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居是白泽炼丹制药的地方,里面堆满了世间珍奇的药材,我猜想那老和尚要想救白泽性命,也一定会首选这里。
我猜的果然没错,只是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局。
素问居里,白泽好端端的坐于小榻之上,衣衫半敞,酥胸半露,散乱的墨发摊了半个床榻,脸颊绯红,眼神迷离又有些红肿,似乎才哭过的样子。刚刚受过伤的地方,连一道红印子都没留下。再看老和尚,举着琥珀酒杯,正将一杯百花酿灌进喉咙,幸福洋溢的老脸几乎笑成了一枚干瘪核桃。
难道,我刚刚错过了什么好事?
亦或是,我刚刚冲撞了别人的好事?
对于我的破门而入,白泽怔了怔,慌慌张张的合上衣襟,也不知道掩饰些什么。老和尚倒是淡定,给我斟满了一杯酒,眯着眼睛问:“可有喝了三生泉的泉水?”
我木讷的点点头,心中对这宠辱不惊的老和尚充满敬佩之情。想他这种事情也能坦然面对,真乃高人也!
“可有用鲜血将你二人的名字刻于石顶之上?”
我再次点了点头。
“那就喝了手里这杯吧!”
“哦,为什么?”
“因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老和尚不能把话说清楚么?总是弄得我一头雾水。
答案当然是不能!
因为至今为止,我也不明白老和尚那首诗是什么意思,让我将名字刻在三生石上是什么意思,以及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又是什么意思。
白泽似乎明白老和尚的意思,但他不告诉我,每次我追问,他总是一脸忧伤,然后转身看天,说不上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不再忍心问下去,只是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悲伤。
就像现在,我知道他因为我相信小书生而不高兴,也知道他因为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而不高兴。我没有能让他高兴起来的本事,但至少,我还能做到和他一起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高兴?”白泽偏过头问我。
“因为你不高兴啊!”我靠在一堵矮墙上,托着下巴回答。
白泽十分勉强的笑了笑道:“我不准你不高兴。”
“干嘛听你的?”
“因为,我不会让你不高兴的!”说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串糖葫芦,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馋的直掉口水。这只畜生,要不要那么了解我!
“想吃吗?”
“想!”
“想吃就来追我呀!追上了我给你买十串!”
“小畜生,你给老娘站住!信不信我我把你扔进茅厕!”
“那我就让你给我打一辈子洗澡水!”
“信不信我打一桶开水烫死你!”
“那我就和你来个鸳鸯浴,死我也要做个风流鬼!”
“信不信我把你在三生石上小解的事儿,告诉石大哥,让他这辈子都不给你安排姻缘!”
“我不怕,反正你已经把我们的名字刻在上面了,以后的生生世世,你都休想再逃开我!”
我同白泽一路打打闹闹,转眼回了客栈。客栈小二用他那独有的三角眼斜了斜我们二人,完全没了白日里的热情款待,我估摸着是听说了我们在辟疆大将军祭典上的作为,遂对我二人冷言冷语。
霍正勋为掩人耳目,一身便装跟在身后,始终沉默不语,同一具行尸走肉无异。直到我们将他领到昏迷女子跟前,他才像是炸了尸似的有了些许活气,跪在女子床边,声泪俱下,口口声声唤着:“大将军,末将来迟,末将来迟啊!”
我这人特别容易触景伤情,虽看过的人间惨剧不胜枚举,终究练不成一副铁石心肠。白泽说这是弱点,总有一天我会为此吃大亏,我不以为然,心想若是连这一点弱点都失去,恐怕以后便也没什么能让我觉得有意义。
哭了好一阵儿,霍正勋方从悲痛中稍缓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我与白泽面前,道了声:“多谢。”
我受不得这么大的礼拜,其实当时双蝶步摇叮铃作响,救她本事分内之事。只不过这女子不醒,我取不得她心头血,就算她的命运谬误百出,我亦不知从何改起。
搀起霍正勋,我直言相告道:“梅将军伤势严重,而且……”
“而且什么?”不等我说完,霍正勋便迫不及待的问。
“而且将军,似乎并无求生欲望,如此下去,我们也束手无策。”
霍正勋听后颤了颤嘴唇,整张脸笼罩在一片阴郁里,无力的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她竟还是放不下他。”
我不知霍正勋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但那个人或许才是真正的解铃人!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霍正勋眼神中有着万念俱灰的绝望,戳断了我的心肠。
我不忍把话说得过于残忍,便安慰道:“若世间还有辟疆大将军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霍正勋想了想,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握上女子粗粝的手掌,在她耳边轻声道:“大将军,您快醒过来,寮国敌军来犯,已经打到国都了!”
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不见有任何反应。作为一名军人,连丢了疆土都不能引起她的丝毫动容,由此可见,系铃人将她伤的到底有多深。
“将军,国君被俘,受尽凌辱,不日便要斩首示众了!”
女子脸上的伤疤抖了两下,只是仍不见有转醒的迹象。
“将军,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该为他开疆辟土,就要为他扫除后患,就像当年一样,陪他东山再起,君临天下!”
终是这一句话,触动了女子的心肠,面色附上无尽痛苦,双手死死抓住被褥,颤动的睫毛下,留下两滴泪水。
我知道,她肯定能醒过来了,但并不确定醒来或是睡着,那一个对她更好一些。
“走吧。”白泽拉起我的手,将我拖出了房间。
出了房间,大雪已停,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纯净的像是三生石上的泉水。阳光把所有的阴霾都遣散了,除了人心头上那点忧郁。
我看着白泽璀璨如阳光的眸子问:“我见了许多痴情的人,断了许多无望的爱,可至今也没弄明白,什么是爱情。”
白泽捧过我的脸,手掌充满暖意,轻声说:“不懂最好,懂了会很心痛!”
我疑惑的看着白泽,为什么感觉他好像很懂得样子,作为一只三千年未曾踏出昆仑半步的神兽,我敢保证我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他怎么会懂得爱情的痛?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痛的还很真切。
“你有没爱过,你怎么知道会心痛。爱情,不该是快乐的么?”
白泽背过我,抬头仰望天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略微沙哑的声音:“不被祝福的爱情,怎么会快乐呢?”
恰在此时,远远山间,若有若无的响起了箫声。箫音在风里时断时续,似曾相识。听此箫音,心中竟有无数不知名的情绪涌荡,纠缠,几欲喷薄而出,这如此清晰而又难以名状的切肤之感,似源自那片被抹掉的空白处,想抓住,想探寻,仍一无所获。
“白泽,你听到了么?”
“听到什么?”
“箫声,十年一次的箫声。可是为什么会在此刻响起?”
白泽走过来,捂住我的耳朵,十分肯定的说:“从来就没有过箫声,是你一直以来产生的幻觉。”
“不可能!”我甩开白泽的手,斩钉截铁的道。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真切的幻觉。
白泽面露寂寥之情,春风一样温暖的眼神被扯碎,揉成一团,我看不明白里面的情绪。
等我想要看的更清晰一些,霍正勋突然手舞足蹈的从房里冲出来,差点一头撞在院子里的一棵梅树上。
“醒了,醒了,大将军醒了!”
我沉静地抬眼看了看院子里的这株梅花,瞬间零落成泥,瓣瓣枯萎。
这株梅树,竟然用自己的精魂,唤醒了床榻上的女子,想来其中也有一段渊源。
我同白泽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不约而同的向屋里走去。
床榻上的女子将脊背挺得笔直,完全是一派军人作风。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也很微弱,好在已无大碍。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梅雪将军见我二人进来,便要下床行礼。
我赶忙将其阻拦,看得出她嘴上虽说着感谢,眼中并无谢意,还带着满满的戒备。
把一个求死的人救活是没有用的,还要救活她的心。
“要谢我,不急于一时。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说出‘多谢’两个字。”我冷冷清清的笑着说。
梅雪也微微笑了一下,说:“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同我年轻时一样。”
大抵是想起了烂漫年华时的自己,她对我的戒备之意少了几分。
我索性坐到床边,抬眼搭了一下她左脸三寸多长的伤疤,摇头叹息道:“想必梅大将军年轻时,定然是个极为标志的美人。”
我并非喜欢揭人伤疤,只不过有些伤口不扒开仔仔细细看个明白,便会稀里糊涂的疼一辈子。
梅将军颤抖着附上自己的左脸,眼神里爱恨交织。我想象着这一刀该有多疼,可这份疼痛里恐怕多是毅然决然的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