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闺友密谈为由,支开了哈巴狗一样殷勤的霍正勋,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白泽哄骗进城中唯一一家青楼。
青楼的名字俗不可耐—怡红院,五十年前,我途经此地,由于身上的银子所剩无几,便毛遂自荐和老鸨签了半年的卖身契。
由于此地为边塞小城,贫寒之地,生活在这里的人整日被刀子一样的寒风刮着脸,很难有一副好面貌,因此怡红院的姑娘们质量着实上不得台面,往来的客人也没什么大财主,都是些走货的商旅,一年半载的见不到个女人,才来这里开开荤,解解馋。
只有我,丈着几分仙人之姿,迅速走红为鹤立鸡群的头牌,接待的客人层次也有了些许提升,常和一帮落魄的秀才,被贬的官员之类饮酒作乐。
但我还是有原则的,卖艺不卖身,这关乎神仙的气节,决不能妥协。偶尔也会遇上个把好色之徒,想要霸王硬上弓,幸亏我随身带着白泽送我的防狼散,才算保得一副完璧之身。
不过那半年的日子过得好生快活,每日花天酒地,腰包鼓鼓,很是让人流连忘返。无奈天命在身不可久留,犹记得契约到期之日,老鸨哭天抹泪的挽留,姐妹们相拥而泣,场面十分感人,尤其是一个叫银铃的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哭的最为伤心,一看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因此我特意叮嘱白泽,到了怡红院,一定要找叫银铃的姑娘伺候。
单纯如白泽,三千年没沾过荤腥,自然也不大懂“伺候”的深层意思是什么,便乐癫乐癫的去了。
男人不在场,女人之间就没什么好顾及,我也不习惯拐弯抹角,直接拽过了梅雪的手道:“你看着比我年长几岁,我可否称你一声梅姐姐?”
梅雪似乎不大习惯别人同她走的亲近,将手抽出了我的掌心,回答简短而有力:“随你!”
明摆着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我不禁暗自思索,这姑娘防备之心如此之重,该是经历了太多尔虞我诈的缘故。
我尴尬的干笑了两声道:“你若不放下戒备,我便无从帮你。”
“你无需帮我。”
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不愧是梅花化成的女子,浑身上下有股子冰冷劲儿。
我觉得照这么聊天能把人冻死,便挪了挪身子,往火炉旁靠了靠,但本着司花女神尽职尽责的工作态度,还是将问题抛了出来:“梅姐姐,庭院的那棵梅树今早死了,你不去看看?”
我确定那棵梅树同她渊源不浅,否则就快修成人形的小梅妖,断不会为了她销毁自己的精魂。
听罢我的话,梅雪猛地掀了被子爬起来,穿着单薄的中衣,失魂落魄的往庭院里跑。
庭院里梅花瓣落满白皑皑的雪地,远远看去,像一滩血,触目惊心。霍正勋蹲站在光秃秃的梅树下,将花瓣聚为一堆,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做这些干什么。
梅雪疯子一样扑过去,将霍正勋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梅瓣踢散,由于重伤在身,站立不稳,噗通一下趴在霍正勋的肩上,使不出武功,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撒泼,连抓带挠道:“你干什么,你住手?”
霍正勋也不还手,任由着她发疯,我冷眼瞧着一切,只叹这世间自古情痴,无关风月,无关对错,更无关对方是否另有所爱。
爱情这伤人的东西,我资质平庸,算是看不明白了,可命运的谬误,我倒是看的一清二楚。若不是阴差阳错,想必眼前的二人也都不至痛苦如斯。
慈悲如我,总受不了这些个痴男怨女的场面,别的本事没有,御花之术倒还没随着抽去的仙骨陨灭,这大概是灵魂里的东西,灭不了。
我拔下头上的双蝶步摇,拉过尚自不大清醒的梅雪,朝着她的手心狠狠地扎了下去。
“你干什么?”
霍正勋抓着我的手腕,恨不能一刀捅死我十回。
对于这种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猪,我一向不屑于同其论短长,直接翻过梅雪的手腕,让她的血洒在那些凌乱的花瓣上。
花瓣纷纷而起,绕过梅雪的发梢,盘旋而上,重新回归到梅树上,袅袅娜娜,开的肆意。
梅雪眼神中的惊喜多过惊愕,一潭死水的眸光重又闪现出几分神采。我将双蝶步摇插回发间,朝她略微笑了笑,又朝着梅树笑了笑,继而道:“定是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不如说来听听。”
梅雪搀着霍正勋,坐在了梅树下,摸索着嶙峋的树干,苦涩的笑了一下。
霍正勋很识趣儿的退下,回了军营。
我回屋拿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陪着梅雪并肩而坐,一边品酒,一边等着她开口。
“说来话长!”梅雪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烈酒,尚未痊愈的伤口让她痛的紧皱眉头。
“如果你不想说,取你一滴心头血,我自会知晓。”
梅雪先是一愣,但很快明了道:“你既然能让枯木逢春,自然不是什么凡人,也罢,随你吧。反正我累了,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说完梅雪阖了双目,侧头靠在梅树上,姣好的左脸犹如少女般细致如瓷。
我取下步摇,朝着她心口处插了下去,不会疼,因为没什么比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更疼了。
殷红的血滴顺着簪柄,缓缓流向红蝶的翅膀,血光之中猛地撑开一面花镜,镜中的景象相当奢华,一望无际的梅林铺陈数十里,颜色多为浅淡。中间夹着一条白玉铺成的小路,地面闪耀着温润光芒。
梅林深处似有一座宫殿,在袅袅飞雪之中,看的不大清晰,只依稀辩得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龙姿展翅欲飞,青瓦堆砌的浮窗嵌着栩栩如生的凤凰。
白玉小径上,一个提着昏黄宫灯的丫鬟,拎着食盒,神色匆匆,脸色潮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
那是十八岁的梅雪,身上还不曾有诸多丑陋的伤疤,顾盼之间尚未脱去幼女稚气。青衣青裤便勾勒出一副惹人怜爱的单薄的身材,低眉顺眼的清秀小脸上局促着谦瑾恭顺。
我叹了口气,再看眼前轮廓硬朗的没有转圜的梅雪,还有她这一身新伤旧伤,悲凉之感像一滴落在清水里的墨,缓缓地扩散至四肢百骸。
再看镜中,梅雪已行至宫殿之下。殿门前昂首挺立的武士一身灰黑铠甲,手握一柄苍龙偃月刀,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樽青铜雕像,仔细看才发现两只鼻孔里呼出两道白气。武士的面容被雪花覆盖的严严实实,见梅雪来了,才甩了甩头,露出两只含笑的眼睛。
这人是霍正勋,我认得这双眼睛,刚毅,单纯,尤其是看梅雪的样子,如赤子般干净。
“梅姑娘,殿下在书房。”
不等梅雪开口,霍正勋已然热情招呼,看他痴痴傻笑的样子,仿佛同梅雪说上一句话,已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梅雪娇羞的点了一下头,还是一副驯良顺从的模样,只是听见“殿下”两个字时,眼角布上一层笑意,脸颊嵌着的两个梨涡深了些许,美的连我都移不开眼睛,何况是早就情根深种的霍正勋。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梅雪的眼神不曾在霍正勋身上停留半分,转而却被推门而出的男子勾去了魂魄,本就红晕的脸颊,颜色又深了几分。
“梅姑娘,大雪天又劳烦你来送饭。”
这男子脸色白的就像院子里的雪,细长深邃的眼眸里,总有些阴鸷的算计,让人不寒而栗。他明明在笑,却愈加让人感觉冷淡疏离,明明彬彬有礼,反倒更令人自觉卑微不堪。
想必,这个男子才是梅雪真正的解铃人。
“殿下客气了,这是奴婢的职责所在。”梅雪低头喃喃而语,恨不能让自己跌尽尘埃。
男子走过去,接过食盒,顺便握了梅雪冻的发红的手,放在自己嘴边呼气取暖,抬眸笑语盈盈道:“瞧你怎么这样粗心,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带副暖炉。”
梅雪显然受宠若惊,几次想将小手抽离,反被男子握的更紧,这般倾世的温柔,恐怕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抵挡。
我看在眼里,却是不以为然,有些甜言蜜语说的再动听,终究缺了几分真情实意,犹如眼前这个衣着华贵,器宇不凡的男人,有些人讷于语言,却始终默默陪伴,就像站在旁边苦涩之情溢于言表的霍正勋。
“殿下,奴婢身份卑微,配不得暖炉的。还请殿下以后不要妄言了。”梅雪楚楚怜怜的模样十分动人。
男子似是生了气,绷了脸道:“如此说,我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卑微质子,何德何能劳烦梅姑娘冰天雪地为我亲自送饭!”
梅雪见男子脸上挂着些许不快,马上改口道:“殿下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所谓卧薪尝胆,伏久高飞,以殿下的雄才伟略,定不会永远屈居于寮国之地的。”
“你说真的?”男子兴奋的搓着梅雪的手问。
梅雪郑重的点了点头。
不过瞬间,男子脸上又换上一副愁容,自嘲道:“也就你一个小小丫头看得起我,我现在身为人质,无兵无权,谈什么宏图大志!”
“殿下凤章龙姿,怎能自怨自艾,相信我,你一定能回到母国,一定!”梅雪无比坚定的说。
然后,梅雪拎着食盒走了,男子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擒上一抹得逞的笑意。
霍正勋拿了件斗篷,披在男子落满雪花的身上道:“殿下,梅姑娘虽身份卑微,但贤良淑德,你若是真喜欢……”
男子回身冷哼一声道:“难道你也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贱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