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 巩华城
七月的巩华城,每日都是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滚烫;一阵南风刮来,从底面上卷起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令人感到窒息。那河畔垂柳的细枝一动不动,树影缩成一团,蒙着尘土的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这样的天气最是累人,让人特别容易感到疲惫,就像刚睡醒一样,昏昏沉沉不想动弹。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成了梦白每晚的最佳写照。
此时的梦白正躺在一块已经铺上竹席的光滑石台上,懒懒的乘着凉,屋里热不透风,实在难以入眠!梦白贪凉,每天晚上都要偷偷溜到外面睡到破晓时分才回屋去。
仰望天空,无限感慨,又是一年的夏天到来。今晚的月亮很圆,快十五了吧?想着自己的处境,不禁轻嗤出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地方一呆就是三年!早知会是这种结果,她宁愿跟着拉拉去蒙古,至少可以领略塞外风光,也不用像现今这般只局限在这一小块清冷孤寂的巩华城中……
思及此,不由轻叹口气。三年了,尾指上的感应器一直没有发过光,说明lori他们尚未回来,心里有些焦急不堪,不知在时空中古代的一日现代是否也过一天?若真是这样,失踪三年的自己,不知会让外公和妈咪急成什么样?
一桩一桩,件件都令她惶惶惑惑,深深不安……
三年前,在江宁的吉祥客栈,梦白刚出游归来,便被官府抓了,罪名是反清复明,与她一起被抓的还有诸多文人墨士,竟大都是秦淮河畔的旧识。梦白悔恨过,但世上无后悔良药,去了便是去了……
起初,梦白试图向官府解释,但官府怎会相信于她?在江宁吃了几个月牢饭,所幸罪名不是太严重,加上当今皇上慈悲,念在都是些饱读诗书的柔弱文生,除了个别态度极端强硬者,其它人都被发配到各地做劳役去了,辗转间被识破女儿身,毅然决然的拒绝了都察院左御史对她美色的垂涎,便被分到这巩华城,为那已故的仁孝皇后守陵!也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
初到巩华城,因为是前来服刑的,便与其它守陵的宫女分开住,单独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这倒也省了她的心,本就不喜欢与他人同挤一室!
初时,她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层层通报,且被严密监控!毕竟是犯人的身份……不过日子久了,梦白再次将有钱是万万能这一伟大理念实践的彻彻底底,上至总管,下至太监宫女,都被她打点的很好!以至后来,除了不能走出巩华城外,她不用再做任何事情……
不得不说,梦白在哪里,都可以让自己活得很好!
今晚倒是有些风,身上搽着托采购宫女自外面买回的蚊厌香,顾名思义是连蚊子都不会来打扰她的好眠了。夜色已晚,轻翻个身,梦白眯着眼睛,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就在这时,却在不远处响起了一把人声,不大,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空,显得格外清晰。
“皇上,天黑,您小心慢着走!”小禄子左手撑着灯笼,照在皇上脚前,右手小心仔细的扶着皇上慢慢往前走着。
这个时辰,谁也没有想到皇上会来。皇上也没有惊扰任何人,轻车熟路的便直接朝仁孝皇后的梓宫走去!
三年来,他一直活在悔恨中,他后悔皇后在世的时候没有多陪陪她。他们少年结发,共同经历了螯拜专权,丧子之痛,原本以为,三藩之乱她也会陪着自己一起度过,不料,她却早早离他而去……
似梦似醒间,猛然听到“皇上”二字,梦白一惊,四外张望,却看到不远的地方一小簇微光正缓缓向她这边靠近……
梦白吓得弹跳起来,手脚麻利的收起草席,一个侧身,便躲进了旁边的花丛里。不料却被花枝勾住头发,一时扯脱不了,情急之下,只听“咯吱”一声,花枝被折断的声音,如若平常倒也不打耳,偏在这静谧的夜晚,却是最不容忽视的……
“谁?”小禄子警觉的问道,护在皇上身前,灯笼的微光照向了声源处。
梦白躲在花丛中,一动不敢动,欲图做垂死挣扎,心里头却在低咕,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皇上三年来巩华城无数次,每次都被她避过,千防万算偏这次还是给碰上,估摸着这会儿崔公公也不知道圣驾大临而径自在睡着觉!
“出来!”脚步声传来,灯光离她更近了!
梦白见避无可避,咬了咬牙,从花丛里慢慢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该死!惊扰圣驾,望皇上宽恕!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绵绵柔柔的嗓音在寂寂的夜空中响起,格外好听。
皇上站在树荫的阴影间,听到这个似曾相熟的声音,不禁一震,久远的记忆之门大开,一个在漫天花雪中翩然起舞的女子,一张美绝凡尘的容颜,一个淡定慧黠的性格……恍惚的思绪很快被现实拉回,皇上定定的看着不远处俯跪于地衣衫不整的女子,低垂的头令他看不见她的脸。一阵清风吹过,带来一阵熟悉的香味……皇上心头一喜,缓缓说道“抬起头来!”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无可莫名的熟悉,是他吗?是他吧!乖乖的抬起头,想在容貌上再次确认,入目的却是被树影遮去面容的昴然身子,隐隐绰绰,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是她!果然是她!望着这个让自己动用了军队秘密找寻大半年却一无所获最终不得不放弃的女人,终是让他再见着了!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穿成宫女的服饰?发生了什么事?皇上微眯着眼睛,对着身边的小禄子吩咐道“你去把崔志喜叫来!”
“奴才遵旨!”小禄子领命而去,皇上再度看着不远处跪着的人儿,看她狼狈的样子,心里不觉一阵怜惜,脑中还深刻记得当年她如女神般圣洁的骄傲,很想问她到底怎么了,酝酿了很久,终是喟然长叹“起来吧!地面崎岖……”
听到这句,梦白隐忍多时的情绪突然有了想发泄的冲动,不过倔强如她最终还是咬牙挺住。一时静默,这会儿,巩华城的太监总管崔公公随着小禄子慌不择路的赶来,看到伟岸立于面前的皇上,敬畏俯拜“皇上吉祥!奴才该死,接驾来迟!”颤抖的语气泄漏了他的不安,眼角余光间瞥见了静站一旁的梦白,不禁脸色惨白,更觉惊慌。
“起喀吧!”皇上摆摆手,示意他起身,随即指着旁边的梦白笑道“这女子言谈有礼,举止有度,朕甚喜欢,以后便随着我罢。志喜你调教的很好,朕有赏!”
崔公公大喜,忙拉过身边的梦白一起跪下谢恩“奴才谢皇上龙恩!”
皇上看着复跪于地轻说谢语的身躯,有些心疼,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说道“没事了,志喜你跪安吧,朕去看看皇后。”说罢,便提步往仁孝皇后的梓宫迈去。
身后,却不知何时跟上了一大批的御林侍卫……
梦白静静躺在咸福宫的一隅,树上知了鸣叫不停,像是在为这炎热助兴!浑身闷燥异常,不由松了松身上穿得中规中矩的太监服,仍觉不解暑,遂起身到井边掬了把水扑在脸上,又往身上出汗的地方抹抹擦擦,这才觉得身子清凉舒服些,不禁长长吁了口气!索性坐在井边发起呆来……
辗转进宫已近一月,犹记得入宫前是皇上身边的肖总管来接的她。那日,肖总管将她拉至一旁,亲切有礼的问:“苏姑娘啊!可还记得老奴?”
梦白望着面前的肖总管,可不就是那年来戏班找他的人吗?三年不见,他老了些许,嘴里却谦卑的说道“请肖总管恕罪,奴婢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已然忘了。”
“老奴只是个卑微的下人,何况与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姑娘不记得了也正常!”叹了口气,自身边的小包裹里拿出一套崭新的太监衣服,递于她面前“皇上说,让姑娘以这身份进得宫去。”
梦白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抬头望着他,目光里充满疑惑“这是……”
“皇上说,以姑娘的聪明才智,定然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未语,梦白淡笑,轻轻将衣服接过,一个福身“奴婢谢过肖总管,劳肖总管费心了。”
肖总管急忙伸手来扶“姑娘,万万不可!要折煞奴才了。”待梦白站好后,才又接着说道“皇上说,为了不引人注意,姑娘得先到别处呆一段时间才能派到他身边去,这也是为姑娘的安全着想,皇上近来公事繁忙,怕无瑕顾及姑娘。”
“是!”梦白默默的听,轻声应道。
“进宫后,便是公公身份,要时刻牢记,万不可掉以轻心。”
“奴婢记在心里了。”
“以后凡事留个心眼,毕竟,这宫里不比外头。”
“是!奴婢明白了。”
交代的话说完,肖总管突侧头打量她,半晌,才说道“姑娘似乎变了许多。”
“肖总管说笑了,奴婢还是奴婢。”
“唉!”复叹一声,却不再接话,只说道“时候不早了,姑娘随老奴动身吧!”
“是!”轻声应过后,便随着肖公公一起进了马车,一路无话……
进宫后,便被分在了专为皇上制作糕品的点心房,还记得那日肖总管将她带到点心房管事首领面前,介绍了名字,嘱了句好生照顾,便扬长而去。管事首领何等伶俐之人?自是照顾有加,偏还有一二个不识眼色的太监对她横眉竖眼,吆三喝四,正巧被小禄子看见,把管事首领叫去狠狠臭骂一通,又被扣去半年俸银,管事首领受了一肚子气回来便把那两个太监一顿好打,从那以后人人见她的眼神里都带了一丝好奇和敬畏。
为什么她会如此特别?
或许,她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苏公公!您在吗?”一个柔美的女子,带着小心翼翼,站在了咸福宫门口,朝里张望,轻声叫道。
没有人知道这个从天而降又漂亮的不可思议的苏公公是打哪儿来的?只知道管事首领对他很是礼遇,有两个老公公不服气,欺他面生,常指唤他干这干那,还把自己份内的事推给他做,也不知怎的,被宫殿监的大总管知道了,把管事首领叫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管事首领气急败坏的回来后便把那两个老公公各打了二十大板。后来,再没人敢为难他,就连管事首领都敬他三分,好在他人不错又好相处,那以后也就没再发生什么事……
“这边!”梦白在井边应道。
身着水绿色宫女服的年轻女子朝声音处走去,看见了坐在井边的梦白,面对他的衣衫不整,小小宫女面容有些羞涩,低着头恭敬的说道“苏公公,管事首领叫您过去!”
“嗯!知道了,谢谢蔷儿。”梦白懒洋洋的起身,朝外走去。首领管事一般不找自己,这会儿有什么事?
行至管事首领处,早已汗流颊背,刚清透没多久的身子又开始燥热起来“奴才参见管事首领!”恭敬敬的行礼,平缓缓的声音,几年来,梦白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
“苏公公免礼,以后大家还要一起侍候皇上,就不必这般客气了!”管事首领忙将梦白扶起,语气和蔼的说道。他能立于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有着非一般的能力。虽不清楚他是什么来头,但看上面对他如此重视,隔三差五询问他的情况,也知道此人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梦白不解,不禁回道“管事首领的话让奴才不解……”
管事首领微微笑“恭喜苏公公了,苏公公平日做事认真仔细,那是有目共睹的,正巧皇上身边有个公公告老还乡,急着找个做事麻利的人顶替,大总管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就把你给荐上去了,这不,着你今晚起便在御前侍候!”
首领管事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真真有把事情始末颠置的本事,原想梦白听到这番话对他必是一副千鞠万拜,感恩涕德的样子,不料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只听梦白不急不缓的说道“奴才惶恐,怕侍候不好皇上,就怕哪天行将差错,惹得龙颜大怒,那可真是项上人头不保!还劳烦管事大人帮奴才想个法子,推了这差事,奴才万分感激!”说罢便深深的俯了下去。
“唉!”首领管事叹了口气,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苏公公怎的如此不知好歹?侍候皇上,那是何等荣幸的事情?多少人争破脑袋都争不来,苏公公却视如芥茉?再说,皇上的旨意又岂容你我违抗?莫非苏公公要落个抗旨不遵的大罪?什么都甭想了,苏公公速速跟我走,大总管还在昭仁殿等着见你!”说罢也不理他,径自朝前带路。
梦白无奈,只得跟上,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两人行至昭仁殿处,果然瞧见一个身穿太监总管服饰的人背立于宫门前,似在等人。管事首领忙紧走几步上前行礼,恭敬的说道“回禄总管,苏公公带到了!”
“嗯!”小禄子转过身来,看了眼二人,才对着管事首领说道“你先下去忙吧!人交给我就好!”
“是!”管事首领复向他打了个千,便往后退去,行至梦白身边时,故意略微停顿朝她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待到四下无人,小禄子才对梦白笑道“好久未见姑娘了。”
淡淡的无奈隐于面下,梦白缓缓说道“大总管,恐怕您认错人了,奴才今日是第一次得见大总管尊颜。”
略一挑眉,看着面前平如止水的人,便顺着她的话接道“是吗?只是不知为何,看着苏公公特别眼熟的样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苏公公真的一点都想不起了吗?还是,已经记起来了?”
规规矩矩的对小禄子打了个千,梦白语气沉缓的说道“奴才惶恐,但对大总管真的全无印象。”
“唉!”小禄子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问道“苏公公是在怪皇上么?您可知道皇上当年找了您多久?甚至动用……”
“大总管!”梦白倏然打断他的话,面含笑意的望着他,却语气坚定的说道“奴才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希望大总管以后不要再提,提了奴才也想不起。”
“也罢!”不由又叹了口气“解铃还需系铃人!苏公公且跟我来!”说罢便举步朝昭仁殿内走去,梦白低眉顺眼紧跟其后。
刚跨进门,便感到一阵清爽,举目望去,偌大的昭仁殿内赫然有一个水池,水池四面通风,那池内的水竟也是流动的,梦白顿觉身心一阵舒畅。这时,又听小禄子说道“这是昭仁殿,平常是皇上就寝的地方,以后你便在这当差做事,这几天先跟着我,好好学学。”
“是!”梦白恭恭敬敬的应道,一时间脑子里百转千结,接着小禄子又陆陆续续的跟她讲了些皇上的习惯爱好以及平日应该注意的细节,内容琐碎繁多,梦白用心去记,仍听的懵懵懂懂。
戌正时分快到了,昭仁殿内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着值夜的事宜,期间梦白一直呆在殿内熟悉环境并复习小禄子教的东西,未曾离开过。回神见大家打水的打水,拿东西的拿东西,忙得不可开交,由于是新来的,尚什么都不会,便在旁边帮忙递递东西,跑跑腿。这会儿,正倾身在桌前挑着红烛,猛然听到外边一片请安声“皇上吉祥!”
“免礼!”皇上有些疲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梦白只觉心跳漏了一拍,慌忙随旁人一起退至一旁,嘴里跟着念道“皇上吉祥!”
一片明黄伴着一双绣着金龙的靴子跃然映入她的眼帘,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梦白笔直的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心情说不出的紧张,四周环绕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金龙靴子在她面前大约停顿了两秒的时间便朝内阁走去,伴随着他略微轻扬的声音“都起来吧!”大家顿觉如释重负,察颜观色是宫人赖以生存的本事,大家看皇上今天心情不错,纷纷揣测是不是前线有捷报传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各自做着手头的事。
皇上随意的斜靠在内阁正上方的软榻上,自案上拿起本书,翻到做好标记的那一页,慢慢看了起来……四周很静,众人忙碌的声音轻了又轻,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女官服饰的女子拿着一件宽大的披袍走至皇上身边,轻声询问道“皇上,浴水准备妥当,您是现在入浴还是晚点?”
“嗯!现在吧!”皇上将书放回案上,自榻上站了起来,朝外屋走去。行至梦白身边时,梦白正仔细的擦着桌子,皇上看她一身太监服饰又满脸认真的模样,一时竟迷了双眼,不由自主便停下脚步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梦白浑然未觉,仍自卖力的干着,直到身边的女官发出一句疑问的声音“皇上……”两人俱惊觉过来,梦白见皇上站于身后,未及看他的脸,慌忙垂头行礼,默默退于一旁。
皇上看了她一眼,状似随意的问道“新来的?”
“回皇上话,奴才今儿个第一天在昭仁殿当值。”
“哦!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奴才叫苏木,旁人都叫奴才小苏子。”
“小梳子?”皇上不禁轻笑出声“名字倒也随意,过来侍候朕入浴吧!”话说完便朝前走去。
梦白不禁愣在当场,一时反应不过来,跟在身后的女官忙拉了她一把,梦白回神,只得悻悻的随后跟去……
待走到浴池边,才看清偌大的浴池早已被屏风围了起来,等梦白磨蹭欣赏了半天进得屏风时,皇上已然入了浴池,一阵过堂风吹来,水面在宫灯的照耀下泛起一阵波光,水底却清澈无比,一览无遗,梦白不禁将头低的更低……
气氛很安静,女官端着花篮蹲在岸边往池子里撒着药草,一时间连带着池子四围的空气里都飘散着一股中草药混杂着顶级香料的味道……药草撒完了,女官伸手在池子里探了探,试了试水温,似乎很满意,这才撸起袖子,从身边的另一个篮子里拿出一把掺过香料的猪苓,准备给皇上的身上抹去……
不料,皇上看见她的举动,却开口说道“静穆,你去看下他们值夜的事宜准备的怎么样了?要好了叫他们赶紧出去,朕看着人多眼花的很。”
被唤作静穆的女官面露难色“可是,皇上这里……”
“不是还有他吗?”说完指了指站在远处如同木雕的梦白。
静穆看了眼梦白“可是苏公公今儿个是第一天当差,奴婢怕……”
皇上微笑的打断她的话“不碍事的,小禄子挑过来的人你还信不过么?要真不行到时朕会唤你。”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静穆轻轻的应了声“是,那奴婢去看看。”说完将手中的东西放了回去,站起身向皇上道了个万福,便弯着腰向后退去,行至梦白身边时,抬头向他瞟去,突然面色大变,仿若第一次才见着她一样,又望了眼浴池里的皇上,一时间神色复杂,终是什么都没说的走了出去……
一时间,空旷的水池边只剩下两个人,皇上一直凝神倾听着屏风外的动静,直到静穆带着人从屋里退了出去,神色才放松下来,随手披了件浴袍将赤裸的身体遮住,便倚在浴池边上,心情愉快的朝远处的梦白笑道“过来!”
梦白突觉心跳加快,踢踢踏踏挨到水池边上便不肯再往前移。看着她的反应,皇上好笑的说道“你在怕我吗?”
皇上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梦白倒是怔了。怕他吗?未曾吧!好一会儿才回道“没有!”
“那我是怪物吗?”
“不是!”
皇上哭笑不得的继续问道“那你做什么站那么远?好像我是什么毒蛇猛兽一样。”
梦白听他这么说,不得不向前走几步,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甫站定,垂于左腿侧的柔荑便突然被握住,梦白直觉的想甩开,不料却被一个向下的力道给直接带到了水里……
“啊!”伴随着巨大的落水声,梦白狼狈的掉入了水里。
外廊上巡视的宫人听到屋内动静,趋身在窗格上关心的向里问道“皇上……怎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屋里传出皇上轻快的声音,众人见皇上无恙,这才离去。
这算怎么回事?梦白绞着眉,觉得自己隐忍的怒气已经处于爆发边缘“你……”话未完,嘴便被一把捂住,皇上贴在她耳边轻轻问道“你是不是想让外面的人都进来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暖暖的语气带着诱惑的暧昧,轻轻拂着她柔嫩的耳根,梦白只觉得一阵酥麻,猛然狠狠的推开了他。
皇上看着眼前的梦白,明亮的眼眸中若隐若现的怒气,竟然轻“呵”了一声“总算正常些了!”
梦白扭头避开他的手,退至几步开外,忽略紧贴身体的衣料带来的异样感,不卑不亢的说道“皇上请……”
不料,话未说完又被他一把抱在怀里,闷闷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终于找着你了。”
梦白只觉得心头一暖,不禁抬头看他,这是自他们重逢后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着他。相较于三年前,他的容貌改变不大,倒是平添了几许威严与霸气,眼神也变得更加锐利。而此刻,鹰隼般的目光正直直的盯着自己……
良久,梦白终是忍住了那欲脱口而出的“玄”,一抹淡笑浮上脸颊,语气却恭顺疏离“奴婢不懂皇上的意思!还望皇上明示。”
“怎么?想装作不认识我么?准备把对小禄子和肖公公的那套也用在我身上?”
“皇上说笑了,奴婢却是越听越糊涂。”
“梦白,我们就非得这么说话吗?”皇上不禁有些急了。
梦白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说出来的话却毫无相甘“奴婢从未帮人洗过澡,如若侍候的不合龙意,还望皇上恕罪。”说罢,便拿过了置于一边的毛巾。
“梦白!”一丝恼怒爬上脸颊,却最终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梦白看着手中纯白的毛巾,低头轻声说道“皇上,很多事情都已然成为过去,奴婢全忘记了,希望皇上也不要再把它记在心上。”
见她这个样子,皇上忧忧的问道“你是在怪我吗?当年……”
梦白打断他的话,面上笑容灿烂“皇上不欠奴婢的解释,奴婢不想听,皇上亦不要再说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为什么会变成反清复明的义士?又怎么去了巩华城?”皇上急极生恼,不禁低低的吼道。
一声轻笑,梦白有些自嘲“这事说来就话长了,皇上真的想听吗?”
“讲!”
“可是奴婢却不想说,说了又能怎样?毕竟我逝去的三年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可以补偿你!”皇上定定的保证。
未及回答,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梦白顿觉失礼,忙一手捂住口鼻,而另一手,却不自禁的环住了身体……
看她这个样子,皇上急道“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你且去把衣服换了!”
“奴婢谢过皇上!”梦白依言告退,未走几步,皇上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管怎样,我都希望梦白明白:一切都没变!咏园还是咏园!而玄,依然是玄!”
梦白的脚步因这话而略微停顿了下,便依然坚定的朝前走去,步出屏风的那瞬间,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气声……
梦白病了,而且来势汹汹。在小禄子的秘密安排下,经验丰富的安太医悄悄来到了梦白居住的小院,诊脉时,安太医面露惊疑之色,不禁看向了卧于床榻的梦白,犹豫间,又望向了桌前稳稳喝茶的禄总管,眼中已是一片了然,也不多话,诊完脉,开好药方,便欲辞去。
小禄子一路将他送至院门口,又寒碜了数句,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安太医,你我都是这宫中的老人,这其中厉害你也知道,今日之事,安太医回去之后必谨言慎行,不要向他人提起。”
安太医慌忙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禄子面上一笑“安太医不必紧张,以后仰仗安太医的地方还多的是,做的好了,我自会向皇上禀明,少不得你的功劳!”
“是!那先谢过禄公公。”安太医忙一个掬躬,连声说谢,好半天,终是捺不住问道“只是不知这屋里的……”
“安太医不必知道!”小禄子打断他的话,言情冷肃。
“是!”安太医唯唯喏喏,连忙答道,只觉额际一片冷汗。
不料,小禄子又笑开了,附于他耳边轻声说道“不告诉你,其实也是为你好。你只管记着:日后的荣华富贵全系在她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安太医大惊失色,不禁向梦白住的小屋望去“还望禄公公明示!”
“她是皇上念在心上的人……明白了?”
“明白了,真是谢谢禄公公了!你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的。”
小禄子面上又是一笑“有劳安太医了,安太医且去忙吧!”
两人又低语数句,安太医才告辞离去。
小禄子见安太医离去,才转身回到屋里,见梦白已坐于床上,忙笑道“苏姑娘,你醒了?”
“嗯!睡了一天了,还是觉得乏力的很!”
“身子不爽透便是这样,姑娘先躺躺,我去把药给熬了。”说完拿着药包便往外屋走去。
梦白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无语,思绪万千……
梦白的病因为安太医的药和照顾渐渐好了起来,期间小禄子来过几次,几度的欲言又止,梦白看在眼里,但他不明说,梦白便也不问。
这日,小禄子一进门,便有些兴奋的对梦白说道“姑娘,你看这是什么?”说罢自身后拿出一件东西置于她面前。
梦白定睛一看,竟然是她那丢失了三年的行李箱。当年她意外入狱,尚来不及收拾行礼便被抓走,原本以为这个箱子就这么丢了,倒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梦白看着眼前的箱子,莫名感动“找它,很不容易吧?”不禁轻抚上去,一如记忆中的触感“禄公公!”猛然,梦白抬起头望着他。
“在,姑娘想说什么?”小禄子看着她。
一抹真心的笑容如春花绽放般,在梦白的脸上展现,夺人耀目“谢谢你!”
小禄子一喜“这功我可不敢居,是皇上派人去姑娘当年住过的吉祥客栈查探找寻,不过时隔三年,掌柜也记得模糊,然后再根据这些线索,抽丝剥茧,费了些周折才找回来的,姑娘要谢得谢皇上!”
梦白只觉得心底的某角被融化了,猛然回想自己这么久以来是在闹什么别扭?故意装作不记得他?故意不接受他的好意?故意伤他的心?他们是朋友不是吗?思及此,脑中一片霍然,从未有过的清明,又是一笑,语气清柔却字字铿锵“麻烦禄公公代我谢谢皇上!”
小禄子面上一片喜色“姑娘高兴就好,这谢意我也会转达的,姑娘好生歇着,我得回了。”
“这些日子麻烦禄公公了,两边跑。”
“姑娘这话说得客气了不是?皇上说,这些日子姑娘委屈了。”
梦白脸上笑意不减,不再接话,只道“禄公公有事且去忙吧!不要耽误了正事。”
“好,那我回去了,姑娘身子还没好透,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禄公公慢走!”梦白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才转身回了屋里。
待梦白身子好透,已是几天以后的事情。那日,刚踏进东暖阁大门,内阁内便传来瓷器的破碎声,伴随着皇上愤怒的吼声“岂有此理,真是太过份了!”
紧跟着传来静穆女官低低的安抚声“皇上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皇上恨恨地坐在龙椅上,余怒未消,随即扫视了一眼满屋子的人,不禁觉得更加烦闷“都给朕出去!”
“是!”满屋子太监宫女顿觉松了一口大气,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行完礼便快速往外退去,皇上今天的脾气不太好,还是少惹为妙。
静穆退出来时,正巧看见梦白要往里走,不禁叫道“苏公公!”
梦白轻轻走过去,对她打了个千“静穆女官!”
静穆望着面前比女人还漂亮的苏公公,面上一片笑意“苏公公身子可大好了?”
“谢静穆女官关心,奴才已经全好了。”梦白恭恭敬敬的说道。
“嗯!”静穆点点头,接着说道“在皇上跟前做事,那可容不得一点闪失,你初来乍到,以后先在外殿做做杂役慢慢学着吧!”
梦白谦卑一笑,俯下身去“是!”
“其它也没什么事,你且退下!”
“是!那奴才告退了。”梦白说完又是一俯,转头便往内阁走去。
“苏公公!”静穆又叫住她,脸上似笑非笑“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梦白不急不慢的说道“禄总管叫奴才过来找皇上。”
“皇上现正在气头上,吩咐不让人去打搅他,苏公公暂且回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梦白看着面前的静穆,良久,才缓缓说道“那奴才告退了。”说完,便准备往回走。
这时,内阁却想起了皇上低沉的声音“静穆,你去看下苏公公来了没有。”
一时间,随着静穆尚未离去的众宫女,纷纷注视着梦白,静穆面含笑意的回道“皇上,苏公公已经来了。”
“嗯!叫她进来吧!”皇上的声音依旧低沉,却难掩一丝愉悦。
静穆对梦白笑笑“苏公公快进去吧!皇上还在等着你。”
但见梦白波澜不惊的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身朝内阁走去……
转入内阁,入目处一片狼藉,皇上坐在龙椅上,轻抚着太阳穴,身前的御桌上,放着一叠高耸的奏章。
轻移几步上前,梦白垂头行礼,嘴里说道“参见皇上!”
“免礼!”慵懒的声音中难掩的疲累,望了眼四周,皇上苦笑着抬头对她说道“这样子要把你吓到了!”
梦白轻轻摇头“倒是要把侍候皇上的人吓到了。”言罢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先便听小禄子转达过她的谢意,如今亲身体验到她态度上的改变,还是忍不住心上一喜,嘴里说道“过来!”
梦白依言向他走去,几步跨过地上的碎片,亭亭站在了他的面前,望着他疲惫不堪的面容,不禁问道“何事让皇上这般生气?”
皇上淡淡一笑,眼里眉梢却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愠色“烦心的事情不提也罢。”猛的,伸手一拉,梦白猝不及防的跌坐在他腿上,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庞,眸底一片脉脉的温柔“身子全好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皇上!”梦白脸上一片绯红,有些不习惯这般亲密的姿势。脑中方这样想,身体已经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侧头避开他抚触的同时不着痕迹的自他腿上退了开去,轻轻屈于龙椅一角,温婉的说道“谢皇上关心,安太医很尽力,禄公公很周到,我已经痊愈了。”
皇上见她拒绝自己,不禁神色黯然,复又一笑“既然做得这样好,那我得赏他们了!说起来,你这番生病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梦白似娇似嗔的白了他一眼,才说道“是啊!要不是你拉我下水,又让我穿着湿衣服站在水里吹了那么久的风,料想我也不会生病的!”说罢皱起眉,楚楚可怜的接着说道“可怜我生病那会儿,痛苦不堪,水深火热,某人不知在某处逍遥快活?”
皇上听完不禁大笑道“听来抱怨很多,是在怪我吗?”说完宠溺般的捏了捏她的鼻子“也不想想那会儿是谁装做不认识我?惹我生气的?”
梦白状似无奈的摇摇头“不知道当初是谁对谁隐瞒身份,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一走不回头……”
皇上低笑“翻旧帐啊?原来都是我错了!”却是将她轻轻拥入怀,喃喃说道“总觉得像做梦一般,竟能再见着你!”
梦白被他搂在怀里,听着他饱含深情的话语,心中一阵感动“谢谢皇上这么久以来还记挂着梦白,能交到皇上这个朋友,是梦白这一生的福气!”
皇上一震,猛然推开她,盯着她的美眸,低低问道“朋友?仅仅是……朋友吗?”
梦白望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小心而期待,炙热而执着,一时竟觉心乱如麻,良久,才定住心神,轻松淡笑道“是啊!怎么?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皇上看着她,好半晌,终是轻叹一声,将她重新拥进怀里,闷声在她耳边说道“梦白,我的意思,你懂的!”
梦白的身躯不禁微微一颤,终是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有个坚定无比的声音告诉自己:我们,是不可能的!
一时无语,两人虽依偎在一起,气氛却还是冷了下来,好一会儿,皇上才淡淡开口继续问道“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问起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梦白抬头看他“我记得我留过一封信的。”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皇上不依不饶的问道。
梦白无奈道“我等了两个月,始终不见你来,又实在有事,便写了封信让墨儿交给你!”也许,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但她只能选择这样说。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大半年,甚至动用了军队,却一无所获。”
梦白故做歪头深思状,半晌才恍然大悟般笑道“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我正在牢房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成了反清复明的义士?”
梦白看着他,声音轻如棉絮“我以为,这些事情皇上都已经知道了,何苦再来问我?”
“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皇上看着梦白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轻叹一口气,回望着他“还真的是不知要从何说起!我只是在秦淮河畔结交了一些当代文人,听了些讲义,便被以反清复明的罪名抓了。”
皇上皱眉“后来都没调查清楚吗?”
“调查了,但效果不大,反倒女扮男装的身份被识破,惹了一大堆的麻烦!”
“女扮男装!”皇上轻笑,目光从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番“怎么看都不像啊!”说完已是笑出声来,却未忽略她后面的那句话“麻烦?”
梦白不答反问“皇上觉得左督察御史托木大人如何?”
皇上不禁挑眉,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梦白认识他?”
梦白轻轻摇头“一面之缘,谈不上认识,不过倒是知道江宁巡抚是他的得意门生。”
梦白言语轻松,似轻轻一提,皇上的眼里却多了抹深思,不禁轻执起她的手,眼神中一抹怜惜和不舍“你受苦了,我会补偿你的!”
梦白轻轻一笑,眸中流兴溢彩“那不如,带我去醉香楼吧!好久没吃到那的菜了,倒是怀念的紧!”
皇上轻笑“那有何难?出宫去吃便是了!”说完牵起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皇上!”梦白轻轻挣开他的手,缓缓说道“奴才跟在皇上后头走!”
皇上突然抚额呻吟“我开始后悔让你用这个身份进宫了!”
梦白甜甜一笑,微微施礼“梦白谢谢皇上保护!”
皇上轻笑,如春风拂面般令人舒服“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皇上的盛怒,因为这个新来的苏公公,奇迹般的消失了。一时,宫人间私下传的沸沸扬扬,就连各宫的主子,都略有耳闻……
梦白蹲在地上,仔细擦抹着雕栏柱角上每一处的灰尘。突然,一双黑色的布筒靴子停驻在了她的面前,顺着靴子抬头向上望去,竟是小禄子,便站了起来“禄公公?你怎么来了?”
小禄子望着她略卷的衣袖,微湿的裤腿,不禁皱眉道“自然是找姑娘来了,倒是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梦白淡淡说道“初来乍到,什么都还不懂,自然要从外殿开始做起!”
“是静穆安排的吧?”小禄子突然问道。
梦白轻笑望着他“不管是谁安排的,说的确实没错,毕竟侍候皇上不比其它,我有很多东西要学!”
小禄子冷哼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这掌宫太监的事她也要管?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
“禄……”
“姑娘放心!”小禄子打断她的话,笑笑道“奴才自有分寸,眼下请姑娘跟奴才走,皇上正找您呐!”
梦白没有忽略他称谓上的改变,心里也明白在这皇宫生存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听闻他这么说,不禁望了望四周,有些为难道“我柱子还没擦完……”
“哎哟,好姑娘,还擦什么柱子啊?自然会有人来擦的,要是被皇上知道您在这干苦力,奴才的皮就要掉一层了。”
梦白看着小禄子夸张的表情,笑道“以前一直觉得禄公公是个严谨之人,今日才发现原来也是这般可爱!之前的形像彻底颠覆了!”
小禄子尴尬一笑“那得看对什么人了!姑娘不是外人,自然不必在姑娘面前故作正经不是?”
梦白一径笑着,最后才说道“既是这样,那我们走吧!”
一路说笑着向乾清宫走去,小禄子中途有事,临时去办了,梦白独自一人来到宫门前,刚踏入殿门,便被叫住了--“苏公公!”静穆自偏厅走出来,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梦白回头见是静穆,忙垂头行礼,答道“奴才在!不知静穆女官有何事吩咐?”
“不是叫你在外殿先学着吗?到这来做什么?敢情苏公公没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静穆望着她,冷冷的说道。
梦白淡淡一笑,刚欲开口说话,猛的身后传来小禄子的声音“内殿里的公公不够用,而且皇上点名了要苏公公服侍,所以我把她叫回来了,怎的?静穆女官有意见?”小禄子站在梦白身后,面对着静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静穆一笑,接着问道“皇上亲点的?怎么静穆不知道这回事?”
小禄子听闻这话,面色一肃,表情冷厉起来“怎么?皇上的决策还需要先经过静穆女官的同意吗?这倒奇了!静穆女官何时变得如此举足轻重起来?望静穆女官以后说话做事掂量掂量自个的份量,不要得不偿失!”
被小禄子一番夹枪带棒的讽刺,静穆脸色铁青,却是不敢再牙尖嘴厉的还回去了。毕竟,他们俩一个是皇上的贴身女官,一个是皇上的侍寝太监,身份上平起平坐,终是不好将脸皮撕破。有了这层顾虑,便悻悻说道“罢了!既是皇上亲点的,静穆自然没什么话说,不过苏公公你要牢记:以后在内殿做事,眼睛拨亮点,只管拣该说的说,该做的做,不然谁也保不了你!”说完白了小禄子一眼便骄傲的转身离去。
梦白看着静穆远去的背影直至消逝不见,才苦笑着对小禄子说道“禄公公,你何苦要为我出这口气?如今,只怕这梁子的仇要结在我头上了!”
小禄子略微沉思,突然眯起眼睛,瞅着梦白问道“姑娘和静穆之前有过节吗?”
“好像不曾!”
“那就奇怪了!”小禄子皱眉,似自言自语“她对姑娘的态度这般激烈,不似平常……”沉思了半晌,又抬头笑笑“甭管她,以后她要再为难你只管告诉皇上。”
梦白摇头“没关系!静穆女官人其实很好!可能是对我有些误会。”
“也只有姑娘会这样想,我看她八成是妒忌姑娘。”
梦白不禁失笑出声“我有什么好妒忌的?”心下却有些了然:那日浴池边静穆女官的眼神她其实瞧见了,猜想静穆女官必是发现了什么。
小禄子冷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莫不就是做些乌鸦变凤凰的美梦!也不瞧瞧自己有没有这么好的命!”
小禄子毕竟年轻,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这样未经证实的话也敢随便出口,也不怕被他人听见。梦白却是怕了,只见她急忙说道“禄公公,这些话以后万万不能再说了!没得被不相干的人听见惹出什么事端!如若乌鸦真能变成凤凰,那也是乌鸦的福气!我们应该恭喜她,咱们赶紧进殿去吧!皇上应该等急了。”
进得内殿,皇上正站在窗前与人说话。他的身边,站着个体态纤长的年轻男子,只听他对那年轻男子说道“容若,真的决定要走吗?”
容若?莫非他就是那个清初的著名词人纳兰性德?不禁向他望去,只见纳兰性德原本俊美无俦的脸上一片惨白,长期受折磨的身体早已削瘦如风。梦白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秦淮河畔布衣文人口中风流潇洒名誉天下的纳兰性德?
他为何憔悴至此?
容若苦笑,一抹轻愁夹杂忧郁自眉间浮现“这里满是对珏珍的回忆,扰得我深夜无法入睡,白天又不愿醒来……”
轻叹口气,皇上缓缓说道“朕尊重你的决定!什么时候放开了,随时回来!”
“谢皇上厚爱!那微臣先告辞了!”
未及说话,小禄子便带着梦白走至窗边,恭恭敬敬的对皇上说道:“启禀皇上,苏公公带到!”
梦白也紧走两步上前向皇上行礼“参见皇上。”
“平身!小禄子,你来得正好,替我送送容若,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奴才遵旨!容若侍卫,这边请!”小禄子边说边引着容若向门外走去,路过梦白身边时,梦白正巧抬起了头,容若仅淡淡一瞥,便扬长而去。
四周又静了下来,皇上调头看梦白,笑问:“到哪去了?找你不着。”
梦白也笑:“梦白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所以想先从基础学起,便在外殿帮忙抹柱子!”
皇上讶异的看着她“学那些东西做什么?”说完捉起她的手仔细查看“没得把一双漂亮的手做坏了!”
梦白笑道“哪有那么金贵?要是被人家知道跟在皇上身边的人竟然什么都不会,传出去皇上的面子也要撑不住!”
皇上心里一阵宽慰“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不过,没关系!这些东西你不用会。”
梦白调皮的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的“那皇上是准备无偿养我吃白饭了?”
“有何不可?”皇上直直的瞅着梦白,笑说:“如果梦白愿意,值得更好的!”
皇上这般的明里暗示,梦白只觉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皇上真会开玩笑,不论怎样,梦白会好好做的,争取不给皇上丢脸!”
皇上看她有些局促不安的小女儿姿态,不禁失声笑了出来,嘴里却说道“我不逼你!”
“皇上!”声音闷闷的传来,头终是低了下去。
也不知怎的?重逢以后,他的行为有些异常,常常让她不知所措……
思索间,只听皇上又轻轻问道“会研墨吗?”
梦白轻扬螓首,脸含笑意“外公喜好书法,梦白小时候便经常给他老人家研墨,所以也略懂一些!”
“如此甚好!”皇上轻笑。
于是便一起到了御桌前,皇上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章,梦白坐在旁边圆凳上静静研墨,周围很安静,宽大的内殿只有他们两个人,偶尔,眼神在空中交会,两人俱轻轻一笑,复埋首下来,再一次的认认真真……
转眼到了八月丁未,自仁孝皇后去世三年以后,宫里终于迎来了第二位皇后。举国欢庆,普天同乐之际,皇上再次下旨册佟佳氏为贵妃,不过基于佟贵妃目前正陪太后在峨眉山清修礼佛,所以暂不行册封大礼。
与此同时,梦白却在为册封皇后一事奔波劳累,原本所有的相关事宜都是各司其职,各做其事,静穆却偏偏把她叫至一旁,将手中的册文递给她,让她交给已经迁居坤宁宫的皇后娘娘阅目。
梦白默默接过册文,轻声问道“请问静穆女官,坤宁宫怎么走?奴才尚未去过。”
静穆白了她一眼“你长了嘴巴不会问吗?”
最近一段时间,静穆的行为越来越过份,梦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态度更加谦卑的说道“还请静穆女官大概指引一下方位好吗?”
静穆不耐烦的随手指了指“那!”
“那……吗?”那里,是一片湖啊!
静穆望着梦白如白瓷般细致的侧脸,不禁更加有气“没听懂?还是要我再重复一遍?”
梦白淡淡一笑“不是,听懂了!”
不料静穆看到梦白灿烂的笑脸更加恼怒“知道了还杵在这做什么?误了时辰你担得起吗?”
“是!奴才这就去!”梦白点点头便向后退去,快步离开的同时还能听到身后静穆喋喋不休的叫骂声“气死我了,没见过这么笨的!”
不知道地方可以问人,因为长了嘴巴,实在没有必要跟她浪费时间而且再平白挨一顿训。
静穆看着梦白远去的身影,凤目中闪烁着又嫉又恨以及看好戏的光芒。
沿湖走了一小段路,迎面走来两位女官打扮的女子,梦白忙紧走几步,脸上挂满笑容的迎了上去“两位女官姐姐,打扰了!请问坤宁宫怎么走?
”谁是你姐姐?“其中一名体态纤长的女子怒瞪着她,没好气的说道。
另外一名体态娇小的女子则上下打量着她,嘴里缓缓问道”你是乾清宫的苏公公吧?“
”启禀两位女官,奴才正是乾清宫当差的苏公公!“梦白听二人口气不善,连忙更加恭顺的答道。
纤长女子轻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老惹静穆姐姐生气!“
娇小女子也笑道”可不是吗?你看他这模样,长的倒还真是比女人还漂亮,难怪这么短的时间就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呢!“说完两人便旁若无人的”咭咭“直笑。
梦白一听便知道自己问错人了,慌忙行了个礼便说道”对不起打扰两位女官大人了,奴才告退!“说完便想急急离开,却听一声厉喝”大胆!“纤长女子上前狠狠一把将她揪住,往后一推,梦白便重重跌在地上,手肘撕裂般的疼痛迅速漫延周身,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泛滥着难以忍受的水雾。
”哟,还流眼泪呢?“纤长女子径自讽刺着,突然大声说道”起来!不要在这装死!“
一惯的忍让,真当她是软柿子吗?任人捏圆揉扁?梦白的表情突然冷酷起来,目炬如冰箭般射向面前的纤长女子,眼神中的寒意让纤长女子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许是没料到梦白突然会有这样的变化吧?
梦白看她的反应,就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不禁”咯咯“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里”怎么?怕了吗?“梦白盯着她,小心的护着手,缓缓的站了起来,轻轻的勾起一抹唇笑”静穆一定没有告诉你们,我也会有这种表情吧?“说完略过纤长女子瞟了眼其身后的娇小女子,娇小女子只觉浑身不寒而栗”人都是有底线的,当容忍达到限度,游戏结束了!“
纤长女子回过神来,强自镇定的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我们分别是侍候景仁宫宜嫔娘娘与启祥宫荣嫔娘娘的贴身女官……“
梦白打断她的话,笑容邪魅的问道”信不信我可以让你们从人人羡慕的大宫女变成地位低下的辛者库籍?“
两位女官均被梦白这话震到了,纤长女子强撑”笑话,这后宫自有后宫主子说了算,岂由你在这翻云覆雨?“
梦白突然将头凑到她面前,用只有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你刚刚不是还在说,我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吗?我想,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不然,我们来打个赌?“说完挑衅的看着二人。
两人一惊,互望一眼,久未说话的娇小女子连忙出来打圆场”苏公公,刚刚多有得罪,姐姐们在这给你赔不是了!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人不计小人过?“梦白轻笑,抚了抚手腕,状似无关痛痒却步步紧逼”我的手现在还疼着呢!这事能就这么算了吗?“
娇小女子连忙说道”姐姐那有些荣嫔娘娘赏赐的碧雪花玉液,对止疼镇痛很有效,姐姐去拿来给你!“
梦白一甩手,冷冷的说道”谁稀罕?“但看两人难堪又惊惧的样子,才又笑道”两位姐姐不用害怕,其实弟弟也舍不得两位姐姐真的被送去辛者库,毕竟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只要姐姐们肯帮弟弟做一件事情,今日之事不但一笔勾销,日后弟弟还会记着姐姐们的好,在皇上面前为姐姐们多说好话,兴许,皇上一高兴,赏赐你们也不定!“
一番的恩威并施下来,两人互望了一眼,娇小女子才说道”不知苏公公有何事要我们帮忙?“
梦白望着她们,突然轻笑一下,将手中本欲送给皇后审阅的册文撕个粉碎,往湖中丢去,两人大惊一色,不约而同说道”你……“
梦白对着她们摇摇头,嘴里说道”姐姐们什么都没看到!“两人不由都噤了口,垂下了头。梦白看着她们的反应,满意的轻笑出声”姐姐们只需记得今日没有在这畅音湖遇见弟弟,就算是帮弟弟将事情做好了。“
两人互视一眼,娇小女子笑道”弟弟放心,姐姐们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梦白不禁轻拍手掌”如此甚好!谢谢二位姐姐,姐姐们赶紧回去吧!这天色也不早了呢!弟弟就不送了!“说罢向二人弯腰恭敬的行了个礼。
两人均如释重负,相互挽着便急急离开。
梦白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转身望着眼前的湖泊,唇边扬起一抹微笑:既然避无可避,那就看谁先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