”
“嗯，坐好了？”
“嗯，坐好了。”
“那我开动了，”林皓拧动右把手，电瓶车开了出去，风呼呼地吹在林皓身上，他却挺得更直了，仿佛一块坚毅的钢板，“爸爸，以后你别来接了，我都多大了！实在不行我打个车回来。”
“再大也是爸爸的儿子，再说了，打车不要钱啊，这些开黑车的就等着你们宰呢！”林皓在前面挡着风，穷老六躲在后面暖和了很多。
回到家，林皓妈妈——李凤英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看到爷俩回来了，赶紧去把锅里的热菜端出来，白菜因为已经闷了太久，发黄了。
“妈妈，帮我找个盆吧，我这儿有一只小乌龟。”
“啊？又养小乌龟啦？我去找啊。” 李凤英对林皓和穷老六总是言听计从。
终于收拾好东西，坐下。面前是一大盆红烧排骨、红烧肉，以及一整只炖好的鸡，只有旁边的那碟发黄了的白菜是素菜。这些年，家里经济已经好了很多，可是穷老六依然没有改变这种大鱼大肉展示热情的习惯。
环顾四周，家里还是最简单的水泥地板，水泥屋顶上挂着一个孤零零的灯泡。刚进门的时候，在暗夜里也能分辨房子的外墙也还是火砖外露，前院也是拿水泥随便抹了抹，估计是村子里最寒酸的房子了。
林皓从包里拿出来两万块钱现金，放在桌上，说：“爸爸妈妈，这钱给你们过年的。”
“啊？不用不用，爸爸有钱！”穷老六虽说不想要钱，可是心里暖暖的，自己养了一个有出息又善良的儿子。
“拿着吧，爸爸，把咱家好好装修一下吧，全村就属咱家最寒酸了。”
“寒酸怎么了？我自己住着舒服就行，我还要存着钱给你娶儿媳妇呢！”每次林皓让穷老六不要太省，他总要拿出这句话来搪塞林皓。
“那我以后带女朋友回家，看到咱家这么落魄也不好啊！”说着这话的时候，林皓心里想起了张晓萌。
妈妈李凤英顿时眼睛一亮，凑过林皓旁边去，欢欣地问道：“是不是有女朋友了？”穷老六也停下了吃饭，眼睛里星光闪闪，充满期待。
“啊，没有，没有，只是这么一说。”林皓窘迫地赶紧吃饭。
“不可能没有，”李凤英眼睛眯成一条线，眼缝里流出锐利的光，“今天居然自己主动提女朋友的事情，肯定是有合适的姑娘了。”
“真没有！”林皓紧张的都有点结巴了，“要说有的话也有，喏，这只小乌龟，它是我女朋友，它叫萌萌。”他用筷子指着盆子里还在冬眠的小乌龟。
李凤英热情的火焰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了，飘着失望的白气。“你这孩子是疯了吗？有谁养个小乌龟当女朋友的，读书读多了，傻掉了吗？”
“可能是小时候养乌龟总养死了，有阴影了。”穷老六无奈地说。
这句无心的话道出了林皓送张晓萌小乌龟作为礼物的本意，林皓小时候养过五只小乌龟，要不是邻居孩子给的，要不是穷老六帮他抓的。可是一只都没有养活，眼看着邻居小伙伴的小乌龟生龙活虎的，他的却总是缩在壳子里，直到发臭。
后来，他研究了一下他为什么总是养不活。他总结下来，是因为家里太穷了。邻居的小乌龟都吃肉，他的天天吃草和胡萝卜，只有林皓自己去小溪里抓小鱼，乌龟才能开一次荤。久而久之，他的小乌龟都因为营养不良死掉了。
他这一次养小乌龟，是真的把它当成张晓萌来养，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悉心照料和努力，能把张晓萌和小乌龟都养好。可是，张晓萌这个蠢蛋完全不懂林皓的良苦用心，一天到晚抱怨着“林皓送了个小王八给我当礼物！”
穷老六推了推林皓，才把他飘远的思绪又拽了回来。“把钱收好，爸爸有钱，你忘了，爸爸每个月还有两千块退休金啊！你说要装修房子嘛，爸爸听你的，过完年我就开始弄。”
“你自己行吗？还是请装修队吧。”
“你爸爸什么没干过，当然行了！”
穷老六说的不假，他不到五十就从矿工上退下来了，因为那是重体力劳动，国家规定的48岁就可以退休了。退休后，他就开始到处找活干，种田、搬运工、盖房小工他全干过，一辈子都靠着出卖体力赚钱。穷老六的一生是不值得一提的。他排行老六，父母过世得早，因为大穷，三十多才娶上老婆，生下林皓。人都说方圆八百里地找不出一个比他更穷的，便给他取了“穷老六”这个外号。慢慢叫顺口了，也没人记得他的本姓了。
穷老六虽穷，可是他有一个光耀门楣的儿子——林皓，他们村唯一一个博士。提起林皓，全村人都是要竖起大拇指的，大学入学第一年，林皓就办了贷款，后面又靠自己打工、接私活还清了贷款，从本科到现在没问过他要一分钱。现在又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工作，村子里都传言，林皓一个月的工资够村子里的人干上一年了。于是，村子里的人总喜欢对光着屁股蛋儿，脸上挂着高原红的熊孩子们说：“学学你们林皓叔叔，要是能有人家出息就好了。”
现在唯一让村子里的人非议的事情就是，林皓都已经三十岁了，怎么还不结婚？这年纪搁村子里，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于是，东家婶、西家娘都来打听，顺带满心欢喜的介绍起了自己或在上海工厂打工、或在饭店当服务生、或在房产中介卖房子的外甥女、侄女，希望能和穷老六结成亲家。她们每一次都介绍得冠冕堂皇，在工厂打工的叫做实业的，在饭店当服务生的叫做餐饮的，在房产中介的叫搞房地产的，但是这些徒有的名头骗不了同样在村子里混的穷老六，他一个一个都拒绝了，这些人都配不上他儿子。他心里的媳妇是那种像电视上，打扮时髦、脸刷得跟白面一样，穿梭在钢筋混凝土的高大建筑里的都市精英，那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的村草儿子。
这边，穷老六在浮想联翩地想象他未来的儿媳妇。另一边，张晓萌已经换上家居服，一腿戳在凳子上，啃着老妈做的三杯鸡的鸡爪子。一边啃，一边撅着闪着油光的嘴巴说道：“哎呀，我最爱吃鸡爪子了。小时候，你们还不让我吃，说吃了写字儿不好看。结果呢，我上次因为写字太好看，还被领导叫去写贺卡呢。我前面还屁颠屁颠的，以为要提拔我呢！结果真的只是写贺卡而已……”
张晓萌三个小时前就已经到了家，是爸爸——张成勇开着车去火车站接的。当看到站在车前，冻得鼻子发红，头发已经更加稀疏，仅剩的几搓从左边梳到右边，又被寒风吹起立在头顶，像一个天线宝宝的爸爸，张晓萌不禁噗嗤一声。她风尘仆仆地跑到爸爸身边，想来一个大大的熊抱。结果爸爸的一句“哎呀，我闺女怎么胖了这么多？”瞬时打消了她全部的热情，她嘟着嘴看着爸爸把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里去。
上了车，老爸丢给她一袋子零食，有面包、饼干和牛奶，“你妈让我带了，怕你饿。”
“不吃了，谁让你说我胖！”张晓萌在后排坐着，叉着腰气鼓鼓地说。
“胖了好，以前太瘦了，现在正好。”老爸在前面开着车，看着后视镜里的闺女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张晓萌这才开心地翻着东西吃，“老弟到家了吗？不是说要带女朋友回家吗？”
“还没呢，说要凌晨两点到，回头我再来接一趟。”
半个小时后到家了，张晓萌老妈——朱琴已经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听到开门声，厨房里的她赶紧把火拧到最小，穿着围裙出来了。来开门，看着穿着大红羽绒服的张晓萌，朱琴满心欢喜地说道：“呀，胖了！”
本来想给妈妈来一个大大的熊抱的张晓萌像被人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闷闷不乐地脱了鞋进门。
后头的老爸拖着行李，憨憨地笑着：“我说胖了吧，还不高兴！”放下行李后，便进厨房去帮忙端菜了。
“胖了点儿好，现在正好，以前太瘦了。”老妈念叨着和老爸一样的话，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张晓萌环顾四周，电视换了，换成了60吋4K的夏普，沙发套全部换成了新的，饭桌布全部换成了新的，其他摆设没怎么变。家里被老妈打扫得一尘不染，地板光洁的都能照出人影子来。
“妈妈，爸爸不是说你忙着跳广场舞都不干家务，家里已经变成了盘丝洞了吗？怎么这么干净？”张晓萌狐疑地问。
“这不你弟弟要带女朋友回家吗？”老妈关上门。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回来了呢？欸……”张晓萌怏怏不乐地坐到饭桌前，看着老爸端上来的菜，清蒸鸽子汤、清蒸鲈鱼、清炒虾仁……全都清淡得很，她抱怨道，“我风风火火赶回来，就是想吃又咸又辣的江西菜，这都是些什么鬼？”
“不是你弟妹不吃辣吗？做的清淡一点，给你做了一个辣一点的三杯鸡，我马上端来啊！”说完，自己跑厨房去了。
“这还没进门呢，儿媳妇的地位就比女儿高啦！”张晓萌感到愤愤不平，而旁边的老爸憨厚地笑着。
老妈根本不理会张晓萌的抱怨，把三杯鸡放她面前，“你最喜欢的鸡爪子，来，吃吧！”
“这弟妹哪里人？”张晓萌问着，一边伸着筷子正要戳那条清蒸鲈鱼
老妈然后又想起什么事儿，瞬时站起来，把张晓萌的筷子移开，端着整条的清蒸鲈鱼又往厨房钻，“这个等你弟弟他们回来吃，吃开了就不好看啦！”
“也别这么对闺女啊……”老爸也看不下去了，嚷嚷道。
张晓萌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家是没什么地位了。
吃完饭，歇了会儿，老爸就急急忙忙地去火车站接张晓萌的弟弟了。
老妈收拾好饭菜，招呼着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张晓萌：“你一路上也累了，洗个澡就去睡吧，我等你弟弟就可以了。”
“没事儿，我不等他，我等他女朋友，看看何方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