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位于美国西雅图的贡萨加大学两年,我才逐渐适应了美国的生活。
首要的当然是语言的不习惯,出国之后才发现我蹩脚的Chinglish让我想掐死自己。
语言问题解决的差不多了,思维上的不习惯便暴露无疑。西方人的教学方法,实在是一个新的世界,甚至诡异得超凡脱俗。
我的哲学课老师,社会心理学博士约翰•詹金森教授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詹金森教授是贡萨加大学工会主席,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团结就是力量!中国留学生很喜欢上他的课。虽说如此,可是当你满怀敬意来到课堂听他传道授业解惑时,他又总能让你形同梦游。
除了是工会主席,詹金森教授还是民间组织“推理爱好者协会”的会长。他的偶像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甚至一直宣称,阿加莎•克里斯蒂应该算作美国作家,因为他的父亲是英籍美国人。
这一天的课程主题是“群体效应”。
然而我们按时来到教室,却发现教室活像一个案发现场,被身穿制服的“警官”用警戒线隔开。
起初,学生们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可当大家发现了“警官”帽檐下那张强忍住笑的稚嫩面容时,才发现不过是几个学生假扮的。随后詹金森教授登场,告诉我们本节课的内容将以特别形式呈现。
教授带我们进入“案发现场”,素日里平淡无奇的教室被布置成类似于话剧的场景。教室的中央,一个男性“尸体”躺在“血泊”之中----这也太浪费番茄酱了,我心想,偷偷瞥见躺着的那具“尸体”还时不时舔着嘴角的酱汁;“尸体”胸口上有五处“刀伤”;“尸体”附近,散落着刀、纽扣、钢笔、手帕、烟斗等看似与“凶案”有关的“物证”,教室的四个角落随机站着五名各式打扮的“嫌疑人”,同样由教授的学生装扮。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做的是,通过你们的智慧,破解这起发生在教室中的‘谋杀案’。根据‘尸体’情况,现场‘物证’,‘嫌疑人’的‘口供’,从现场附近被发现的五名‘嫌疑人’里,找出真正的‘凶手’。”
这倒是挺有趣的,我看着同学们个个兴趣盎然。在研究过‘尸体’情况以及现场‘物证’后,詹金森教授将大家分为五个小组,分别对五名“嫌疑人”展开审问。
但是调查过程却不如想象中顺利。随着调查的进行,逐渐发现了“物证”与“嫌疑人”之间的关联。作为凶器的刀是东方所产,指向“嫌疑人”Adam----往返于亚洲和美洲的古董商人;掉落的纽扣来自于一件制服,指向“嫌疑人”Ben----任职于铁道公司的列车员;昂贵的钢笔象征着地位,指向“嫌疑人”Carl----华尔街上层的商人;丝质的手帕上印着字母D,指向“嫌疑人”Dale----现场唯一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性;廉价的烟斗布满污迹,指向“嫌疑人”Evan----烟味呛人不拘小节的老水手。
这简直跟没调查一样!各小组人员眼中充满失望,课堂时间已经过去一半。
随后各小组成员又把焦点回归到对于“嫌疑人”的审问。根据“物证”的情况,每名“嫌疑人”看起来都略有嫌疑,在进一步审讯中,五个小组都觉得自己负责的“嫌疑人”是真正的“凶手”,并且都捕风捉影、断章取义地编制出“凶手”的“动机”、“杀人手法”和“犯罪过程”。当五个小组信心满满地,依次在下课前向詹金森教授报告结果之后,所有人又都傻了眼。因为,五个小组报告完毕后,才发现看似毫不相干的五名“嫌疑人”,每个人的“口供”却在不知不觉中,利用“现场目击”或“不在场证明”等方式,互相交叉着,为另外几名“嫌疑人”洗脱了嫌疑。
最后五个小组一无所获,反而是五名“嫌疑人”的“口供”统一指向了一名身份不详、行踪诡异、黑衣裹体的年轻女盗贼Finn。
詹金森教授在黑板上用法语写下FIN,宣布调查结束,案件真相也随着“女盗贼”Finn,消失在无人知晓的某个地方。
最后,詹金森教授为我们还原了案件不可思议的真相:原来,真正的“凶手”,并不是五名“嫌疑人”中的某一人,这宗“凶杀案”,竟然是在场的五名“嫌疑人”共同制造的。“尸体”胸口的五处刀伤,是五名“嫌疑人”每人各刺了一刀。为了分散调查人员的注意力,五人各留下了一个“物证”,让调查人员感觉有机可乘却只能浅尝辄止。而在所有“嫌疑人”的“口供”串联起来之后,又相互掩护,所有人一起洗脱了嫌疑,又相互串通,将最终“嫌疑人”指向五人之外的另一人。当人们的目光真的被引向那个年轻女盗贼Finn时,案情就真的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宣告FIN。
詹金森教授随后向我们总结本节课的主旨:“群体效应”是指个体形成群体之后,通过群体对个体约束和指导,群体中个体之间的作用,就会使群体中的一群人,在心理和行为上发生一系列的变化。“群体效应”最主要的两个体现,便是“社会助长效应”和“社会致弱效应”。纵观本次“凶杀案”的始末,五名“嫌疑人”之间的默契配合,掌控案情走向并洗脱嫌疑,无疑是“社会助长效应”的体现;而五个小组之间毫无配合,互不信任,只是专注于自己组所负责的“嫌疑人”,并妄图优先破案哗众取宠,这无疑是“社会致弱效应”的体现。
最后,詹金森教授又吐出了他的名言:团结就是力量!
如今,两年过去,上詹金森教授的课依旧令人感到高处不胜寒。
这一天,我被同屋的“小四川”同学操着浓厚的四川话叫醒。
“烙咱滴磕里多管呲捣(老詹的课你都敢迟到),补约鸣咯撒(不要命了啊)。”他抑扬顿挫的川普,让我顿时有种穿越的快感。
我赶紧裹上衣衫,顾不上洗脸,叼着两片面包片狂奔出房间。半分钟后,又跑回屋取上西雅图人民的老朋友----雨伞。西雅图这个鬼地方,被影视作品描写的很浪漫,实际上一周恨不得下五天雨,两天放晴,烦得要死。让我不由地对比起西安城,一周五天放晴,剩下两天下雨,却总赶上该死的周末。
万幸,在开始上课半分钟前我溜进了课堂。
这一天的课程主题是“青春与人生”。
今天的詹金森教授有点奇怪,神神叨叨的。他今天主要在自己演讲,声称自己能透过人眼神射出的某种“光芒”看透别人的过往。
“以眼神为焦点,辐射到面庞,再辐射至全身,向外散发的一种看不见的光芒。它充满生命气息,充满灵魂的力量,就像一个神奇的磁场……”
邻座各门学科成绩都数一数二的美国小伙“小爱因斯坦”把眉毛挤出了几道弯,脸上写满困惑。
故弄玄虚,其实就是采用心理学细致观察人的表情姿态,从而读懂人的心声吧,我心想,用中国的老话讲就是相面。
教授叫起南苏丹的阿卜杜勒,并没有让他回答问题,而是盯着他的眼神看了一会,说道:“艰苦隐忍,身处动乱却心向光明。”阿卜杜勒瞪大了眼睛,那表情肯定了教授的猜测。确实,苏丹的动乱对阿卜杜勒成长所造成的影响,我早有耳闻。
教授又叫起班上的一名来自台湾的同学,名叫李学东,盯着他的眼神看了几秒,说道:“心存信仰,灵魂平和而宁静。”李学东莞尔一笑,告诉老师自己是佛教信徒。我先是不屑一顾,大陆留学生都很讨厌这个来自台南的绿营分子;随后又若有所思,无法将李学东的外号“灵猫”与他的佛教信徒身份联系起来。
教授这次叫起了班上练习撑杆跳的美国黑人女孩黛西,一个眼神交汇便脱口而出:“无所畏惧,超越众人的活力四射。”当然,黛西是班上最有活力,最开朗的女孩。
下一个是日本同学工藤直人,教授这回仔细地盯着看了足有半分钟。“情事所扰,身体渐空以致精力难持。”全班窃笑,经常传阅本国正版AV光碟的工藤直人窘迫万分,只是低着头不住地对教授重复着:“狗没……狗没拿伞!”
大伙开始逐渐认同教授的“光芒”学说,的确,这对于研究社会心理学并具有博士学位的詹金森教授来说,有理有据。
转了一圈,终于轮到我。
教授的目光看了一轮,没说话,又看了一轮。
我其实很好奇教授会如何评价我,但又有些害怕,害怕像工藤直人一样下不来台。
几轮凝视过后,教授摇了摇头,吐出了几个字:“残缺不全。”
全班同学鸦雀无声,等着一个解释。
教授走回讲台,身体倚在一旁的高脚凳上:“我在你们这群年轻人中,很少见到这么暗淡的光芒。张,你的青春实在是太可惜了。”
随后,教授不再故弄玄虚,以心理学和行为学为基点,通过星座学、荷尔蒙理论、诗歌文学几个方面讲解分析了“青春与人生”的课堂主题。
课后,对于詹金森教授的“光芒”学说,我似乎有所领悟。
如同教授所说,也许确实有种独特的光芒,以眼神为焦点向外散发,像一个神奇的磁场。让磁场中的人真切感受到你残留的生命气息与灵魂力量,判断出一个人在他生命的旅程中历经了多少坎坷与颠簸。
可是,我想对詹金森教授说:教授,我也拥有自己绚烂的青春,毫不掩饰。那里掺杂着我的喜、怒、哀、乐,掺杂着我的辉煌与没落。眼下,他暂时暗淡,他令人痛惜,但他将永远怀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我的灵魂深处,那是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动人心扉的一道青春的光芒。如果,你能再看一次,我想请你静静地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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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征路漫漫
列车广播中传出富有磁性的女性声音,提醒着乘客从北京西站始发的火车即将到达西安站,那稳重而冷漠的女声让我联想到了说着中文的林原惠美。
周围的人群开始躁动,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意识到不起床已经不行了。对于昨天晚上登上火车时还兴奋不已的我来说,这一夜的折磨已令我意兴阑珊。
昨晚,在即将关闭的列车门口,母亲仍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胳膊,双眼泫然欲泣,“远远啊,你从小就没离开过妈妈身边,怎么就非要到那么远的城市去上学呢?留在妈妈身边让妈妈照看着你该多好啊。”
我的心早已提前于未开动的列车飞到远方了,此时却要为了不伤母亲的心而装出一副“别时茫茫江浸月”的神情。
“妈,这句话你已经从我填报志愿开始说到今天上午收拾行李了,现在火车都要开了……我也不舍得离开您,可是男孩子总该走出去锻炼锻炼自己吧,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和爸爸不是都给您说过好多遍了吗。”话虽这么说,事实则是我早就厌烦了天天被父母黏在身边,事无巨细的管教方式了。你可以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自由是一种千金不换的向往。高考成绩一出来,我立即填报了外地的一所名牌大学。
一旁的父亲伸手搂住母亲的肩膀,安慰兼开导的说:“是啊,儿子长大了,越早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不是越好吗?”
我要感谢父亲大人,他在填报志愿后期的拉锯战中义务担当了民事调解员的角色,并成功完成任务。
而母亲似乎不吃父亲的这一套,厉声责备道:“都是你,一直以来总和我对着干,留在北京怎么就不能锻炼自己了,有我指导才更有锻炼效果呢”
父亲默默地收回了手臂,我在一边苦笑。事已至此,于事无补啦。
要不是看见一旁列车员尴尬的神情,也许母亲还能责备无辜的父亲二十多分钟。五分钟前列车员就提醒我们即将关闭车门,请送行人员远离站台了,无奈拗不过母亲的浓情厚意。
母亲勉强止住对父亲的满腔怨气,又赶紧转向我,“远远,真的不用妈妈陪你去报到吗?听街坊邻居说大学报到可麻烦了,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要不妈上车补张票,陪你一起去吧,办完了事,妈陪你安定下来再回来。”
这句话我也听了百十来遍了。其实我对新生报到这一天的麻烦也是有所耳闻的,拉着行李、扛着铺盖卷、顶着脸盆办理各种繁杂手续的画面让我有些不安。要是学哥学姐们组织迎新工作,有人帮忙还好,赶上学哥都去给新到校的漂亮小学妹献殷勤的时候,就有些难以应付了。但是性格倔强的我就是不愿服输,母亲越是那样说,我就越想自己去试试,向他们证明我能行。此时,我只能挤出一个笑脸,对父亲说:“爸,快把妈带回去吧,我自己能行的。”
列车车门终于关闭,我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母亲的眼角终于掉落了一滴泪水,弄得我鼻子也有些酸,我向他们伸出两只大拇指,传达着“放心吧,我能行”的决意。
随着渐渐提速的列车,我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那是一种初出牢笼的鸟儿的心情,广阔的天空等待我去探索,去翱翔,连破旧的车厢里都充满了自由的味道。从今天起,属于我自己的大学生活即将展开。
可是一晚过去,美好的心情拦腰折断了一半。
我从上铺艰难的爬下床,没有理会隔壁下铺秃顶中年人鄙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说:“这懒孩子,火车不到站还就不下床。”
我的家乡北京市和西安市相隔甚远,乘坐夜间发动的列车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才能到达。经过一夜的颠簸后,我才意识到人生中第一次的长途旅行并不像我想象中那般欢愉惬意,这便是人们说的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区别吧。没有睡着觉把头靠到我右肩上的文静小妹妹,没有性感美丽制服诱惑的列车员姐姐,也没发生一起激动人心的“东方列车谋杀案”,有的只是包着鸡蛋唠着嗑的大爷大妈,连吼带骂的肥胖女列车员,以及左手拿着特制铁梳不停地刮着右手上的丝袜并大声吆喝着“铁路特惠,防磨防刮的艺美牌丝袜十元两双”的列车推销员。尽管买到了上铺的硬卧票,但忽快忽慢的列车时而让我和墙壁热情拥吻,时而被床边的金属防护栏问候我的肋骨,年久失修的铁轨以不固定频次将我颠醒,上厕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防从上铺掉下去摔成半身不遂,更不用提隔壁下铺秃顶大叔的如雷鼾声。
拿着毛巾牙刷蹒跚来到满地污渍的水池前,看着自己枯槁的神色,心想怎么着也得洗把脸,打开水龙头却不出水。纳闷之际,身后一闪而过的那个胖列车员用鄙视的口吻告诉我,水资源早就被用光了。我窘迫万分,这一会到了学校总不能这副样子见人吧。只能走下策了,我稍稍整理了下秀发,回到床铺前用杯子中剩余饮用水把毛巾打湿,擦了五遍脸,又从背包里掏出剩下的两支绿箭,全部塞进嘴中,报仇似的嚼着。
火车终于停稳。由于昨晚的经历使我稍稍患上了“秃顶恐惧症”,不想在缓慢的人流中再次看到前方地中海在眼前晃荡的恐怖景象,我便抢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下了火车。终于离开了这恶贯满盈的车厢,离开了这群稀奇古怪的家伙,我驻足在站台中央做着深呼吸,新鲜的空气进入肺中,让我感觉好了许多。西安城果然不同凡响,才踏上这片土地,我就感受到不输于北京城的帝王之气,在站台上瞭望,雄伟的城墙已在眼前。险恶的西征路已经结束,传说中的大学生活等待着我去征服。收拾好心情,往学校进发吧!